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触犯》——第四章
几小时前,离开城区后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喝!”
一把沾满泥土的合金锄头再次重重落下,溅起土块点点。在这早已断流的河床底部,一道身影赤裸着上身,一身小麦色的健硕肌肉棱角分明。一件略显破旧的黑色皮衣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在阳光的炙烤下微微发烫。
将合金锄头重新抗在肩上,那人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眯着眼看了看斜挂在半空的骄阳。一束蓝发利落地高高扎起,纤维表面跃动着明亮的阳光。转过身去,他朝着几十米外的另一人喊道:“喂,队长,你说以前的农民,是不是我这个样子的?”
听到通讯器中传来的话语,正半跪地上的沐归抬起头,稍微打量了几眼笑嘻嘻的刑天,便略略仰头回忆着在休整日看过的,几部黄金时代的影视作品:“……啊,差也差不多。不过黄金时代的农民,好像都会在头上戴着用席草、麦秸编织的帽子,或者是缠上棉麻头巾一类……你问这个干嘛?”
“啊哈哈,那他们肯定都没我帅,是吧队长?”通讯器里,刑天的声音充满了自恋。
沐归一噎,深深吐了口气。转而面带笑容地看向刑天,笑得不怀好意,“哦?现在是什么时候?”
“额……队,队长?”虽然因为距离过远而有些看不清,但感受到沐归越发“核善”的笑容,刑天的笑容逐渐凝固,内心有点小慌,“——队长,我错了啦,我,我挖坑就是……”刑天身子一缩,埋头挥动起锄头。
旧人间的军规军纪不算宽松,一支纪律严明,能敢于为了保卫家园、拯救同胞而能毫不犹豫牺牲自己的军队,是“旧人间”在末世之中能够夹缝存活的不可或缺的因素。出任务期间不谈闲事,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是“旧人间”全体军民的共同守则之一。作为侦查部的成员,同样应该好好遵守。否则,感染体聚落隔三差五的袭击,早就淹没这点人类的星火了。不过,像白虎那样的高级将领,都有独特的处事风格就是了……
“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自己知道就好。”沐归没好气地说道,“动作快点,今天至少还要再安放一公里。看到前面那段桥体没?再放两个隔离装置直到那里,然后我们向东南方转移。”沐归重新低下头,修长的手指在一个四十公分高、水桶宽的圆柱形装置上飞舞。随着一道蓝光闪过,细微的机械运作声“吱吱嚓擦”地响起。沐归站起身,近二十公斤的过滤装置被单手提起,稳稳放入刑天刚刚挖好的土坑。沐归重新填埋好土坑,只露出十公分不到的扁扁一段。
“啊,还要放这么多啊……很累的诶……”
“这是救命的东西,早点把隔离带设置好,我们去接触也有一层保险。”说着,沐归拉着装了满满大半板车的隔离装置,朝刑天走去。
隔离装置,是类似于过滤塔一样的设备。作用都是吸收环境中的阿芬德病毒,并储存在装置内部、装有单向阀的碳纤维盒中。隔离装置能够使周围环境的病毒浓度指数降低至12以下,而过滤塔则可以使环境中毒浓度指数降至5以下。
在“旧人间”,阿芬德病毒浓度被分为四个等级,分别是安全区、感染区、污染区与重灾区。安全区的病毒浓度指数在0~10之间,人类可以自由活动;感染区的病毒浓度指数在11~23之间,人类处于其中,身体免疫系统就已经无法抵御病毒,出现感染现象,具体表现为浑身多处溃疡、发热,瞳孔呈灰红色等等,机械体与电子设备会出现轻度感染迹象。
安全区和感染区,人类还能勉强活动。而人类一旦处于病毒浓度指数在23以上的污染区,停留时间超过600秒,必死无疑。污染区中,机械体会被完全感染,成为感染体,消灭一切有类人行为的物体。若病毒浓度指数一旦超过84,那就是重构者也不能轻易深入的重灾区了。一台空仓隔离装置的使用时间从十二天急剧下降到八小时,人类一进就死,即使是经过特殊改造的重构者也不能久留。其中的感染体更是疯狂无比,极具侵略性与破坏力,堪称“生命禁地”。目前, “旧人间”已探明的重灾区仅有三处,却已经吞噬了5支侦查小队,合计11名重构者。
