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小混账和老好人
闷热的夏天,太阳从云层间薄薄地挠出几道光来,透过绿色的长途汽车窗户打在我鼻子上。
玻璃震颤一阵,车子发动了,我也立刻开始晕车。恼人的汽油味悠悠荡荡从车座、窗缝和后车厢钻进鼻孔,我从怀里的背包拿出风油精,涂在太阳穴上。我调整一下破窗帘,让太阳光不至于正照在我的眼皮上,然后试图快速睡去。
“小伙子,这块没人吧?”一个衰老却并不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我睁开眼,一个白头发白胡茬、脸上尽是褶子的老头儿提着包站在我旁边。
“没有。但是你别坐那儿。”我说。
“哦哦,好。”他点点头,继续往后面移动。我合上眼,不久又被他唤醒。
“小伙子,后面实在没有位了,我在你边上坐会儿,等有人下车我就换走。”
我不想理他,他自顾自坐下,开始收拾他的东西。我听见拉链拉开又拉上,还有嘈乱的拨弄塑料袋声,他说:
“你吃饼吗?我从家里带来的,我家老婆子做的,可好吃。”
我不说话,假装睡着,他就自己嘎吱嘎吱地咀嚼,和整辆车上的噪声共鸣起来。我实在受不了了:
“老头儿,你安静点,我要睡觉了。”
“哦哦,行,小伙子你睡吧。你哪站下车?我帮你盯着。”
“我不下车。你别和我说话了。”我说。
“行,行,你睡吧。”
他接下来的动作都是轻微的,摆弄东西也是缓慢而温柔的,我不太能听清,于是渐渐也开始有了困意。当我合上眼,已经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时,一个刺耳女声再次打断了我:
“车票。”
我不耐烦地半睁开眼,看见老头儿已经把他的票递给了查票的女人。我在口袋里掏一掏,从破烂的卫生纸和五毛一块的零钱间找到折起的车票,递给女人。
“这是昨天的。”她说。
“昨天我没坐。”我说。
“你没坐是你没坐,今天的票要另买。你补下票。”
“你把昨天的钱退给我,我就补票。”
“退不了。你没钱是吧?下去。”她指向车门。
“我有钱,你先把昨天的车票钱退给我,我补票。”
“你要找茬是吧?”女人一把抓住我的衣服,力气大到我的屁股已经半从座位上脱离,再这么拽下去衣服肯定会坏,我抓住她的手,她一甩就挣开,然后提拳就要打我。我心想,挨顿打她应该就歇气了,那就给她打吧。
“哎,”老头儿这时候拉住女人说“我给他补,这我孙子,我是他爷爷。”
“我是你爷爷。”我说。
“五,十,十五,二十。来。”他从袋子里一张张取出对折好的五块钱,凑够二十递给女人。女人哼一声,抓过钱,把一张补票塞到老头儿手里,继续往后走。
“老头儿,我不会还你钱的。”我说“我没钱,你也见了。”
“我不要你钱。”
“我也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我不用你帮我,哎,我都老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事想做?”
“那你真是傻得可以。”我说完又合上眼。
“你和我唠唠呗,你去太原干什么去?”
“旅行。”
“哦,太原是好地方啊。”
“随便去哪儿,我见了这辆车就上这辆车。”
“你昨天买的票是去哪儿的?”
“忘了。”
“那你昨天有票怎么没有走?”
“……不想去了。你别和我说话了,我要睡觉。”我说。
“那你不用回答,我给你讲讲我的事儿吧?不然这一路上也怪寡的。”
“我不想听。”
老头儿终于闭上嘴巴,车厢里也随着路途的颠簸逐渐安静下来。我抱着包,在摇摇晃晃晕晕乎乎间陷入睡眠,在数小时后被推醒:
“到太原了。”
“嗯。”我扭扭脖子,是老头儿叫醒我的。他和我先后下车后,我背着包快走几步,把他摆脱开。
我在长途车站附近找到一家面馆,进去点了一碗盖浇面。我坐着望向玻璃门外,直到看见一个人走过来。
“小伙子,你也来这儿吃面啊。”老头儿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没有钱呢。”
他自然地拉开我对面的座位坐下,从菜单上恰好挑到和我同一款面。
“你尾随我?”我盯着他。
“我经常来这儿吃面。”他说“我每次来太原都会先在这吃一碗面。你想听听我的事儿吗?”
