在双相情感障碍的囹圄里开拓幸福

上午按照计划,和家属一起到南宁的第五人民医院。据说这里是南宁数一数二的精神病专科医院。
一路天气变幻莫测,时而暴雨,时而艳阳高照,走在街上的人们,少有撑伞的,都大喇喇地迎接着自然的馈赠,一会儿淋着雨,一会儿顶着太阳,衣服被雨水打湿,继而又晒干,干了又被汗水浸湿。
下车以后,我一边与家属感慨南宁人不喜欢带伞,一边撑起一把黑色的大伞,当然,黑色只是伞面,伞里是粉色的,我的病根本不允许我长久地凝视大面积的黑色,那会让我感到压抑和郁闷。
初来乍到,走错了楼,与家属在雨里又行了十分钟,才抵达就诊的大楼。
虽然没有病历,没有医保,没有像杭州那样的市民卡,但挂号依然非常顺利。昨晚就预约好的,预约的时候就已经自动给了我一张健康卡,扫健康卡的二维码,便算成功登记了。

本以为会等许久。在杭州就诊时,总是人满为患,可是这里,座椅都是空的,来看病的人屈指可数,刚拿到签到凭证,就叫我的号了。
“看来我们这里的生活压力确实不大。”家属总结。
我点点头:“你们这里五点半准时下班,肯定比不过杭州996的压迫。”
走进诊室时,正好有一位阿姨走出来,她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对医生说:“那我那个粉色的药就减掉一粒呗,我现在每天都要睡到十一点,实在受不了。”
医生说:“你还是吃着吧。”
阿姨几乎央求:“就减一粒。”
医生不为所动:“吃着吃着。”
阿姨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我心里想,看来都是跟我一样难以忍受药物影响的病友呀。
我进去坐下。“你是什么情况?”
“双相情感障碍。”我说着,就把在杭州打印的三张病历递过去。
医生把三张纸拿在手里看了看,问:“那你这次来的诉求是什么?”
“想办残疾人证。”
“我这里是看病的,办不了,要去司法鉴定所,就在旁边,不过周日放假,你得周一到周五的时候去。”
“那,你帮我看看,我的药能停吗?”
医生眉头皱起来:“这我怎么看呀?没法看的,双相情感障碍,就是要一直吃药,不能停。”
我呆怔地看住医生,杭州的医生可从没说得如此决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我,现在挺稳定的。”我嗫嚅着解释。
“稳定也要吃药,不吃药,三个月或是六个月就复发了。”医生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我稳定多久以后,可以不吃药?”我不死心。
医生迟疑了片刻:“这不好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不过反正,停药的基本上都会复发。而且你这个,已经这么多年了,不是那么容易……”医生欲言又止。
想到之前杭州医生说的:不吃药的话,病情反复,就会将大脑改变。
我当然知道,不会那么容易,之前一次小规模的网暴就几乎要了我的命。
如果是2019年的我,肯定会觉得,还不如不吃药,吃药以后副作用那么多,而且不吃药这么多年也这么熬过来了。
可是现在,已经深切体会过“稳定”与“病发”的我,也清楚明了:在“病发”的情况下,不吃药,意味着什么。
我不想污名化精神疾病,但我知道,我也承认,放任不理,总有一天我会伤害我周围的人,或是我自己。
医生不能帮我拿主意,我得自己对自己负责,最终决定,先把手头的药吃完,然后停药试试,要是不行,以后就一直吃吧。
从诊室出来,就与家属去看看“司法鉴定所”。一到门前,一股压抑的感觉迎面扑来。
别的房间都是普通的门窗,只有这“司法鉴定所”用了防盗门,窗户也都用铁栏杆围上了,里面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这也太吓人了。”家属说。

我点点头。
家属又看了看旁边几个“测验室“,小声说道:“要不,那个证还是别办了。咱也不缺那点补贴。”
听家属的语气,想必他是已经脑补了一遍影视作品中拿精神病人做实验的各种凶残画面。
我说“好”。
离开医院,两个人走进雨里,接着又走进阳光里。
我变得沉默,因为我心里一直是抱着能够痊愈的希望的,而现在,我等于忽然被判了“无期徒刑”。
当初确诊时产生的疑问,如今又一次浮现出来:为什么偏偏是我?
要么承受病苦,要么忍受药毒。什么“天才病”?谁要谁拿去。
其实于我而言,怕的并不是自残自杀,怕的是伤害到爱我的人、我爱的人。所以我一直积极努力地改善心态,谨遵医嘱,活在当下,不再自证。
可现在,医生的话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我:无论我多努力,都不可能成为一个不吃药的正常人。
我的精神世界像这天气,既不可能永远是晴天,也不可能按照天气预报的预测来上演阴晴,甚至不可能只是晴或者雨,还可能“东边日出西边雨”。
药就是我的伞,大而沉重,却不得不一直撑着。
“别想拿你的双相情感障碍当挡箭牌。”这是前年被网暴的时候,那个网暴我的人说的话,我一直记着。
它能做什么挡箭牌呀?不做刺向我所爱之人的长矛,我就感恩上天了。
我很少说病发的痛苦,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有人能够理解。在世人眼中,精神疾病,要么是让一个人成为绝世天才的金手指,要么是让一个人逃脱罪与罚的铁券丹书,要么是让一个人变得理应被驱逐、关押甚至“人道毁灭”的、即使是精神病人自己都无法反驳的理由。
很多病人的家属,也不认可精神疾病其实只是“大脑的慢性疾病”。我又如何倾诉其间的艰难?又能向谁倾诉?
实际上,每天都做着所爱之事的我,连上天都抱怨不了,因为世界上比我不幸的人太多太多,比撒哈拉的沙粒还多,我所经受的这点苦难,多提一句,都显得矫情。
晚上与家属一起看电影《危笑》,我是二刷了。二刷才意识到,这部电影也与精神疾病有关。当看到女主的男友听不进女主的解释,认为女主只是“发疯了”,家属说:“这个男朋友不能要了。”

我说:“那我说我看到了什么鬼啊怪啊的,你也信吗?”
家属毫不迟疑:“当然信。”
我说:“那要是医生跟你说,我看到的都是幻觉呢?”
家属一愣,想了想,说:“还是信你。”
我笑开,你们要以为这是家属坚定不移地百分之百地信任我,那你们可就上当了。其实只是因为,家属是一个相信世界上有鬼怪存在的人。
看完《危笑》以后,家属破口大骂。原因很简单,就是电影里面的鬼,杀人不讲因果,杀的都是“无辜的人”,这对家属来说,等于极大地增加了“恐怖感",他特别不喜欢这种鬼片,看完就各种害怕,只敢看那种复仇的讲究因果的鬼片,这样,他就可以“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至于我嘛,我是不信的。像前面我问家属的情况,其实不用医生说,我若看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自己就会认定我是产生了幻觉——毕竟我本身就有精神疾病呀。
今天的话题有点沉重,因为医生的话确实,让我仿佛看到“不断飞升的气球忽然破裂了”。但,在豆瓣小组和贴吧里,都有痊愈的病友发帖分享,所以,医生的话也不能就此奉为圭臬。“听天由命”不是我的性格,“事在人为”才是。
只要没有被杀死,一次次跌倒,再爬起来就是。我绝不会任由自己摔落深渊。作为自己生活的主角,那必须勇往直前,没有哪个主角会向困难投降的。双相情感障碍是一个囹圄,但我依然会努力在其间开拓我的幸福生活。
最后分享一张猫图,拍完了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张自拍。每天都要加油,也每天都会怀揣希望,望向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