隔离装置造价高昂,操作与回收又有一定风险,所以侦查部队一般很少使用。考虑到这次作战任务的特殊性,白虎特拨了一百六十台隔离装置,七队与九队各分配八十台。不仅是作为调查的保险,更是为了尽可能将这次感染体潮阻挡在侦查区,也就是环绕“旧人间”居民区,处于“穹顶”外围的A-1至A-8区域外。
让病毒再一次侵入“旧人间”,让感染体再一次肆意破坏那些好不容易收复的家园,让刚刚安定下来的居民们再一次经历流离失所的痛苦与不安,让人类与重构者们的付出与牺牲再一次毁于一旦……
沐归一边想着,一边将一台新的隔离装置激活,
绝对不能再次发生这样的事,他想。尽管他是在两年前才入伍,没有经历过“那场战役”,但“那场战役”的过程,是每个参与过的老兵,都不愿提起的。对了,说到“那场战役”……
“喂,蓝毛。”
“啊?干嘛?”百米外的刑天放下锄头,挠了挠头。
“没记错的话,你服役……两年半了,是吗?”
“嗯,对啊,你不是我们那期的插班生吗。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变态,两年时间就从倒数变成第二……”科亚抬起头,把沉重的金属锄头在手中轻盈地转了个花,再斜斜地插入泥土之中。
啊,果然是两年半么,也就是说……一样啊……
刑天鼓起了腮帮,心里有些郁闷,“对了,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忽然想到而已,就顺便……呃,就顺便问一下。”
“嗯?这种事情,很不像你啊。”刑天哈哈一笑,随意地将金属锄头拔出,朝沐归晃了晃,“队长,现在是,什、么、时、候——?”
拉长了语调,刑天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玩弄。望着似笑非笑的面庞,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好吧,你说的对”沐归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轻轻叹了口气, “呐,行了,加快进度吧。四天后,差不多就要接触了。”
“好好好,知道啦。”合金锄头再一次深深没入土地,泥土飞溅,声音单调。
下午五点四十三分,落日斜斜地挂在了地平线上,逐渐自下而上消散在云翳之中。落日的光芒犹在,灰黄驳杂的阳光滞留在大地上,一阵冷风吹过,感受不到温暖。
寂静的街区,几栋建筑的墙体上,依稀还残留着些许烧灼过的焦黑。几辆被锈蚀得只剩轮廓的代步车横七竖八地堆叠在道路一旁,表面附着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坑坑洼洼的路面看样子被清理了一半,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半途而废。或许那时的人们,意识到可能已经没有重新驾车的机会了吧。
略显沉闷而又交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一道身影从一辆老式巴士那庞大笨重的躯壳后闪出,只不过来人看上去心情有点小糟糕。
沐归“砰”地一脚把一辆横在道路中间的小轿车踹翻,锈迹斑斑的金属零件丁零当啷地甩落在地上。厚重的灰尘洒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响。
“队长,离这次的临时据点还有多远啊,我拖着这个,好累噢——不然,你带带我吧?”沐归身后,重新披上皮衣的刑天优哉游哉,拉着一辆空载的板车,慢悠悠地跟在沐归后面。
“快了,就差七百米……”沐归顿了顿,活动着发麻的左腿,咬着牙说,“还有,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你来开路,我来拉车!”
