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顿·辛克莱《屠场》 第二十五章(上半部分)
第二十五章
盛怒之下,尤吉斯一跃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是大门已经关上了,黑暗中的城堡铜墙铁壁一般不可侵犯。冷风像一把把钢刀向他的身上扎来,他赶紧转身跑开。
他一直跑上一条白天人多的大街才放慢脚步,他还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尽管最后还是受到了侮辱,但是他的心中还是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并且由于兴奋而狂跳不止。他毕竟占了一回大便宜!他不时地手摸裤兜,确保那张珍贵的一百块钱钞票还在。
然而,旋即他又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一种莫名的、可怕的尴尬。他身上除了这一百块钱的钞票之外再无分文!他得找个地方过夜,他得把这一百块钱破开!
尤吉斯一边走着心里一边想着这事儿,想了有半个小时。没有人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他得全靠自己。去寄宿旅馆,拿着这张钞票付床位钱,让老板找零?那不是去找死吗?天亮之前那钱肯定会被抢走,他甚至会被谋杀。去酒店或者铁路仓库找人把那张钞票换成零钱?他们看到一个叫花子手里拿着一张百元钞票会怎么想?他们也许会叫来警察把他抓走,他怎么跟警察讲?到了天亮,弗雷迪·琼斯酒醒过来之后发现钱少了,肯定会派一帮人来抓他,那钱也就保不住了。没有办法,看来他只能用这张钞票买点东西,把钱破开了。
他沿着大街走着,一路上眼睛瞟着路过的酒吧。他看见一连好几个酒吧里都挤满了人——后来,他看见有一个酒吧里只坐着老板,于是攥紧了拳头,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你能破开一百块钱吗?”他问道。
老板是一个块头大、声音嘶哑的家伙,长着一副获奖拳手的下巴,上边留着三个星期没刮的胡茬子。他睁大眼睛看着尤吉斯。“你说什么?”他问道。
“我说你能破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吗?”
“你从哪里弄来的?”那人满脸狐疑地问。
“这你不用管。反正我有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我想把它破开。如果你肯,我给你好处。”
那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尤吉斯。“拿来我看看。”他说。“你到底给不给我破?”尤吉斯追问,手在裤兜里紧紧地攥着钱。
“我他妈怎么知道你的钱是真的还是假的?”老板反问道,“你把我当傻子吗?”
尤吉斯慢慢地、十分警惕地走到他跟前。他掏出那张钞票,用手抖擞了两下,那人在柜台后面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最后,尤吉斯把钱递给了他。
那人接过钱,开始认真地研究起来。他用手指把钱展平,拿起来放在灯光下,翻过来掉过去。这是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那人看了之后还是不敢相信。尤吉斯在一旁一直像猫一样盯着。
“哼,”他最后说,上下打量着他——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臭气、连大衣都没穿的流浪汉,还有一只胳膊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他手里竟然拿着一张百元的钞票!“想买点什么吗?”那人又问道。
“嗯,”尤吉斯说,“来一杯啤酒。”
“好吧,”那人说,“那我就给你破开。”他把那张票子揣在兜里,然后给尤吉斯倒了一杯啤酒,放在吧台上。他走到收款台前,记录上五分钱的进账,然后开始从抽屉里找钱。最后,他来到尤吉斯跟前,把钱数给他——两枚一毛的硬币,一枚两毛五分的硬币,还有一个五毛的硬币。“给你。”他说。
尤吉斯等了一秒钟,以为那人还会转身去找钱。“还有九十九块钱。”他说。
“什么九十九块钱?”酒吧老板问。
“找给我的零钱啊!”他喊道,“我给了你一百块钱,你还得找给我啊!”
“滚开,”那人说,“你个精神病!”
尤吉斯怒目圆睁。有那么一会儿,他被惊呆了——他的心被一种黑暗的、令他浑身瘫软的恐怖紧紧抓住。接着,一股汹涌的愤怒的洪流涌上他的头,他顿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他大叫一声,抓起一只玻璃杯奋力砸向那人的头。那人把头一低,杯子从他的头上飞过,只差半英寸就击中了目标。尤吉斯一只手撑在吧台上,刚想跳进吧台去揍那人,而此时那人正从吧台后面站起身,他猛地一拳击中了尤吉斯的面部,他被击倒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绕过吧台去追那人,那人拼命叫喊:“救命!救命!”
