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泸:剩水剩土
文/王文泸
实际上在人类持续不断的开垦之下,农业区早就没有什么剩余的水土了,青海东部也是如此。这片依傍着黄河和湟水的狭长区域,仅占全省总面积的5%,却承载着全省75%的人口,哪儿还有剩余的水土?但我说的不是可耕地。我说的是在自然经济时代,乡村的房舍布局没有统一规划,由于庄廓院的随意分布,以及道路的自由切割,房前屋后,林边崖旁,总会剩下一些无法利用的小块闲散土地。这些土地参差错落,零七碎八。种点什么吧,高处浇不上水,低处石头多。看着展板些的,驾上犁铧,牛就转不过身子;盖一间房子,门前头没出路。于是就那样荒着,听任杂花野草繁衍,歪榆瘦柳乱长。
这些剩水剩土,也是一处处乡村地理坐标。外来的人如果打听谁家在哪里,当地人就会告诉他:“你顺着这个渠边小路走,上了那个宽宽的草台子,是一排白杨树,左手第一个大门就是。”这里说的“草台子”就是一处剩土。或是说:“你看,沙枣林前头那一片水滩滩见了没?你绕过去,一副老庄廓就见哩。”这里说的“水滩滩”就是一处剩水。
乡村邻里之间,很少有人为这些荒地的归属权发生争执,尤其是在土地集体经营的年代,争它也没有意义。
还有一些水洼,分布在有细小泉眼渗出的地方。大的如游泳池,小的如沤麻坑。说它是活水吧,不见波闪纹动;说它是死水吧,也从不发臭。夏天,过路的黄野鸭们在此歇脚涮洗,梳理羽毛,啄食水藻。休整之后飞走。冬天这里就是孩子们的溜冰场。这些水洼,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也属于剩水。
对于这些剩水剩土的存在,人们从来宽容。人老几辈子,没有谁想着把它们消灭了。相反,它们和庄廓院、麦田、果园、磨坊等事物一起,不分厚薄地被村庄的记忆所收藏,是游子乡愁中难以割舍的内容。
也许是造物多情,有意留下这些无法利用的荒地,用它们来缓解庄户的拥挤,改变村舍布局的呆板。
是否还有别的深意?不知道。比如说,用自然的剩余形态启示人们:凡事留点余地,不可赶尽杀绝;用生态类型的多样化启示人们:人间最好千差万别,不可过于单一。
剩水剩土,地貌都不单调。一些适应能力强的乔木,比如榆树、野柳、山杨等,只要土里有点潮气,就能扎根生长。野草们更是互相较着劲,比赛谁的生存能力更强。田旋花(俗名“苦子蔓”)疯了似的缠住一切够得着的草木,赖在别人身上攀援;在干燥得几乎要冒烟的地方,白茅(俗名“冰草”)不动声色地年年生发。偶尔,还会长出几丛稀罕物——金色补血草。这是青海境内唯一的干花品种,豆蔻状的金色花瓣一经开放,永不凋谢,插到花瓶里简直是神品。芨芨草在石头窝里奓开箭杆般的茎秆,显出强悍,而枝头上淡紫色的穗翎却生出些柔媚。骆驼蓬有翠绿的冠盖、小小的针叶,像是袖珍型的马尾松。杏子成熟时节,卖杏人常用骆驼蓬铺垫篮子,装上红杏上街。一红一绿,相互衬映,不由人不注目。
最为抢眼的是锦毛悬钩子(俗名“狗连蛋”),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喜欢往崖沿上攀爬。哪里荒僻,哪里就被它们装饰。夏天,拇指大小的黄花缀满藤蔓,像一串串铜铃;秋初,从这些铃铛里抽出一团团锦毛,银灰色,蓬松晶亮,像极了欧美儿童的鬈发脑袋。
临近河边的小块荒地,细草长得毡一般瓷实,常年湿漉漉的。这种草味道寡淡,牲口都不爱吃,只有口粗的山羊有时会光顾,但也吃得心不在焉。闲闲的山羊和羊羔,闲闲的湿地,就是一幅画。
农村出身的人,没有谁的童年生活不与荒地相联系。夏天,拿一把小铲子,选地方“开渠”引水,修建“堤坝”,制造“瀑布”。马莲草编成的水车,在“瀑布”中咕噜噜旋转。而便于藏身的沟壑、崖弯,也是排兵布阵、埋伏偷袭的战场。有时玩着玩着,脚下草丛中突然嘎嘎一声,扑棱棱飞起一只野鸡,吓人一跳。惊魂甫定,转而生喜:敢是有野鸡蛋!细心地分开草丛寻觅,果然就见到那一窝润白如玉、浑圆似珠的东西。小心捧起一个,攥在手里,感受着异类的体温,又像是攥住了大自然的温存,油然生出一点小感动。
在荒地里邂逅野鸡蛋的心情,难以名状,不是别人白送一篮鸡蛋所能比拟的。
多年后,我读到聂绀弩的一首诗,写他20世纪60年代在农场劳动时意外捡到野鸭蛋的喜悦,勾起我儿时的回忆。兹录如下:
七律·拾野鸭蛋
野鸭冲天捉对飞,几人归去路歧迷。
正穿稠密芦千管,奇遇浑圆玉一堆。
明日壶觞端午酒,此时包裹小丁衣。
数来三十多三个,一路欢呼满载归。
这是荒地给予的快乐。
荒地还是埋锅造饭的好去处。这又激发了孩子们的另一种创造欲望。八月将尽,地里的洋芋还没长足,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地行动了。选中一处土坎,用铲子挖出直径一尺多的灶坑,在灶沿上小心地垒起土疙瘩。这个技术活须由有经验的孩子来做,其他人各有分工。胆大腿快的,去偷洋芋;胆小老实的,搬运土疙瘩。垒土块的人,全神贯注,目不旁骛,边往上垒,边往里收,常常功亏一篑,中途垮塌,换来一片惋惜之声。那也没关系,孩子们有的是耐心。如果垒成功了,就是一个宝塔状的建筑。接下来四处捡拾烧柴,小心地填进灶门,点燃,轮流趴下来用嘴把火吹旺。一个个吹得脸红脖子粗,烟熏得泪流满面。
土块终于烧得暗红。小心地把偷来的洋芋填进灶门,抬腿往“宝塔”顶上轻轻一脚,“宝塔”轰然倒塌,刚好埋住洋芋。拿起柳条棍把热灰拍实了,大功告成。立即撤离现场,到视野开阔的地方一边玩,一边观察“敌情”。
从热灰里扒出来的洋芋又烫手又可口,拍着,吹着,吃着,谁也顾不上嘲笑对方嘴巴上的黑灰。这项活动带给人刺激、隐秘和空前团结的兴奋,在学校里可是体验不到的。
冬天,荒地萧条了,但也不寂寞。水洼都结了冰,镜面一般干净。捡粪的孩子们路过,就不想走了。肩上的背篼往冰面上一放,趴上去,两脚一蹬,“嗖”的一下滑出好远。七八个人把背篼连接起来,就是一列移动的冰车。
天寒地冻,荒地里枝条稀疏,麻雀奇多。树下空地上,白花花的麻雀屎落了一层。妇女们就会打发孩子拿瓶子去捡,准备做护肤品。还必须是母雀屎,公的不好用。怎么区别?很容易:端直如米粒的,那是公雀屎;微微弯曲的就是母雀屎。捡回来用童便浸泡三天,摇匀,就寝前用来擦手擦脸,虽然骚臭难闻,效果远胜雪花膏。擦上几天,皴裂消失,皮肤细腻,容光焕发。今天一想,麻雀屎必定含有某些宝贵的生物活性物质,用儿童的尿把它们逼出来,才有如此奇效。当今研发生物美容品的人还不知道这些。如果知道了,经过一系列脱臭和提纯技术的深加工,麻雀屎说不定会身价百倍。
冬天,孩子们的活动半径小了,又不甘心窝在家里。心所向往,是野地里背风的坑洼,还有干爽的林间空地。晚上在那里生起篝火,围成一圈,无拘无束地扯些身边的事。有时也学大人们的样子叹一口气,放大自己小小的伤感。如果有人会讲鬼故事,群情立刻大振。稚气的脸庞,畏惧的眼神在火光中愈显生动,越听越害怕,越怕越想听。直至北斗西斜,慑于回家后挨打,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前不忘一人一泡尿,浇灭余烬。
荒地是农村孩子的第二生活空间。
20世纪60年代初,填饱肚子成为全国头等大事。为了向土地多要粮,除了大规模开荒种地,政府还号召开发利用“十边地”:房边、路边、水边、渠边……羊皮大的地方,也种上了庄稼。但收获总不如意,这一坨地收了半升油菜籽,那一坨地收了几碗秕麦子。所以灾荒过后,农村人立刻放弃了“十边地”。剩水剩土,就让它那么剩着吧。虽说没什么产出,但它们并没有挤着谁,挡着谁,只不过谦卑地在村前屋后存在着,衬托着田地庄园,接纳着孩子们的游戏欲望。
然而后来的孩子们渐渐顾不上荒地了。课业、升学、就业等问题,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常年拘囿在学校。春游,是小学教育必不可少的一项活动,为的是确保学生有与大自然接触的机会。每年一次春游,已属难得,但出于对安全的担心,几乎所有的学校都不谋而合地把这项活动取消了。许多孩子,个头长得快赶上父母了,嗅觉记忆库里还空缺着野花野草的信息;细白的双脚还没有被山间溪流抚摸过;舒展的四肢还没有被开满马莲花的草地拥抱过。
没有了孩子们的嬉闹,剩水剩土略显寂寞。短短几十年过去,时代的步伐骤然提速。旅游开发、商业开发、城乡建设和工业园区建设等,以所向披靡之势横扫一切,许多大有保留价值的事物都迅速消失,何况本来就荒置着的地和水。
在一些决策者看来,既然荒置着,为什么不利用?这么简单的逻辑还需要解释?