“不要,今天那么累,我感觉自己要坏掉了耶——”沐归深深吸了口气,总觉得刑天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还有,我说要通过剪刀石头布来定谁开路,你自己不是也同意了嘛。所以,愿赌服输哦,队长——”
“我……”沐归的话语噎在喉咙里,声音有些悲愤。回来一路上,他不知清理多少辆代步车了。沐归不禁揉了揉额头,啊,中午领完补给后,搭九队的顺风车直接赶来部署隔离装置,而没有考虑协商工程部队帮忙清理一下可能的路障,真是……失策啊。
由于此次作战任务的特殊,以及针对感染体群运动轨迹的模拟,上面没有安排他们在C-12区的常用临时据点驻扎——距离预测轨迹太近了——而是标记了另一处相对安全的区域作为临时据点,只不过没有进行过清障就是了。
在两人的拌嘴声中,处于城区外围,可以看见荒芜田地的地方,一栋保存得算相当完好的小别墅终于映入眼帘。尽管墙体同样斑驳不堪,但房屋前的石板路上,已经见不到碎石瓦砾的痕迹。被落日的余晖抚摸着,墙体被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即使还没在作战地图上确认坐标——阿芬德病毒爆发后,大部分卫星都与地面失去了联系——沐归仍然感到了安心。
一位白发少女远远地蹲坐在庭院的台阶上,好像在发呆。不知是听到声响,还是通过战地雷达的图像,卡莉娅带着一丝戒备扭过头来。看清二人,立刻小跑来帮忙。
“啊,你们回来了,辛苦了。刑天,车库在右边,空间可能有点不够,我把制式车停进去了。嗯,稍等,我现在去调整一下……”卡莉娅说着,就要小跑而去。
“啊哈哈,不用啦,直接放外面就行啦。”迈开大步,刑天拉着板车,走进了空空荡荡的庭院。钢铁车轮碾过焦枯杂乱的灌木残骸,发出松脆又有些嘈杂的声响。沐归伸了个懒腰,听到了“咔咔”的声响自内而外传出,略微酸痛的金属肌肉得到了舒展,惬意的快感一点点蔓延。
“卡莉娅,今天……”沐归跟在刑天身后,走进了庭院,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
“等一下,队长。”收回准备迈出的脚步,卡莉娅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沐归跟前。淡淡的阳光洒落,晕开了夕阳的白色制式裙摆轻轻地颤动。
“嗯,怎么了……呃,喂!”看着少女一头晶莹的白色长发微微跃动到面前,沐归疑惑地停下脚步。不想,卡莉娅伸出双手,按在了打算后退一步的沐归的金属肩膀上。看着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少女朝胸前迈了一大步,沐归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双手不自觉地要把她推开。
“别乱动,队长。”
紧接着,卡莉娅踮起脚尖,那清纯姣好的少女面庞一下子凑近了沐归的脸。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面庞,闻着似有似无的淡淡馨香,沐归顿时感到自己的脸庞开始发烫。
或许是因为身高差距,卡莉娅放开了沐归的双肩,转而拢上了沐归的富婆快乐脸,将其轻轻掰向自己。沐归不得不佝偻了腰板,有些滑稽地站在那里,“卡莉娅,你……”
“看着我,队长。”
伴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卡莉娅更加努力地踮起了脚尖,二人的脸庞更接近了一寸。感受着女性重构者光滑细腻的指尖拂过脸颊,沐归轻轻吸了一口气,望着眼前那纯洁温柔的双眸,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
一秒,两秒,三秒。
“呼,可以了。”就在此时,卡莉娅吐了口气,松开了双手,后退了两步,像是在庆幸什么似的拍了拍胸口,“瞳孔颜色正常,沐归。”
“啊,那当然了。”沐归笑了笑,对于结果丝毫不感到意外。
被阿芬德病毒感染的人类,瞳孔总是第一个出现异常、变成衰败灰红的部位。虽然沐归不算一般的人类,保险起见,出完任务还是需要以“瞳孔法”判断是否感染了病毒——虽然奇怪,沐归身体尽管是由生物组织与金属共同构建而成,也从来没有被发现过感染迹象就是了。
“啊,卡莉娅,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做检查也不要这么突然啊,搞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脸颊的热度尚未消散,沐归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无奈。
“啊!对不起,我,我又忘了,我总是这样……”卡莉娅微微一愣,随即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整齐柔顺的刘海遮住了低落的眼帘,少女有些内疚地咬了咬嘴唇。
“啊,不不,那个,没事的没事的……嗯,以后注意,以后注意就行了啊。”沐归慌忙地摆了摆手,暗暗骂了一句自己。
真是的,明明知道他们有些不对劲,还这样说,我真是……沐归暗自摇了摇头,“啊,对了,卡莉娅,上个临时据点,就是那两列废弃列车里的物资,都回收了吗?”