尤吉斯一边跑一边随手从吧台上抄起一个酒瓶子,那人正要跳过吧台,尤吉斯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瓶子砸向他。瓶子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砸在门上,瓶子被砸得粉碎。尤吉斯冲到屋子的中央,去追那人。杀红了眼的尤吉斯这次竟忘了拿瓶子,酒吧老板见他空手过来,还没等他冲到跟前就迎了上去,抡起拳头狠狠地击中了尤吉斯的面门。尤吉斯一跃从地上站了起来,已经发疯了的他嘴里冒着白沫,他正要把那只受伤的胳膊上的绷带解开。就在这时,门开了,两个人闯了进来。
“当心!”酒吧老板大喊,“他手上有刀!”看出来那两个人也想加入战斗,酒吧老板又扑向尤吉斯,尤吉斯哪里还招架得住,又被打翻在地。三个人围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旋即,一个警察冲了进来,酒吧老板又喊了一声:“当心,他有刀!”尤吉斯刚要挣扎着站起身,警察一步跨到他跟前,抡起警棍朝他的面部劈去。尽管一警棍把他打得踉踉跄跄,已经愤怒得像一头野兽一样的尤吉斯还是挣扎着站住了,还想往前冲。这时警棍又劈了下来,重重地劈在了他的脑袋上,于是他就像一根圆木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
警察蹲下来,手里紧紧攥着警棍,等他再站起来。这时,酒吧老板站起身,手摸着脑袋。“天啊!我以为这次完蛋了。我脑袋破了没有?”
“没看到有什么伤,杰克,”警察说,“他是怎么回事?”“喝醉了发飙,”对方说,“还是一只跛脚的鸭子——可是他差点儿把我打死在吧台里面。你最好叫一辆警车来,比利。”
“没必要了,”警察说,“我想他已经没那个力气了,另外这儿离拘留所只有一个街区远。”他揪住尤吉斯的衣领子,“你给我站起来!”他喝道。
尤吉斯一动不动。酒吧老板走到吧台后面,把那一百元钞票藏好,然后端了一杯水出来,泼在尤吉斯的脸上。尤吉斯微微哼了一声,警察把他揪起来,拖了出去。拘留所就在街角,几分钟后尤吉斯就被投进了囚房。
前半宿他就在那里躺着,不省人事,到了后半夜,他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头疼得像裂开了一样,口渴得要命。他偶尔喊一声要水喝,可是没有人理他。拘留所里还关着很多其他人,他们也都在喊头疼,有的高烧说胡话。在这个伟大的城市里,像他这样的人有成百上千,在这个伟大的国家,这样的人更是数以万计,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到了早晨,有人给尤吉斯送来一杯水和一片面包,然后被塞进一辆警车,被送到最近的警察局。他和二十几个其他的犯人坐在禁闭室里等待审讯。
那位远近闻名的拳手酒吧老板被传了过来。他宜了誓,开始讲述案发经过。前一天晚上午夜过后,犯人走进他的酒吧,开始趁着酒劲儿闹事。他先要了一杯啤酒,然后拿出一张一块钱的票子付账。他找给他九毛五分钱,可是他还要九十九块钱。还没等原告反应过来,他就把酒杯砸向他,然后又朝他砸啤酒瓶子,酒吧几乎被砸烂了。
接着,囚犯被要求宣誓——形容枯槁,蓬头垢面,一只胳膊缠着脏兮兮的绷带,吊在脖子上,脑袋上、面颊上的伤口滴着血,一只眼睛呈青紫色,肿得睁不开。“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治安官问。
“阁下,”尤吉斯说,“我去他的酒吧问他能不能给我破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他说如果我买一杯酒他就给我破。我把钞票给了他,可是他不给我找钱。”
治安官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你给了他一张百元钞票!”他问道。
“是的,阁下。”尤吉斯说。
“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张钞票?”
“一个人给我的,阁下。”
“一个人?谁?他为什么要给你钱?”
“我在街上遇到的一个年轻人,阁下。当时我正在乞讨。”庭上的人发出一阵窃笑。押解尤吉斯的那个警察也抬起一只手捂住嘴,法官更是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我说的是真的,阁下!”尤吉斯急切地喊道。
“昨天晚上你喝了酒去乞讨,是吗?”法官问。 “不,阁下……”尤吉斯抗辩道,“我……”
“你没喝酒?”
