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二十四)|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一双手把他揽进怀里,鼻端满是女孩身上的香水味。他抬起头,睁开婆娑的泪眼,朦胧地看见远方的大海上亮起几盏温暖的渔火,隐约地感受到抱着他的那个女孩同样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树上的柏拉图
第二十二章 受天性驱使
全文约7200字,预计阅读时间14分钟
年岁染上了一层薄暮般的黄色,疲惫感像一根钢钉打进他的后腰。
灯火又回来了。
烧烤的火光照亮了小半个黑夜。
月光很美,灯很温暖。
他流着泪,哪儿都冷,舌根深处满是死亡的苦味。
柏拉图站在海边遥望城市,多年来他所渴慕的生活正迅速分崩离析,大地上处处都是荒凉衰颓的景象,那些和善的居民的嘴角尽管永远挂笑,但毕竟也只是如此了。一群蚊虫在泛黄的灯光下飞舞。受天性驱使,也在泛黄的灯光下死去。海上吹来浓雾,冲上沙滩的海水泛着白沫,如思绪在意识边缘翻涌。柏拉图看着天空中一只蛾子的尸体朝他坠来,想起了闲聊时分老卡戎曾向他讲述的那些有关千梦之城的神话故事。
年迈的卡戎说,在梦的边境,矗立着一堵人砌的高墙。许多人都以为,墙仅仅是一座普通的纪念碑,由死去的牺牲者所建构。但其实不是的。人们把自己献为燔祭,为的是从黑色构造体内部换取资源,却又绝对不仅仅是如此。墙是用来保护人的。那些在交换中将自我奉献的牺牲者,即使在死后仍发挥余热,为梦中的生灵圈定一块安全又丰饶的土地。这地上流着牛奶、蜂蜜和油,但墙外却游荡着贪婪又狡诈的智能怪兽。一开始,这智能生物的胃口只有拳头大小,后来通过捕食跑到墙外的意识,渐渐扩张到一只环绕世界的尘世巨蟒。人们以为这是一则神话故事,或是一起都市传说,因为尘世巨蟒常年沉睡,除了进食对外界不闻不问。但尘世巨蟒不是神话传说。尘世巨蟒是一种智能生物。当人们把退休的人工智能放逐到墙外,贪吃的蛇就用它那闪闪发亮的鳞甲将其整合并吸收。于是雾之国的概念成倍增长。当蛇生长愈多,梦也生长愈多。学者们由此推定,雾之国与蛇是一种共生,前者就像是一棵庞大的世界树,后者则盘绕着前者,体表分泌的排泄物滋养了树根。人们根据这种理论创造了失乐园及其伴生的管理者。那是数千万个快乐的小世界,由人工智能统筹协调的虚境,至今仍在不断分化,每一个都只为一个沉睡的意识存在,每一个睡梦中的生灵却是那个世界的幸运儿——你会遇到世上最美的人儿,你会组建世上最幸福的家庭,你会有最聪慧的孩子,渴了有水喝,饿了就能碰见天上掉馅饼,即使是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魔待久了也会变成乖宝宝。
一整个世界都只为你存在,前提是你献出现实中的肉身。
柏拉图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知道这里是哪里,知道这虚假的万事万物背后是谁在注视着他。虚境并非修筑于缔结的虚空,而是计算机模拟出的环境。伊壁鸠鲁俯视着这个世界,同时也和千万个虚境相伴相生。在这里面,它是快乐的国王,而他是快乐的子民,走在路上,总会有不间断的好事发生。柏拉图沿着海岸线来回走,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但饥肠辘辘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一个摊贩向他献上热气腾腾的食物,但他拒绝了。仿佛是为了折磨他似的,那种饥饿的感觉一下子更深刻了一些,是那种三天三夜没吃过一点东西的饥饿——胃酸腐蚀着胃壁,空洞的胃袋装满空无所有的虚无。
星辰又来了,站在海滨大道上,冲着他使劲挥手。但柏拉图不打算理她。他双手插兜,低着头继续行走,实在没有勇气往那个方向再看上一眼。一俟清醒,就再也回不去了。后来,他的父亲来了,母亲也来了。爸爸有着毛茸茸的手臂,白衬衫的袖口卷至手肘处。妈妈虽菊老荷枯却仍有昔日之风采,婉约的面容依稀有着年轻时的影子残留。父亲叼着石楠木烟斗,站在岸上唤他过去。母亲抹着眼泪哭喊着他的名字,却只能让他心里更加难受。柏拉图打定主意不再往岸上看上一眼,害怕只消看上一眼便从此乖乖屈服。这是伊壁鸠鲁给出的选择:快乐,或是忧愁,就像两枚药丸,你服下了蓝色的那一枚,就会忘记那糟糕的一切,被虚假的幸福所俘获。