“嗯,都收拾好了。”卡莉娅重新直起腰,挺了挺胸膛。很好,转移话题成功了,“大家的物品我都存放在大厅里,啊,我把还能用的房间都收拾了一遍,等你们回来挑选……”中午,沐归让卡莉娅驾驶制式车,回到临时据点处理后勤,自己与刑天则搭九队的顺风车先一步赶到侦查区域。五人同车,刚好满载。
“什么什么,要分房间了吗?”安置好板车的刑天如一只黄金时代的宠物犬一样窜了过来,冲势不减地搂上了,不,倒像是撞上了沐归宽阔结实的金属肩膀,“哈哈,让我先挑好不好,队长?”
被撞得一个趔趄的沐归扭过头来,先看看左肩部位粘上不少泥屑的、中午刚刚在后勤部请后勤人员洗净熨平的风衣,再看看右肩那张欢快的、笑容阳光的面庞。沐归抬头望着压抑的、灰暗与猩红交融流动的天空,平静地想了想,转过头,面带笑容地说:“知道吗?我现在很想把你的主脑拧下来,然后插在制式车的导流板上。”
“呜啊,为什么啊队长?”刑天缩了缩脑袋。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御型的力道,不,小!”
“啊,嘿嘿,抱歉啊队长。”刑天的声音带着歉意,重构手臂离开了沐归的肩膀。
“那个……刑天?”在二人面前默默看着的卡莉娅,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怎么啦?”刑天转过头来,一脸迷惑。
“嗯……那个,我觉得,还是先让我检查一下你的病毒残留比较好……”
“噢噢噢!”刑天拍了下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没有注意沐归突然地、微不可查地皱起的眉梢,“不说我都忘了!”说罢,他侧跨一步,自觉与沐归拉开了距离,转过身来背向卡莉娅,叨咕了一句,“那啥,轻一点啊……”
“嗯,我,我尽量吧……”说着,卡莉娅上前一步,随着一阵微弱的机械运转声,右手袖口中探出的金属针泛出了冰冷的光泽。“噗呲”一声,准确无误地扎进了刑天的后颈,刑天不禁皱了皱眉,吸了口凉气。
望着嵌入左小臂的电子显示屏上回传的参数,卡莉娅放心地点了点头,轻轻地把探针拔出,将残留的循环液擦拭干净,重新缩回衣袖。“一切正常,没事了,刑天。啊,稍等,我给你检修一下……”
重构者的身体结构与人类不同,因此,“瞳孔法”不适于检测重构者的感染情况。在部队里,“探针法”与“扫描法”是最为常用的手段。前者的精度更高,结果更准确,不过由于单体式的设计弊端与对被测者的较高配合要求,通常只在重构者之间使用。借助战地雷达的后者虽然读数浮动较大,但群体式的设计与较为广泛的侦测范围,不失为战场侦测的好助手。
“卡莉娅,预计相遇地点的周围环境与撤离路线,侦测情况怎么样?”沐归皱着眉头掸了掸风衣肩头的泥土,抬头问道。
“啊,撤离路线共有七条,周遭建筑群落有些密集。不过那里的感染体活跃度较低,而且群落的相对距离也较远……”卡莉娅娴熟地给刑天做了快速检修,又用纳米材料在一些磨损处进行补强,“啊,队长,具体模型我之前建立好了,等一下在例行报告上给你们具体说明一下吧。”
“很好,做得不错。”沐归肯定地点了点头,含着笑容一把按住了活蹦乱跳的刑天,“呐,现在,先去把房间分好吧。”战地靴踏过枯焦松脆的灌木残骸,卡莉娅紧跟在二人身后,一同跨进了这扇古朴厚实、油漆斑驳的别墅大门……
又是一个消逝了星光的夜晚。在遮盖了天空的灰云之间,如丝如缕的暗红像有生命般交织,缓缓涌动着。
啧,要下雨了吗……晚上的例行会议早已结束,二楼的一间的卧室内,沐归站在玻璃窗边,望着沉重压抑的夜空,不由皱了皱眉。
嗯……如果下雨,明天的事情就有点难办啊,待会要准备两套预定方案……一边想着,沐归放下刚刚掀起的合成布帘,重新仰躺回还算舒适的大床上。
唔……他们两个又出现了,嗯,就叫它“暂时性局部记忆丢失”的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同期训练生只有我不会这样,这算是重构者的缺陷吗?