“不,阁下,我喝了……”
“你喝了什么?”
“我喝了一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酒……挺烈的……”庭上一片笑声,笑声过后法官抬头看了看尤吉斯,皱起了眉头。“你以前有没有被逮捕过?”他突然问。
尤吉斯的心为之一震。“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
“快说,说实话!”对方厉声喝道。
“是,阁下,我被逮捕过。”尤吉斯说。
“有几次?”
“只有一次,阁下。”
“为什么被逮捕了?”
“因为我打了工头,阁下。当时我在屠场干活。工头……”“我明白了,”那位阁下说,“可能就是这样了。如果你管不住自己,最好别喝酒。十天监禁,附带诉讼费用。下一个案子。”
尤吉斯惊叫一声,那个警察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子,叫声戛然而止。他被推进一个房间,房间里还有几个已经被宣判的犯人。他坐下,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哭起来。这太不公平了!警察和法官似乎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们只听酒吧老板的一面之词。可怜的尤吉斯哪里知道,为了获得星期天营业的特权以及平时的关照,酒吧老板每周都要给那位警察五块钱的贿赂。他更不知道的是,那位打手酒吧老板是当地民主党领导人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几个月前,就在法官受到温和派改革人士的攻击时,该酒吧老板帮他拉到了创纪录数量的选票,以示对他的忠诚。
尤吉斯又一次被关进了劳教所。在与酒吧老板的格斗中,他又伤了那只胳膊,活干不了了,而且劳教所还不得不给他找来医生。医生给他包扎了头和眼睛上的伤口,这让他成了劳教所里一个十分惹眼的人物。第二天,当他在院子里放风的时候,他又见到了杰克·杜安!
那个年轻人一看到尤吉斯就高兴得尖叫起来,差一点儿给他来个拥抱。“天啊,这不是臭鬼吗!你怎么又来了,是从香肠机里爬出来的吗?”
“没有,”尤吉斯说,“我在修铁路的时候遭了事故,后来又跟人打架了。”其他的囚犯也都围了过来,听他讲述那离奇的经历,他们半信半疑,不过杜安知道尤吉斯从来不会编造那样的故事。
“真够倒霉的,老家伙,”杜安私下里对尤吉斯说,“不过,你可能学到了一个教训。”
“自从上次见到你,我的确学到了一些教训。”尤吉斯悲哀地说。接着他讲起了去年夏天的经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流浪”。最后,尤吉斯问道:“你是怎么过的,你就一直待在这儿吗?”
“怎么会呢,没有!”对方说,“我前天刚进来。这是他们第二次给我捏造罪名——算我倒霉,我也没有钱打点他们。尤吉斯,跟我一起离开芝加哥吧?”
“我没有地方可去啊。”尤吉斯悲哀地说。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对方笑着答道,“等出去再说吧。”在劳教所里,尤吉斯没见到几个他上次见到的人,不过这次他倒认识了几十个新人,老老少少的,跟以前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就像海岸上的波涛,海水已经不是以前的海水了,可是波涛依旧。他在劳教所里四处闲逛,逢人便聊上几句。那些高大威猛的讲述着自己的传奇经历,而那些弱小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眼神充满敬佩。上次,尤吉斯一心只想着家人。现在,时过境迁,他已经是个自由人了,他认真地听着他们讲述各自的故事,感觉到自己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的观点就是他的观点,他们的生存之道就是他以后的人生方向。
就这样,从监狱里出来、身无分文的尤吉斯直接投奔杰克·杜安去了。他的心中充满了谦卑和感激,因为杜安是个绅士,一个有职业的人,人家竟然愿意跟一个卑微的工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乞丐、一个流浪汉为伍。尤吉斯想象不到自己能给杜安帮上什么忙,这是因为他还没有看清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要善待他,他就会报以忠诚——这种品质在罪犯中间,甚至在任何社会阶层都是难得一见的。