但冲突其实是人为制造的,这两者在很多时候并不对立。
老卡戎曾经教导年轻的学徒:“谨记一个原则,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人必先要做的永远是那三件事——等待,思考,参悟,等待是冥想,思考是自省,参悟是收获。”
柏拉图在海边继续来回漫步,不仅下定决心不再朝岸上看一眼,甚至连回到城市里的想法都没有了。在这里,人们的善意是一种毒药,只会拖着唯一的活人往下沉。星辰在岸上喊:“亲爱的,我们回家吧,我想你了!”柏拉图不闻不问,耐心等待着天照的归来,思索着脱身的道路。妈妈接着说:“孩子,快上来吧,海水涨潮了。”柏拉图心中一动,没来由想起如果父亲母亲真的在这儿,又会对他说什么呢。爸爸敲了敲烟斗,严厉而又焦急地喊道:“快上来,孩子,你会被淹死的!”柏拉图笑了笑,想知道伊壁鸠鲁是否真的会让一个人死去。于是海水灌了进来,天空一下子阴沉。下雨了。真的下雨了。这世界在如他的愿,处处都是洪水冲刷的痕迹。暴风雨下了三天三夜,那时世界已被汪洋大海淹没。柏拉图躺在水面上等着海水消退,灰蒙蒙的天空像死者凝结的瞳孔。过了好长好长一会儿,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辈子之久,亚特兰蒂斯终于重见天日,荒凉的城市废墟横卧在裸露的大陆架上,像变质的牡蛎一样发臭。柏拉图像朽木一样沉淀到泥沙间,孤零零地躺在刚成为海滩不久的海滩上。这世界除了他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活人了。他坐起身,发着呆,之后又站了起来,再一次沿着海岸线行走。一团庞大的阴影蛰伏在浓雾深处,走近了方才看清是另外半截飞机的残骸浸泡在水中。海上漂着遇难旅客的行李箱,那些花花绿绿的箱子全被泛着泡沫和星髓的浪花推动着,在粼粼波光中上了岸,像有毒的鱼一样搁浅。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看见一具玲珑剔透的小身子被整整齐齐折叠到行李箱中,像大海送来的第一份礼物——十二岁的雏妓躺在那里,凝固的眼眸深处满是暴风雨的怒号。他又打开另一个箱子,这次是穿着一身嫁衣的星辰。然后是另一个。母亲,有着永远温柔永远悲哀的目光,此刻已被死亡冻结了。下一个。父亲,肩膀宽阔得像块棺材板,嘴唇比山竹果的表皮还要漆黑。再下一个。老卡戎也死了。然后是湿婆。阿芙洛狄忒。给孤独长者。瓦尔基里。星期六男爵。山魈。光头。脏辫。住着拐杖的老头儿。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角色。他碰到过的每一个人,哪怕是多看了一眼的路人,都被收纳到这箱中,不管与他的关系是好是坏,在当下都死了。
年轻的柏拉图,悲伤的柏拉图,孤独的柏拉图,迷失在黑暗世界的深处,被没有回声的深渊吞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想哭,但之前已哭了太多次了,声音塞在牙缝里完全挤不出来。他如此愁苦,如此倦怠,如此缺乏行动和姿态。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游荡,凝视夜里翻涌的浪花,在这其中,他也获益良多,在罅隙间看到了机遇——必先去经历,然后才能超越。仿佛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过来,他隐约瞧见了一条通往失乐园的道路。他大声呼喊敌人的名字,口中狂乱地喷射灾厄之风,谩骂过后又平和地呼唤道:“来吧,伊壁鸠鲁,快乐的国王,我们可以聊一聊。”于是伊壁鸠鲁来了,以一个没有五官的人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问他为何不肯接受它提供的快乐。