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响箭
过往(一)
● 近两年,村民已很少会去后山,关于煤矸石的忙碌岁月,如果无人提起,似乎从未经历;老一辈的人不会提起,甚至于赵先生也不会,不教书了之后,他就穷困潦倒,媳妇儿自然是没有的,可也从不报怨,他和他的父亲一样,肚里能撑得了船。他喜欢和人开玩笑,最爱的就是吃着茴香豆,边摇头晃脑,边常说一句话:“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 饥饿都不能使他屈服,却唯独一件事,他不愿意提,村里的小孩自然是不知道的,也许是太过沉重,沉重到让他每天都会坐在村中石盘发呆,雷打不动,偶有披头散发,像得了失心疯,口中念念有词。激动时,甚至手舞足蹈,路过的人早已习以为常,渐渐视若无睹。有那多嘴的,会朝着身边人感叹:“唉,怎么说也是个可怜人。”
● 赵先生这时突然清醒,“我不是可怜人,我是教书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把长袖作势一甩,迈开步子,朝家中走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人们总会说,他眼角有泪了,赵先生到底是弹了轻泪。不过,沒有人见过赵先生大哭,也可以说,见过赵先生大哭的人已经不在人世,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一位饱经风霜的儒雅长者,村民们心目中的智多星。
● 村民们心里都明白,村里箍窑就是这位智多星出的主意,也是进一步促成如今村子的名字来由,矸石村最旺的时候,家家都可以吃上白面馒头,有的甚至时不时可以吃上几顿猪肉,与村民们日渐富裕的生活相比,赵家依旧一如往常,窝窝头咸菜常伴,白面馒头简直可以说,一年稀罕吃一次。赵先生的娘忍耐不住,埋怨道:“你说说你,当时当着全村人的面拿定了主意,又是监督箍窑,又是帮着修路,跑前跑后,没有你不干的。现在倒好,人家们都忙着往口袋里放银子,过起了好日子,咱家呢,你瞧瞧你都干的些什么事。”说完,胡乱挽几下袖子,埋头继续编筐,这是要拿到集上卖的。
● 赵老先生注视着眼前这个埋头工作的妇人,本不该属于她的粗大的指头,指关节醒目的凸起的老茧,虎口处皲裂的可以清晰看到血痕的道道干瘪的,无一不让他心里愧疚,她本该过着就算不是锦衣玉食,起码不需要亲自躬耕,富足有余的生活,可自从跟了他,来到矸石村,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在背后默默支持,没有怨言。箍窑的决定是他做的,话出口,他就知道这池浑水必然要他们家先来趟,他已做好一切准备,包括…
● 想到这里,赵老先生不禁百感交集,忙把将要落泪的眼晴往别处看,留下了一句:“你早晚会理解我的。”匆匆出了家门口,窑里事情多,离不开他。
● 起初,箍窑进行的还很顺利,大家伙也很卖力,加上赵老先生在旁监督,这项大工程稳步的进行着,大伙虽然眼下只卖一把辛苦,可想到将来靠着它能够发家,就有使不完的力气。“面朝黄土背朝天,空地里架起大锅灶,你一碗来我一勺,为了咱的大烧窑。”孩子们每天路过必须要唱的歌谣,歌词是赵先生编的,农村的歌谣永远透着一股浓浓的质朴,让人过耳不忘。
● 一天,歌谣快乐地回荡在靠近村口的官道上,嘹亮而又打动人,几个孩子陶醉在互相响应,彼此默契中,只觉得此时的天地间再无其他多余的存在.猛然间,刺耳地一声惊呼将这份恬静打破,孩子们立住脚,朝声音的来源方向看去,正好望见业已修建一半的大烧窑,围着烧窑铺设的人工脚手架上,不时地有人匆忙小跑,有的探头探脑,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准备迎接事情起因。
● 不到半袋烟的功夫,事情起因就弄清楚了,冬家老大死了。散落在尸体旁的脚手架的木板断片,以及众人的议论纷纷,使得大窑的修建完全停止,所有的责问落到了赵老先生身上,冬家老爷二话不说,赶到大窑的空地上,扬起拐杖就朝赵老先生打过去,一边打一边抽噎,赵老先生根本不躲避,任由恶狠狠的杖印烙在身体上,隐忍着不言语。围观的大伙看这样下去要出第二条人命,七手八脚架开了冬家老爷,刚一出空地,冬家老爷马上昏死了过去。孩子们也很快被村民领回村子,不许过问。
● 赵老先生强忍着口中将要涌出的鲜血,缓缓地挪着步子,走到了冬家老大尸体旁,眸子低沉,盯着这个一直表现得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使了股力气,吞咽的动作做的很是小心。紧跟着抬起眼睑,环视一圈人群后,最终眼神停留在夏家老大身上,稍显艰难的启齿道:“我记得,这孩子生前与你很要好,他突遭大难,我自认难逃罪责,无颜再去叨扰亡灵,只想嘱托你一件事,你万不要推辞。”夏家老大不敢怠慢,身子微躬,立时,一股燥热的空气蒸腾着耳廓,“孩子怕冷,找张席子,别让他受了凉。”转头又对着闻讯赶来的赵先生,眼神里满是坚定:“你也跟着去。”话音刚落,一步步捱着挤出了人群,夏家老大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赵老先生一下又老了十岁,心中也有些凄楚。说起来,他还得叫他一声叔。
● 这一会儿的功夫,冬家老爷已经苏醒,只不过眼神空洞,既让人觉得虚无,又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他就这样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嘴里轻柔的呼着气,就在大伙心神稍显松懈的一刹,冬家老爷一阵猛烈的咳嗽,旁边人忙在后背用手顺气,可也不见作用。有人趁着这阵喧闹,小声嘀咕起来,“冬老人这是一口气倒不过来,撅在喉咙里,想吐吐不出,想吸吸不进,这就好比一堆干草,一旦借着风势,能烧半边天。”
● “老来遭此变故,也是家门不幸。依我看,得赶紧把老爷子抬回家去,不然,今天躺这里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 “老爷子来时怎么来的?”有人高声问道。
● “拄拐来的。没坐轿子。”
● “背回去。告诉背的人,安全送到,来我这儿领赏钱。”夏家老大说道。
● 赵老先生一边走,一边也留神听着背后空地里的动静,咳嗽声已渐不可闻,他脸上的表情在痛苦与期待中复杂交缠,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见见他的发妻,和她好好说会儿话。他们俩都已是半百的老人,突然有这种想要唠叨的念想,令赵老先生不免脸上一红,心跳快到浑身燥热。
● 那天,据村里人回忆,赵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了冬家的大门口,浑身是伤,却一脸坚毅。三天之后,冬家将大儿子风光大葬,严令除赵家外,村人都可以前来慰灵,行道的队伍经过赵家也是刻意把动静闹大,每到这时,赵老先生轻轻地开了院门,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朝着队伍的头首,屈膝叩拜。直到太阳落山,才让儿子搀扶着回了院子。
烧窑完成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村民们载歌载舞,端清酒,啖熟肉,热烈的氛围久违地包裹着这个惯常冷清的村子。赵老先生不喝酒,就以茶代酒,吟了一首李太白的<将进酒>,末了,双手托起了一杯清酒,恭恭敬敬地向着大烧窑一躬到地,然后直起身,酒撒完毕,高唤一声:“我儿,代我向各位父老乡亲敬酒。”
那晚的赵老先生总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令谁都不曾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