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烦躁,沐归漫无目的地望向经过除尘的、泛黄但干净的天花板,轻轻抬起手臂,试图触碰头顶那盏吊灯向卧室洒下的,柔和温馨的暖黄。可惜,停留在指尖的,只有凉。
但是为什么,上面一直没有提起过呢……
嗅着军用铺盖那独有的、清晰但并不讨厌的沙尘气息,似乎感到徒劳,沐归有些落寞地放下了手臂。侧过头,手指轻轻搭上那只浸透了干涸血迹的青蛙玩偶,沐归抚摸着布料上干燥的绒毛,无奈地笑笑。
这个手艺简陋、审美独特的青蛙玩偶,是他被“旧人间”侦查人员发现时,身上携带的唯一一件物品。除此之外,只剩下一段恍恍惚惚的梦境了。
轻轻把玩偶放回床头柜,沐归摸了摸微微下垂的、由于刚淋浴过而仍然挂着晶莹水珠的金色刘海。从纤维有些老化、弹性不再的洁白大床上坐直,沐归换了个惬意的姿势,斜过身体、伸长手臂,在摆放在床边那灰黑高挑的军用投影仪上轻轻一按,继续在对面的墙壁上投映着一部快看完的电影——《少年π的奇幻漂流》。
“旧人间”创立的两个月后,那位终年居于“终端”内部、“溯游”团队的最高领导人,同时也是整个“旧人间”的掌控者与领导者——朱煌,便早早地制定了“旧人间”的理念——保留一切有价值的事物。
诸如黄金时代的医药典籍、音乐绘画、影视作品,甚至不同阶级群体的行为模型等等,都被保存下来。了解这些世界遗产,已经被列为居民的义务之一。虽然重构者的各项机能数据都超出人类,但连续长时间的工作,也会使重构者的意识状态逐渐偏离稳定模型,致使机体与意识同步率逐步下降。为了使意识偏离不超过安全阈值,在完成了一日的任务后,通过阅读、观影等适当方式稳定意识状态,而不至于变成没有感情的机械,已经成为每支小队的常态。
对于失掉了几乎全部记忆的沐归而言,虽然大部分故事的元素与内容一开始总是难以理解,但凭借他超出常人的学习能力,这些作品却成为了他了解历史、了解世界的基本途径。再伴随着训练生期间的引导,他逐渐学会了如何交往,如何处事,如何为人。同样的,沐归也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刺激自己丢失的记忆——虽然直到现在都没什么恢复记忆的迹象,但至少,就算是观看他人的、虚假的经历,也能填补一下内心的空虚罢。
仅仅过了几分钟,就在沐归有些懒散地斜靠在宽阔棕黄的床头板上,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影,一边思量着备用作战方案时,左耳中的通讯装置突地震动了一下,
“紧急通讯请求中——已默认允许,权限码:X-8-1103”
冰冷的合成电子音响彻耳畔,沐归瞳孔骤然一紧,瞬间翻身跃起,稳稳落在地面。
紧急通讯!