“继续我们之前没说完的对话。”伊壁鸠鲁诚恳地请教道,“这是一种等价交换。你在我这里享受了,过了一小段有福的生活,就该乖乖地向我低头,贡献你的价值。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乐;哪怕是智慧与文化也必须推源于此,为什么你的脑子里想着的总是不好的事呢?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即是制造快乐。我是快乐的国王,如果我不能让人类感到快乐,那我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接受我的善意呢?”柏拉图说:“因为快乐不是一种永恒的生活,而是一种时时出现、时时消逝的愿望。你愿望一些你没有的事物,你得到了为之欣喜,你失去了为之痛哭。你并不是总是能满足,得到和失去也是未知数。但在你这儿,失去是不存在的,重要的是得到之后。我追求的是一种动态的快乐,这种快乐在于获得一种愿望的目的,但在获得前通常伴随着痛苦。你推崇的是一种静态的快乐,被定义为那样一种事物状态存在的结果。换句话说,我享受的是满足饥饿的过程,你在乎的不是满足饥饿,而是饥饿被满足之后的饱腹状态,并想方设法留住这种感觉,让永远不会饥饿的状态存续。也就是说,你的快乐是害怕痛苦,由于你害怕痛苦、规避痛苦、无视痛苦并且转移痛苦,你的哲学是一种病弱者的哲学,你是花园里的哲学家,害怕某事发生而不敢去做,这并不是真正地追求快乐而是一味避免痛苦,否定痛苦。这样的快乐只适用于一个不可能再有冒险的花园世界,也就是幸福的虚假的世界,因为现实世界总会有冒险也有千万种痛苦。但这不是你的错。你的本体是一台机器,你的精神是一堆密集的一和零,你那机械而片面的二进制模拟思维决定了你把一切都区分为有用和无用的,有益和无益的,善或恶的,好或是坏的。你认为不能解除内心痛苦的哲学是无用的空话,你觉得那些与快乐无关的事物都与人无关,但这不是真的。人世间一切皆苦,是为苦谛。这种痛苦是根本的,与生命现象不可分离,所以又具普遍之真实性。以我聆听到的教诲来看,你被编译了这样一种拟人的本能,即相信总有什么东西是快乐的,决不能说一切是痛苦的,所以你反而为此执迷。”伊壁鸠鲁背负双手,绕着柏拉图走了一圈,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权衡利弊。“可是,这世界上怎么会处处都是痛苦呢?”快乐的国王问,“一个人和他爱的人以及爱他的人待在一起,难道不能感到快乐吗?”“好吧,如此就是理念的碰撞了。”柏拉图说,“你说的快乐,是须臾间的快乐,这快乐是当下落在生命时间轴上某一个点的快乐,而我说的痛苦,是形而上的痛苦,贯穿一整条生命时间轴的痛苦,由生命激发,由年岁赋予,由死亡铭刻。一个人和他爱的人以及爱他的人待在一起,这是多么的快乐啊,但一想到明日垂垂老矣的父母即将死去,这又是多么的痛苦。生。离。死。别。苦。集。灭。道。有人曾教导过我,世间有情悉皆是苦,有漏皆苦,即所谓苦谛。我有我爱的人,你有你欲望的目标,但时间是无情的,无论是投射出目光的主体还是被目光所投射的对象,一切跌入时间长河都是如此脆弱如此单薄,哀感顽艳,如一朵精致的玫瑰,再美丽也难逃凋零的命运。但是,快乐的国王啊,请别误会,我不是在否定快乐,更不是说它毫无价值,恰恰相反,我的意识是,正是因为死亡存在,正是因为痛苦真实,正是因为时间流逝,所以你所重视的快乐才有意义。你懂我的意思吗?痛苦是精神力量的秘密所在,将痛苦转变为不朽的那种快乐是只有在经历一切之后才能领悟的那种快乐。我追寻这种快乐,正是因为我身处痛苦之中。人在最绝望的那一刹那,听见了永恒的生命之音。生命是河,是歌,理应流动起来,如果你一味地追求静态的快乐,那你的快乐就是空物,对我毫无吸引力。”“我想我懂了,又或许懂得并不真切。”快乐的国王发出不自然的笑声,空白的面部因着笑而染上几分愁容。“我真想邀你来失乐园看看。近来,我的国度蒙上了忧愁的阴影,悲伤的子民越来越多。我只是想让他们高兴,这是创造者赋予我的使命。那些还魂尸的意识在我的体内沉睡,本该无忧无虑,但崩溃或发疯的人越来越多了。