“不想。”我说。服务员把面端上来,老头儿说了句谢谢,从筷子筒抽出一双筷子,我抓面碗,拉到自己面前:
“这是我的。”
“哦哦,抱歉啊。你先吃。”他把筷子递给我。我没接,自己抽了一双。
吃得差不多了,我从口袋里掏出玩具手机,按下发声的按钮,待铃声响了几秒后,我把手机凑到耳边:
“喂?我吃面呢。”
“就是车站边上这家……这个……”
我站起身,往面馆外走去:“是,面馆……我马上想不起来叫什么……”
“欣欣面馆。”老头儿说。
我不理他,往外走,看向店的牌匾,然后低头撒腿就跑。我跑了有两三分钟,直到回头已经再也看不见车站和面馆,我扶着腿靠在路边喘气休息。
老头儿没有再追上来,我又慢慢走了一阵。在公园外边,我找到一张大理石长椅。我准备把这个位置占下来,于是从包里掏出一瓶水,先喝两口,然后又倒上去半瓶。这样只要没人擦它,在一个小时内它就是我的。等一个小时水干了以后我就再来倒一遍水。
我继续随心所欲地溜达,感受公园的新鲜空气。有人跳广场舞,我觉得烦,想找石头砸了音响,但是又怕他们来找我的事。有小孩吵闹地跑来跑去,他们追逐打斗,尽情散发动物天性。下象棋的老家伙们把棋子摔得啪啪作响。我希望在我睡觉之前他们都能离开。
我把包从背后拿到手里,让被汗浸透的衣服有机会和空气接触。我正走着,一个声音喊住了我:
“小伙子!哎,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是老头儿。
“你是不是忘记结账了?我给你结了。”他说。
“你别跟着我。”我说。
“嗨呀,我没跟你,我儿子的家就在那儿住,”他指向不远处的大楼“我来城里找我儿子。”
“那你去吧。”
“行,我先走。”他往那栋高楼走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每一步都微薄,那是副衰老的骨骼,不日就会归西。
我看看时间,往椅子那边走,到了一看,有个清洁工正在擦椅子。他把椅子擦得锃亮,一尘不染,同时也十分干燥。我看着他做完这份工作,把抹布放到他的小车上,他很满意。
我走上前,把水瓶拿出来,把水倒在上面。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了?”他看见我倒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起来“我就说怎么好好的一滩水了,又没下雨,合着是你倒的?”
“我要在这里睡觉。”
“那睡觉睡觉呗你倒水干什么了?”
“我占位置。”
“噢,合着就你能坐别人不能坐啊?这么没素质了。”他说完又把抹布拿起来,作势要抽我“去一边去,再叫我看见你往椅子上倒水,我把抹布塞你嘴里。什么人都。”
我退两步走开,四下看看,找到附近的公厕,在那里接了满满一瓶水。回到长椅边上时,我看见他站在那儿,他也看见我。
“你是真欠收拾,又接一瓶子水想倒啊?”
我慢慢拧开瓶盖,装作要喝,然后趁他不注意捏紧瓶身,一把水狠甩在他脸上,他环卫制服的上衣也立刻湿透。
他当即口吐污言秽语,气急败坏地把抹布扔向我。我低头躲过,然后撒腿跑。他一边追我一边不停地骂,从祖上一直问候到我的小孩,我偶尔回过头看他一眼,顺便把瓶子里未洒完的水招呼到他脸上,他就火气更盛,随便捡到什么都往我身上扔。
我被几颗石头擦着耳朵打过去,还有树枝和我丢掉的塑料瓶,这些一样都没有打到我,唯独一块砖正中我后脑勺。我一下子摔倒了。
我趴在地上,右手摸了摸后脑勺,拿到眼前一看,红色的。他看见我倒了反而不追了,街上人都看向他,我也半坐起来,盯着他,他转头往回跑。大家都只是看,看着他跑远,骑上他的三轮车在十字路口右转消失。
我爬起来,到刚才的公厕把脑袋后面的血洗掉,可是越洗越多。我从包里拿出条旧裤子,绑在脑袋上,血要是流到我脖子后面,我就用裤腿擦一擦。
我回到刚刚的椅子上躺下,裤子刚好作为枕头垫住我的头。我感觉有些昏沉,不一会儿就睡去。
第二天,我被吵醒了。
“小伙子,你怎么在这儿睡觉啊,你头上绑的这是什么?咋绑了条裤子啊?”老头的脑袋倒着。
我坐起来,把头上的裤子解开。
“啊?这咋还有血呢?”
