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手记】关于完成一部纪录片的报告(上)
学校毕业条件比较邪门,需要交片子才能在研二结束的时候进入毕业开题阶段,进而避免延毕的厄运。于是,我开始进行了我事先完成选题的老人题材纪录片拍摄。
从2022年11月初次考察,2023年2月开始准备拍摄到今天完成定剪准备投奖,从策划到拍摄经历了半年,今天将经历整理做一则报告,作为我人生中一个阶段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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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阶段:
拍摄地点位于上海一家康复医院内,康复医院收治的人群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无法自理,需要专人照顾的人群;一类是遭遇意外或疾病,需要进行一定的康复治疗的人群。费用按照照料难度和房间人数分级,6人间每月包食宿医疗为5000-6000元,二人间、三人间费用更高。
前期考察时发现,二人间内,多数是互为伴侣的两位老人同时入院,没有太大健康问题的老人照料另一位。考虑到内容的丰富性,且双人病房隐私性较强,我们的拍摄以6人间,3人间老人为主。
在与院方沟通后,我们开始选择拍摄对象,初步探访发现了两组对象。
一组是男性病人,住在走廊末端的三人间:
房间中三名老人,可以行动沟通的老人有两位。
一名78岁,因脑梗,行走困难入院。上海本地人,曾为某服装厂技术员,沟通能力强。他向我们明确表达了:"像现在这样活着没什么意思"的观点。
另一名83岁,因脑梗行走困难入院。籍贯山东,曾于50-60年代入伍,在60年代某知名风波中,因小舅子涉特务,受牵连退伍。回到家乡,做泥瓦匠。这位老人的妻子同样入院,已经瘫痪。住在隔壁房间,老人每天会前往隔壁房间照看妻子。
这一组老人中,78岁老人的配合意愿较低,我在权衡后决定以另一组老人为拍摄对象。
一组住在六人间的女性病人:
房间中,两人因脑梗偏瘫,无法自理;两人因阿兹海默症,缺乏安全意识,无法自理;另外两名老人,则意识清醒,可以行动。且该房间的护工配合度极高,我认为该房间的情况对拍摄高度有利,于是我们开始准备拍摄工作。
拍摄阶段:
在开始拍摄后,我们开始系统地了解该房间的情况。
除去两名瘫痪在床的老人外,两名阿兹海默症老人,分别为前居委会主任(下文简称主任)和电饭锅厂退休工人(下文化名四妹)子女众多,其子女定期前来探望,主任的小儿子甚至每天都会来到康复医院探望母亲。
在拍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两位老人在儿女前来探望时,会呈现出一种短暂的清醒,从阿兹海默症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一段时间,随后又回到平时的状态。
我们的主要拍摄对象,为慧君(化名)老人与云瑛(化名)老人。这两位老人,是该房间具有清醒意识,能够沟通的两位老人。
云瑛老人86岁,祖籍山东,后来到上海,在上海飞机制造公司做车工,工厂搬迁后担任工厂招待所的服务员。
云瑛老人满头白发,确是人心中所能想到的八十多岁的样子。她比较热情,完全不像是一位在医院中养病的病人。在与她的沟通中我们得知,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六十多岁,虽然已经退休,但是仍被过去的老板当做左右手,在安徽一带经商。二儿子是海外贸易从业者,常年居住在上海。
慧君老人91岁,头发却是灰黑色的,乍看上去不过六七十的岁数。时常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她与云瑛老人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曾经住得很近。云瑛老人的小儿子来访,时常也会将带来的肉菜分给慧君老人一些。