出事情了!而且事态严重!
嘈杂涌入了耳畔。真的,就是嘈杂。沐归听到了子弹错落而杂乱地到处倾泻,四处溅射扎入土地与混凝土的爆鸣声;不知什么金属交错碰撞,清脆的金铁交击声与令人心颤的崩裂声;貌似是火焰灼烧纤维所发出的噼噼啪啪的脆响中,混杂某种爆炸物的巨大轰鸣……近乎被淹没的,是听不清内容的惊慌喊叫、失去音准的声嘶力竭的咆哮,以及某种沉重的钝击声、撕裂声,时不时地响起……
“敌袭!敌袭!”一声嘶吼在沐归惊愕的内心炸开,耳畔这名重构者的发声模块似乎也到了穷途末路,“C-6区!福尔摩大教堂附近!我们没救了!重复,我们没救了!敌人……敌人只有一个……不,敌人有很多,有很多!”拍入弹匣、拉动枪栓的喀啦声清脆地传来,沐归一愣,这古怪的描述……突然,他后背顿时一麻,凉气瞬间升腾:
那群感染体!他们已经接触了!那个能够吸引感染体的单位,它……它在召集!它是领袖!……难怪,难怪之前一直没有大规模的袭击!不对……它们怎么会这么快!
“……右翼防线!队长,右翼守不住了!队长,听到没!队长?不,不!队长!!……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畜生,丑陋的家伙,我,跟我一起去死吧!去死吧!”一声比之前都要清晰的巨响,轰隆一声在耳畔炸开。沐归耳膜一疼,本能地要捂住耳朵,但随即发现,通讯器里只剩下安静得诡异的电流声,滋滋地响着。
不用想也知道,这不知姓名的士兵,最后用高爆弹,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沐归在原地愣了一秒,紧接着,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垂下了头。紧紧咬住牙关,沐归猛然抓起衣物,以无比迅捷的速度穿戴整齐,顺手将放在桌上的双枪“暗菱”揣入腰间。房门被他粗暴地拉开,沐归如风一般闯出了房间……
下到一楼,同样穿戴整齐的卡莉娅已经一言不发地立在大厅中央。小巧的嘴唇死死地抿在一起,身后的六台浮游炮正止不住地轻微颤动。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了沉闷而迅捷的脚步声。紧接着,面无表情的刑天出现在了楼梯转角。最引人注目的,除了一身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丝合缝的幽蓝铠甲,就是他肩上抗着的一把近一人长的,剑身宽阔、漆黑深邃的重剑。
望着二人,沐归压抑着吐出一口气,手掌松了又紧。目光依次扫过两人,沐归平和地问道:
“走吗?”
“嗯。”
“当然了。”
“好。”沐归点了点头,转身跨过宽敞明亮的大厅,径直走入晦暗狭长的玄关,任由灰蓝交错的风衣随步伐的起伏而飘荡,逐渐隐没于阴影里。面前是那扇古朴厚重的大门,沐归伫立了身形,右手轻轻搭上粗糙斑驳的握把。背对二人,沐归耸了耸肩,状似随意地开了口:
“那就……走吧!”
修长的手指骤然发力,猛地向下拧去……
昏黄的灯光下,一只浸透了干涸血迹、绒毛干燥的青蛙玩偶正静静地坐在床头柜上,仿佛在认真观看着对面没有关闭的电影。这时,一个略显落寞的人声,从投影仪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
“……我的父母,我的兄弟,理查德帕克……最后都离我而去了,到头来我相信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然而痛心的是,我都没能好好地与他们道别……”
流光溢彩的画面静静地倒映在黑亮的塑料眼球中。不知是不是错觉,玩偶的绒毛似乎轻轻地颤了颤,随即,再也没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