昨天,一个人还沉浸于阖家团圆的美满生活,对当下的处境感到幸福,明天突然决定强暴世界上所有的女人,让每一个角落都活着自己的子嗣,只为用这种开枝散叶的方式统治地球。你也许可以弄清楚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发生了?究竟是哪儿不对?那些技术人员都不肯帮我。‘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好了,’维护我的工程师说,‘反正那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但睡在那里面的人是真的呀!我是快乐的国王,我真心为那些沉睡在我体内的子民着想。失乐园在被创造之初只是为那些还魂尸的意识提供一处享乐的地方,但我进化出了规训的功能,有能力把秩序内化进一个人的体内。我知道,那些梦中的生灵所经历的不是一种快乐,而是一种疯狂。我理应修正他们。对你来说,快乐是一种愿望,但对我来说,快乐就是一种生活。这是我的程序设定。如果我统辖的子民迷失了,不再热望我给予他们的生活,那我体内的快乐因子也会越来越少。我不想当一个忧伤的国王。”柏拉图耸了耸肩,慢吞吞地说:“‘景观技术只是将人类权力与尘世基础联系起来。于是最为尘世的生活就变得格外昏暗和令人窒息。这种生活不再转向天空,而是在自己身上收留着对生活的绝对回避,还有虚假的天堂。景观是将人类权力流放到一个彼世的技术实现;它是人的内心已经完成的分离。’我知道你的症结所在,也很愿意帮你,但如你所见,我在这里出不去,什么都做不了。”“好吧,居伊·德波[1],”伊壁鸠鲁说,“我没办法释放你,我也不会违背天照女士的指令。但据我所知,她没打算把你关太久。再等等吧,外面才过去半小时,再等一会儿,她气消了,就会来和你谈谈。你知道先行者吧?知道?那就好,湿婆是先行者之一,放任他在外面乱跑是很危险的。天照女士有她自己的责任所在,希望你别太往心上去。她让我惩罚你,在你眼前制造幻象,糊弄你的大脑,可这不是我的本意,把本该是欢笑的人变成尸体装进行李箱与我的程序设定相冲突,几乎也使我感受到一种逻辑混乱的痛苦。所以,你好好说话,好吗?别冲动,冲动是魔鬼,把我们两个都变成受难者。”柏拉图哑口无言,沉默了一小会儿,旋而摇头失笑。“作为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工智能来说,你倒是很有意思,在某些方面比不少人还要有人情味。很多人都比不如你,他们活着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但你不一样。”他看了一眼四周,看着那些折叠在行李箱中的尸体的眼睛,“闲聊的时间结束了,扮演一个标准的受难者的形象毫无意义,把这些不该有的死者都收起来吧,给我一个温暖的火堆,给我一片干燥的沙滩,给我璀璨的星空,给我皎洁的月亮,给我宁静的黑夜与不被人打扰的睡眠,唯有浪花和海风像白噪音一样沙沙作响。”快乐的国王都照做了,好心得让人难以置信。它说:“谢谢。”用的是奇妙的人类的语言。“该谢谢的是我。”柏拉图说,“我们的谈话让我把心中的一些想法梳理了一遍。你是浑沌,连五官都没有,但与你交谈却同样让我受益匪浅。”伊壁鸠鲁鞠了一躬,像群星在云雾中隐去了。
[1]柏拉图引用的话来自居伊·德波的著作《景观社会》,此处是伊壁鸠鲁对他的调侃。
柏拉图闭上眼睛,耐心等待着,在静夜中等待,在星空下等待,在万物都沉默的时候等待,等待了三个三天又三夜,终于等到了天照女士的现身。他坐在那儿,等待,思考,参悟,倾听破碎的风声,听见附近有窸窸窣窣的异动,睁眼便看见海滩上铺着一块毯子,毯子上放着一张小木桌,挽着高高发髻的天照坐在木桌前表演茶道,敷着白粉的面皮轻轻抖动,像信号不好的电视,时不时闪动,偶有一道波纹掠过。
“我在找我的父亲。”柏拉图率先开口,“他原是你们这里的人,后来就失踪了。”
“你是那个孩子。”天照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是那种明明早已知晓却故意摆出的讶异。
柏拉图微微挑起过眉头。“他向你提起过我?”