杜安给尤吉斯留下的住址是犹太人聚居区的一个阁楼,那是一个漂亮的法国女孩的家,她是杜安的情妇,整天靠缝纫为生,偶尔做妓女以填补收入的不足。那姑娘告诉尤吉斯,杜安此刻不在她这儿,他躲到别的地方去了,怕被警察发现。那姑娘告诉了尤吉斯一个新地址,是一个地下酒馆儿。店主先是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杜安这个人,不过经过仔细的盘问之后那人指了指酒馆后面的一段楼梯。他顺着楼梯来到一家当铺的后室,这里是专门窝赃的地方。尤吉斯发现这里有几个密室,杜安就藏在其中的一个密室里面。
看到尤吉斯来了,杜安喜出望外。他对尤吉斯说,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他正等着尤吉斯来帮他去弄些钱来。他向尤吉斯详细讲解了这次行动计划——事实上,一整天他都在向尤吉斯介绍这个城市的犯罪圈子,告诉他如何在这个圈子里立足。由于胳膊受伤,加之警察活动频繁,对尤吉斯来说这可是个难熬的冬天。不过,尤吉斯并不是在警方那里出了名的惯犯,所以只要他小心行事,还是很安全的。汉森“老爸”(他们都这样称呼那位酒馆儿老板)这里可以放心,尤吉斯尽可以在这里落脚,因为汉森“老爸”是一个“可靠”的人——只要给他钱,他就会守口如瓶,如果警察来搜捕,他就会提前一个小时来通风报信。另外,那位当铺老板罗森斯泰格会以三分之一的价格买下所有的赃物,而且保证一年之内不出手。
他们从房间的壁橱里取出一个煤油炉,做了一些晚饭。夜里十一点左右,他们从一个后门出去了,杜安手里拎了一把铁锤。他们来到一个居民区,杜安爬上一根路灯柱,把灯打碎,然后两个人就埋伏到一段台阶的下面。
很快,一个人走了过来,是一个工人——他们放过了他。又过了很长时间,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们看清那是一个警察,于是他们屏住呼吸,直到警察走远。他们又等了整整一刻钟,全身都快要冻僵了——突然,他们又听到了脚步声,轻快的脚步声。杜安示意了一下尤吉斯,等那人一走近,他俩就一跃而起。杜安就像影子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那人,接着尤吉斯听到砰的一声,然后是一声闷叫。他就跟在后面几英尺远的地方,听到叫声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堵住了那人的嘴,杜安紧紧地扳住了那人的胳膊,这一系列动作都是经过两个人精心策划的。那人浑身瘫软,摇摇欲坠,尤吉斯揪住他的衣领子,杜安熟练地用手指搜着他的衣兜——先撕开大衣,然后是上衣,最后是背心,里里外外搜刮一遍,把衣兜里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然后塞进自己的兜里。最后,杜安摸了摸那人的手指和领结,然后低声说:“行了!”他们把那人拖到一个黑暗的角落,把他丢在那儿。然后,两个人分头快步离开现场。
杜安先回到了据点。尤吉斯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在清点“战利品”:一块金表,装在表盒里,拴了一条链子;一支银笔、盒火柴、一把零钱,还有一个名片夹。杜安兴奋地打开那个名片夹——里边有几封信、几张支票、两张戏票,在最低下有一沓钞票。他们数了数,有一张二十块钱的,五张十块钱的,四张五块钱的,还有三张一块钱的。杜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咱们有活路了!”他说。
对所有物品又清查了一遍之后,他们把名片夹、里边的信件和表盒里的一张姑娘照片统统烧掉,只留下钞票。杜安把金表和其他的一些小物件拿到楼下,换回十六块钱。“那老混蛋说表盒是包金的,”他说,“他那是糊弄人,知道我需要钱。”
他们把赃款分掉,尤吉斯分到五十五块钱,还有一些几分的硬币。他不肯要那么多,对方坚持说要平分。他说,这次收获不错,比平时要好。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杜安要尤吉斯出去买一份报纸,干这种事的一大快乐就是事后读一读报纸上的相关报道。“我有一个哥们儿就有这个习惯,”杜安说道,“直到有一次他在报纸上读到他漏掉了猎物背心里面的一个兜,原来那兜里还有三千块钱!此后他就把这个习惯改掉了。”