头戴安全帽的技术人员,安装在三脚架上的水准仪、铲车、挖掘机、装载机,这已经是乡村里随处可见的风景。而混凝土则是黄土的替代物。挡路的,移走!凸出的,铲平!低洼的,填平!弯曲的,取直!你昨天看见的,还是一处“平冈细草鸣黄犊”的闲地,今天看见的,就可能是一片空心砖预制场。
尺寸一致、站位整齐、巷道相似的村舍不断地被复制,棋盘化的居住格局出现了。夜晚归来,找不到自家大门的,已经不仅仅是醉汉了。
在蓝图的设想者或开发者眼里,一片闲置着的水土和草木都是无价值的,灭掉它们是天经地义。
闲置着的水土和草木,确实与人性中某些比较消极的因素相一致,比如懒散。然而对于自然界而言,懒散一定是种坏行为吗?比起疯狂掠夺?
新疆的农民作家刘亮程说:“有人说库车那个地方的农民太懒散,庄稼地里的杂草也不认真拔,地里还有果树,果树上有好大的鸟窝,那么低,伸手一棒子就可以打下来,也不去打,听任鸟雀糟蹋粮食。太懒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是一种生活态度。在这个地球上,由于人们过于勤快,已经把大地改变得不成样子,地里除了庄稼,其他万物都失去了生长的权利。这有什么好?”
刘亮程是带着激愤的感情说出这一番有失偏颇的话语的。但他的激愤,也有点举一反三的启发。比如说:
凡是闲置不用的物质存在是否都无意义?是否都应该被抛弃?譬如一个家庭里,总有一些不用的旧物件,算不上珍品,换不来金钱。为什么主人还愿意保留着它们?
——这涉及人的情感寄托方式。
是不是把每一寸荒置着的水土都开发净尽,才算没有辜负人的创造力?
——这涉及生态理论和发展观念。
村前村后,那些散乱生长的树木,曲曲弯弯的溪流,高低不平的崖弯,是否真的与自家房屋的整洁敞亮毫无关系?
——这涉及居住心理。
是不是把所有杂草丛生的地方都用水泥地坪覆盖;把所有的水洼都围上大理石护栏,安上彩色射灯;让每一棵树都站在指定位置,环境才算美丽?
——这涉及审美观念。
“无用”和“有用”之间,究竟有没有绝对的界限?“无用”是不是“有用”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这涉及生态哲学。
这一切问题——这些与经济发展目标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如果也算是问题的话,又应该由谁来关注、研究和寻找解决办法?
国外早就有探讨荒野价值的理论。比如美国的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在《哲学走向荒野》一书中,详细地论述了关于荒野的价值。不过那些“荒野”的概念,与本文所描述的剩水剩土还不完全是一回事。
剩水剩土在节节败退。乡村现在渐渐不剩一撮闲土,不余一处水洼,不见自由散漫的草木了。“乡愁”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缥缈于人的想象中。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当自然界的空间利用率达到极限的时候,人们会想起,当初要是剩余一点该多好,哪怕是一些边角料。
2015年10月
摘自《王文泸自选集》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