而在前期考察期间我们便发现,慧君老人似乎不愿意谈及自己的家人,每每提及家人,慧君老人都会用一两句话糊弄过去。
初期接触:
最初,因为云瑛老人更好接触,所以我们准备将云瑛老人出院作为主要的故事线进行记述。
云瑛老人是在去年十二月入院的,到我们准备开始拍摄的三月,按照俗语来说,已经接近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时间。她认为自己随时可以出院,是因为儿子需要照顾高考的孙子,所以没有出院。
但是实际上,云瑛老人此时仍然需要双手拄着四脚架进行行走,对于云瑛老人能否出院,我们也都持一定的怀疑态度。
老人的生活是乏味的,八点开始进行康复治疗,九点到十点半活动时间多数时候是躺在床上刷手机。十点半午饭后就是午休,直到一点半。
而到了下午,慧君老人与云瑛老人,会走到窗口,玩一段时间的扑克牌。
借着这个契机,我们某一次尝试与慧君老人打牌,随后与她交流,我们发现,慧君老人提及她的丈夫后,会产生较大的情绪波动。第一次交流,她明确表述了“我丈夫走得早,我现在受苦啊”的内容。
与慧君老人的接触:
为了进一步了解,我们向云瑛老人询问了慧君老人的家庭情况:
慧君老人91岁,是上海本地人,有一子一女,长女74岁,儿子69岁。在五六十年代,慧君老人被分配了安徽的工作,因为儿子年幼,所以慧君老人拒绝了分配,在社区里从事一定的义务劳动工作。
慧君老人的丈夫,在解放前曾在上海从事电影设备管理工作,解放后,在鼓风机厂担任生产科科长,具有相对于绝大多数人更高的工资。慧君老人希望获得一份工作时,社区干部上以“你丈夫工资较多,所以你就做些义务工作好不好”为由劝说慧君老人。
在慧君老人40岁时,慧君老人再次向社区提出,希望要有一个工作,否则未来没有养老金,如果丈夫去世后,自己将没有收入来源。于是,慧君老人被安排在文化宫做工作人员。
根据云瑛老人的描述,在慧君老人56岁时,她的丈夫已经六十多岁,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拉货的汽车甩下来的人砸中,脑溢血当场去世。
自此之后,我们将拍摄重点从云瑛老人能否正常出院以及康复医院老人的日常生活,转移为了云瑛老人能否出院以及慧君老人的境遇来由。
而在一次我本人与老人打牌后,老人向我说明了她此时此刻所面临的情况:
2021年,慧君老人居住的老破小被规划为原拆原建区域,补贴给慧君老人两套房,但是需要等待房子建成。
在此期间,慧君老人前往与67岁的儿子同住。与儿子发生矛盾后,单独租房居住。在此期间,慧君老人的女儿时常前往探望慧君老人。某日,发现慧君老人晕倒在地,随即送往医院,医院经诊断后给出了病危通知书。
随后在医院昏迷居住了数月,因病房有居住日期上限,遂转院至此。在慧君老人昏迷之前,主要事务由女儿打理,因此女儿作为老人的监护人,掌握着老人绝大多数的文件资料。
慧君老人此时,对自己的认知是一个完全健康的成年人,她认为女儿是为了私吞要分给她的房子和她的存款,所以将她长期幽禁在康复医院中。
根据护工的描述,慧君老人的女儿下称小丽(化名)之前是时常来到医院的,表达关心的主要形式是带零食乃至于正餐来到康复医院。因此,护工认为慧君老人的女儿对慧君老人是很好的。
在后续与慧君老人的交流中我们发现,慧君老人无论什么话题最终都会转向到“我女儿将我幽禁在这”的话题中。
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一次是,我尝试与慧君老人谈及解放前生活:
慧君老人的父亲是一位本地的商人,育有一子两女,慧君老人是长女。父亲患有肺结核,吃喝用住都与家人隔离。而父亲宠爱小女儿,时常自己吃完的东西给小女儿喂,导致小女儿因此也患上了肺结核,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去世了。
由此,慧君老人联想到自己妹妹的女儿很关心自己,而小丽,连孙女想要带慧君老人在过年前后外出吃宴席都不同意。
当我们询问道,慧君老人是否考虑到2023年春节前后新冠政策刚刚放开,小丽可能是关心慧君老人的健康时,慧君老人表示,“小丽就是这么糊弄我的”。
我们可以看到,慧君老人这样在护理院中长期居住且意识清醒、行动不存在病理性障碍的老人,对自由是有着较高需求与期许的。