报纸上专门辟了一个板块,报道各种抢劫案。其中有一则报道说,最近在那一地区有一抢劫团伙疯狂作案,这已经是一周之内的第三次了,警方对此束手无策。这次的受害者是一位保险公司代理人,他被抢了一百一十块钱,而那钱根本就不是他的。幸好那人在衬衫上绣上了自己的名字,否则受害者的身份难以辨认。他被击中了头部,造成脑震荡,被发现的时候,他几乎被冻死,经抢救命算是保住了,不过右手的三个手指要被切掉。那位敬业的记者还把案情透露给了受害者的家人,报纸上也报道了家人的反应。
这是尤吉斯第一次作案,报纸上的报道细节显然让他感到亏心。不过,杜安则是冷冷地一笑——这就是游戏规则,内疚于事无补。不久以后,尤吉斯就会习以为常的,打伤个人不会比在屠场里杀头牛更会让他记在心上。“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倒霉就是别人倒霉。我希望每次倒霉的都是别人。”他说道。
“可是,”尤吉斯若有所思地说,“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
“但是他肯定不遗余力地害过别人。”他的朋友说。
杜安曾向尤吉斯解释过,像他们这种道上的人一旦在警方那里挂上了号就得不停地向他们上贡,永远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所以,尤吉斯最好还是躲起来,别在公开场合跟兄弟们混在一起。可是尤吉斯很快就厌烦了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过了几个星期,他的身体恢复了,胳膊也听使唤了,于是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此时杜安也不在身边,尤吉斯不知道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干什么去了,只知道现在他和警方处于休战期。不过他把那个法国女孩玛丽交给了尤吉斯,让他享用。这也没让尤吉斯快活太久,最后杜安不再和尤吉斯争执,他决定带尤吉斯到江洋大盗、黑社会老大们经常出没的酒吧、赌场里见见世面。
就这样,尤吉斯得以一睹芝加哥罪恶势力上层的真面目。整个城市名义上由人民管理,实际上由大商人利益集团所掌控。一支贿选大军负责把权力从人民的手中买出来。在每两年一次的春季和秋季选举期间,那些大商人把数百万美元的资金提供给那支贿选大军。他们聚众集会,聘请名嘴演讲,请乐队演唱,燃放烟花,散发传单,免费赠送饮料,用现金购买选票。当然,这支贿选大军需要常年维持,他们之中各行各业的上层人士、领袖、组织者由大商人们直接豢养——大商人们通过贿赂收买议员和立法者,通过提供竞选资金拥立政党领袖,用工资来聘请律师和院外游说人士,靠订单拉拢供应商,靠津贴收买工会领袖,通过投放广告费左右报社老板和编辑。他们把下层官兵安插到政府的各个部门,或者让他们直接去搜刮百姓。这些部门包括警察局、消防部门、供水部门等,这些人的职位低到普通职员,高到某一部门的长官。那些没有任何职位的人包括各类不法之徒,大商人们也为他们直接或间接地提供了谋生之道:他们能够领到欺骗、敲诈、抢劫、掠夺的执照。法律禁止星期天卖酒,这就把酒吧老板交到了警察手里,这样他们就结成了联盟;法律禁止卖淫,这样他们就把“老鸨”们拉进了阵营;同样还有屠场老板以及其他的不法之徒,男男女女只要能够得到好处,他们就会在选举中尽一份力,造假币的、拦路抢劫的、扒手、盗贼、窝赃的、卖掺水牛奶的、卖烂苹果的、卖病死畜肉的、卫生不合格的旅馆老板、江湖游医、放高利贷的、乞丐、街头小贩、职业打手、赛马场上的骗子、拉皮条的、妓女经纪人、职业勾引女孩子的。所有这些干肮脏勾当的人都和警察、政客结成兄弟同盟。很多时候,他们就是一个人。警察局局长自己可能就是个妓院老板,还装模作样地去清剿;政客们的聚众场所可能就设在自己的酒吧里。“辛丁克酒吧”“约翰浴池”这些芝加哥下等休闲娱乐场所的老板都是市议会里的“灰狼”,正是他们把一条条大街卖给了商人。经常光顾这些地方的人都是一些赌徒、打手、盗贼和抢劫犯,他们蔑视法律,他们制造恐慌。到了选举日,所有这些恶势力都汇成一股力量。他们能够预知选举结果,误差在百分之一以内,只要给他们一小时的时间,他们就能改变选举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