我摸摸脑袋后面,头发黏在一起,结痂了。
“小伙子你这,这没事吧?去医院吗?”他问“我现在刚好没啥事,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我头还是有点昏沉,但是我实在不想看到这个老头儿了。我站起来,走了两步,感觉身体上有些飘,然后控制不住摔倒在地上。
我眼冒金星。
在医院里醒来,我看着白白的天花板。老头儿说话了,实际上他一直在喋喋不休:
“……一股怪味儿,所以我就赶紧把他抱起来,他果然把床单全尿了,一大片都黄了。要是老婆子在她肯定就收拾了,但是我一个人根本弄不了,我把他的裤衩……哦,你醒了啊。”
“我没钱。”我说。
“哎呀,你咋就知道个钱?”
“我脑袋破了,缝上得花很多钱。”
“你脑袋没破,就是有个小口子,不用缝针。”
“我包呢?”
他从椅子上拿起来给我,包的拉链位置不在我放的位置。
“你拉开了?”
“他们要登记,想找你身份证,我也不知道你叫啥。”
“你都看见了?”我拉开拉链,翻了翻,没有少东西。
“什么?”
“包里的照片。”
“哦,看到了一两张吧。”他说,然后过一会儿又说“那是你家里人吧?你爹娘,还有你姐姐?你出来和他们都说了吗?别叫他们担心。”
“早都死了。”
“什么?”
“死完了。”我说“狗也死了。”
老头儿安静了一会儿,说:
“那你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有个叔叔,扔给我身旧衣服就赶我走了。”我说。
“唉,小伙子,你这个情况就和我家比较像。”老头儿清清嗓子准备娓娓道来,我动弹不得,就闭上眼睛等他讲。
“我老婆子上个月过世——我在别人面前都没哭,晚上我在灯下找她的照片看,哭得我稀里哗啦啊。我老婆子有多好,你是不知道,我那年腿摔断了,她一直管我吃喝拉撒,比我妈都对我好啊……”
我咳嗽两声,他停了一下就继续讲。
“……我们的儿子女儿,也全靠她抚养,我虽然会挣两个钱,但是不懂怎么管孩子,他把儿子养得又高又壮,女儿养得温柔体贴。后来儿子结婚,女儿也嫁人,全靠她一手操办,她才是我们家的一家之主。她死了,这个家就散了,我们就都……”
“我不想听了。”我说“你别和我讲了。”
“……昨天到我儿子家,他媳妇不是很待见我,我住在客房,她让我早上不要起那么早,不然把孩子吵醒了,又要哭闹了,所以我今天早上……”
“你别说了。”我说“别说了。”
“笃笃笃”门敲了几声,护士走进来。
“你家里人来了。”她说。
“哦,是你叔叔来了吧。”老头儿说。
护士先进来,然后走进来三个人,大一点的男女只看着我,稍小一点的女人跑过来抱住我:
“你怎么跑这么远?还弄成这样。”
“你们是?”老头儿看着抱住我的女人,我看着他,他的表情干枯得像是沙漠里的树。
“我是他姐姐。”女人说。
不用她说老头儿也都猜的七七八八了:
“你不是,不是死了吗?”
“我死了?我好好的啊——林杰!你又瞎说什么了!”女人作势要捶我,但是拳头悬在空中又收回了。
“玩儿够了吧?等会儿就办出院回家。”男人说。
“这都是你家人啊……”老头儿目光涣散。
“叔,谢谢你照顾他啊,钱我给你转过去吧。”女人掏出手机。
“不用,不用。”老头儿摆摆手“我还有事,我先走,你们聊啊。”
老头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可能旧伤复发了。
我一句话不说,让他们用语言洗礼我、教导我。老头儿走出门,回头看我,他的眼神变了,没有了那种同病相怜的光。而我既不哀伤,也不喜悦,只是可怜他。
我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