云瑛老人告诉我们的:
与云瑛老人的接触相对而言顺利很多,云瑛老人很健谈,且愿意配合我们。
云瑛老人在入院前的生活比较平淡寻常,每天买菜后做饭,饭后前往附近的公园与老同事们聊天。随后回到家中,与社区护工打牌。
她对于老人问题比较有想法,与我们交流也就成为了她表达自己的机会。
有一次交谈中提到,该康复医院中有大量长期居住的阿兹海默症老人,谈及上海阿兹海默症老人较多时,云瑛老人认为,这是上海许多老人的独居问题所导致的。一些老人在上海居住,缺乏与人的日常交往,在退休后活动稀少,因此导致了阿兹海默症。
某日,因为阿兹海默症的主任在一旁唱起了越剧,我便与云瑛老人谈到了中国本土戏种相关的问题,云瑛老人与我们说起了她的父亲。云瑛老人的父亲具体工作并不清楚,有兄弟三个,曾在山东一带组织过戏班子,在多个村镇基于爱好巡演,云瑛老人在谈及这个话题时,眼神是温情的,似乎仍在回忆那段时光。
云瑛老人始终认为自己随时可以出院,是因为孙子高考才没有出院。某个拍摄日,云瑛老人的二儿子为她带来了一根四角拐杖,希望她尝试着撑起拐杖尝试行走,但是云瑛老人撑起拐杖后站立都略有些困难。
因为老年人的恢复能力变差,三个月的时间并没有让云瑛老人康复,甚至距离康复都遥遥无期。但是显然,云瑛老人是相信自己会康复出院的。我们可以看到,她经常地与外界通过电话联系,她的通话对象包括做服务员时期接待过的其他部门工作人员、老同事、侄女等等。
通过对话得知,云瑛老人对于居住在养老院是十分抵触的,她甚至希望自己除非瘫痪,否则绝不在养老院和康复医院之类的机构长住。
康复医院内,存在着大量长期无法出院,甚至很有可能在这里迎来自己生命终点的老人,他们多数是瘫痪或阿兹海默症,需要长期照料,也有一些具备一定自理能力但是被家人安置在这里的老人。多日拍摄使得我与摄制组成员情绪低沉,这份对于出院的期许,似乎是支撑云瑛老人精神的重要因素。
云瑛老人的儿子:
在一次云瑛老人儿子的来访中,我们得以单独采访了他。他已经59岁,迫近退休。提起他的母亲,他说到母亲青年时期十分艰苦,工作辛苦的同时还要拉扯两个孩子。
我们此时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云瑛老人能否出院,这决定着我们的剪辑风格和结局走向。
当我们询问他时,他给出的回答非常现实:
首先,云瑛老人出院的前提是她能够自然行走。他作为儿子,非常清楚母亲对于可能会长期居住在护理院中的担忧,所以他一直给予母亲以希望,让母亲相信她能够出院。
慧君老人的女儿:
在某次拍摄中,我们碰到了慧君老人女儿小丽的来访。
主任有一个住得较近的儿子,每天都会来,两周的拍摄周期中,四妹的女儿和儿子也都分批来过多次,云瑛老人的儿子是每周两次。
而这是我们首次碰到慧君老人女儿的来访。
两人并没有顾忌到我们,在病房内直接以上海话进行争吵。通过事后方言校对老师的努力,我们大致了解到了其内容:
慧君老人希望出院,而小丽则明确指出,慧君老人现在的状况不允许她出院。
而小丽很少来看母亲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每次来都会与母亲发生争吵。
当我们在病房外与小丽进行采访时,小丽向我们更清晰地说明了慧君老人的现状:
慧君老人已经91岁,在拆迁开始后不长时间,就与儿子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因为年龄因素,是没有人愿意给这个年龄的老人租房的。慧君老人认为,自己的存款(约二十万)可以在上海租房找阿姨,但是这个数值在上海支撑两个人的日常消费和租房费用,实际上是颇有压力的。且慧君老人因为工龄不多,现在每个月退休工资只有4000元,独居会面对较大的经济压力。
此时,护工向我们补充道,慧君老人此前与云瑛老人发生了一次冲突,口角让云瑛老人感到十分伤心。而小丽也指出,云瑛老人很多时候是为慧君老人好的,但是慧君老人是谁对她好她就会和谁发生冲突。
三月份的拍摄至此结束,我们完成了绝大多数基础素材的拍摄,在一段时间的休息后,我们准备继续跟踪,直到以一位老人出院作为结局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