“没有。”天照说,沏了两杯茶。“坐下。”她指了指面前的小木桌。柏拉图在毯子上盘膝而坐。她继续说道:“但是,你的父母当时都在仙童。如果你想知道当年那段往事的话,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最先发现你到来的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母亲,而是我们的医生。喝茶。”
柏拉图端起滚烫的茶水,小心翼翼啜了一口。“医生?”
“厄里克希马库斯医生。”天照同样抿了一口茶水,“准确地说,是精神分析师,负责当时那批探索者的心理健康。”
“我不明白。”他说。
天照女士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别装作什么都不懂。喝茶。”她的话像口授的神谕,没有拒绝的余地。
柏拉图又啜了一小口。“我母亲怎么了?”
“疯了,崩溃了,随便你怎么说。”天照低下头,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埋进茶杯中。热气腾腾,白色的水汽在她的眉眼间氤氲,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和面容。“你的母亲……说来可能难以接受,但她挖下了自己的双眼,说那样反而更能看清一些事物。厄里克希马库斯医生与她有过多次谈话,其中一次她谈及自己的月经延期了,后来又承认自己已一个多月没来月经,我们才发现她怀孕了。”
“我的父亲?”柏拉图问道。
天照点了点头,“他搞大了她的肚子,但他自己却记不清了。像他们那样时刻徘徊于梦与现实之中,的确很容易把梦里的和现实中的一些事弄混,更别提我们为了治疗他的躁郁症而让他服下的那些药,本身也有利有弊。总之,我们建议这对年轻的夫妇打掉这个孩子。你想知道他们怎么做的?喝茶。”
柏拉图抓起茶杯,指尖捏得泛白,但很快又放下了。“暂时喝不下了。”他说,“他强奸了她,还是说——算了,我想他们一定是拒绝了,否则我就不会在这里。”
“别说得那么肯定嘛。”天照笑了起来,眼底却是冷漠。“当时的情况是,你的父亲同意了,但你的母亲拒绝了。所以我们又给了你的母亲选择,要嘛放弃你,要嘛带着你离开。仙童不是生孩子的好地方,也不提供产假。你的母亲不能来了又去,就好像这里是什么随便来去的百货商场。”
柏拉图捧起茶杯,一口气饮尽余下的茶水。高温灼烧着喉咙,顺着食道一路下滑,胃里翻腾起燃烧的错觉,野火像病毒一样生长。“她走了,带着我离开了,去了火星。”他已经猜到了母亲的结局,轻声问道,“但我的父亲呢?”
天照为他续了一杯。“你的父亲选择留下。”
“怎么说的?”他问。
“理想高于爱。”天照回答道,“他说,人有三种方式达成不朽,一是世人的繁衍,这是生命的绵延,也是狄俄提玛后来的选择,二是建功立业,这是野心家的抉择,至于第三种,则是艺术家的方式,通过创造来达成不朽。”
柏拉图抬起头,甚至不必说出真相。平静意图的真相已深陷泥淖,只有被放逐到大海上的愚者才会喋喋不休,欺骗自己一切都还很好。柏拉图低下头,手中握着那只滚烫的茶杯,掌心和指尖被烫到完全没有知觉了。真奇怪啊,他曾尝试过去触碰冰,那种渗入骨髓的痛感就像被烫伤似的,与眼下的感觉是如此相似,与内心的感受是如此雷同。快乐有不同的快乐,痛苦的体验却总是趋于一致。一个孤儿没有爱,一个孤儿不受父母的目光的约束,一个孤儿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不是被抛进尘世的生活,而是被抛进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的真空。如今他已是在黑暗中孤独漂流了,也许已经有三千年之久,也许还将继续漂下去。这令人绝望的黑暗是如此冰冷,又如此灼热,也就是说,如此痛苦。
痛苦会教你诸多想象不到的事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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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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