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三十一)
赤地之春(三十一)
杨九郎浑身僵硬不敢动,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他和他,从来没有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
张云雷也知道这会儿有太多双眼睛看着,他也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但……实在气不过,凭什么那傻子心心念念的是其他人,还……还竟敢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凭什么他堂堂一个王爷要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来确定他的心——他从来不喜欢与这些个玩物玩笑,如今却……却还要戏精十足、违心赔笑,凭什么……凭什么还要因为那傻子委曲求全、患得患失!
他意犹未尽地松开嘴,看着杨九郎被吮红的双唇,忍不住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番,却依旧记得要拾起他的冷傲,用低沉得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淡淡迸开他那张不饶人的嘴:“本王这张嘴,真是喂过杨侍卫不少东西……”
杨九郎红潮未退,却因为淏王殿下的这句话回忆起了往日他那些不要脸的“投喂”,脸面又蒙了一层红,红得寒毛根根直竖,热气蒸腾出的细小汗珠在其顶端凝结,形成白茫茫的一片,在灯影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亮色。
“只是,这掏心掏肺的投喂,是不是喂了一只白眼狼……”淏王殿下恶狠狠的咬着后槽牙一点一点挤出言不由衷的凉薄。
白眼狼……
杨九郎瞬间血色退尽,眸中掠过强烈的惊愕和不解,他一路护着他从西北回京,答应他只要不离开京城便心甘情愿做着他王府的“奴隶”,他从未对他食言,从未违背自己的诺言,他口中的这句“白眼狼”又从何说起?
他不过就是没有同意他……那点要求,但他也说过不想用强,既是如此那他们之间至少要相互钟情、两厢情愿……
杨九郎盯着咬牙切齿的淏王殿下,心渐渐往下沉——
是了,他虽说过不用强,但昨天的那种行为又如何解释?他们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是他自己不止一次地恃宠而骄、得寸进尺了,之前有过,昨夜是,现在也是!可事实上,他杨九郎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王府的……奴才!宠你的时候自然可以适当地顺着你,逗着你,不喜的时候……
杨九郎深深滚了滚喉头,抵死挣扎般别开自己的视线,放空脑中想的一切,恢复到一个侍卫该自持的冷静。
可惜,骄傲的淏王殿下并没有看到杨九郎脸色的变化,他放开杨九郎便转身回到了那个旖旎的欢乐场,带着毫不走心的标准笑容与他的那些该“联络感情”的京城纨绔们语笑晏晏,把盏言欢——当然,金达已经巴结过不让淏王殿下喝酒了,张云雷便只是把着茶盏而已。
鹤官儿一曲琴毕,便乖巧的落座于淏王殿下身边,不近不远的挨着,不算逾矩,却也不算疏远,他时刻关注着淏王殿下的需求,很有眼色的给张云雷布菜斟茶。
鸣瑱在几个纨绔之间游刃有余地游走,虽也有被拉拉小手、摸摸小脸的超纲举动,总体却也没有太过放肆,因为淏王殿下虽带着“迷人”的笑容,却笑不达眼底,反而有些“瘆人”。
杨九郎在阴影里站了许久,不知是一夜未睡的疲累上头还是这里的气味问题,他觉得胸闷、心跳得厉害,他看见陈芳在门口晃了晃,忙闪身出去叫住陈芳:“陈大人……”
陈芳见杨九郎的脸色不太好,皱眉问道:“怎么了?是这里的味道不适应?”
杨九郎摇摇头:“有些闷,您替我一下,我在院子里站会儿,透一透气。”
“需要先回府吗?”陈芳心里想到的是“那件事”,隐隐有些担忧,想着最安全的还是先将杨九郎“骗”回府去,然后再通知淏王殿下……(其实这种事情要陈芳大人这种耿直男做起来还是有些脸皮发热的,好在他们家殿下还不算太……那个好洋气的词叫什么来着?额,“渣”,所以还没到“发烫”的程度,一般人还看不出他脸色的变化。)
杨九郎深吸了口气:“不必!”他本就犯着错,又有些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合该受着。况且,这不过是他职责所在,陈芳能替他一会儿已是情谊,他又怎能擅离职守。
陈芳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那你好好透透气,有什么事进来叫我。”
杨九郎微笑点头,目送他进去,然后挑了个不起眼的回廊站着,平缓自己砰跳的内心。
灯火朦胧,夜色旖旎。
杨九郎长舒口气,借靠在挂着大红灯笼的灯柱旁,凝视着花纹繁复的雕梁画栋,脑海中却翻滚着刚刚如狐媚般妖艳的皮相,他摸了摸自己依然发烫的唇,想着刚刚那双软得可以滴出水来的唇是怎样覆在自己这双粗糙干裂的唇上的,他其实只在一瞬间有过不知所措,后来……其实是放任——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贪恋,贪恋那一份唇齿的纠缠,那一份……一份烧灼他心的温度。
杨九郎有些黯然的叹气,眼眶中深埋着疲惫与倦怠,在这疲惫与倦怠中又透出一点茫然的惶恐,惶恐……惶恐他内心真实的那一点……悸动……
他闭上眼,用后脑勺轻磕灯柱——他,是镇国公府的杨九郎,然后才是他自己,镇国公府的杨九郎忠孝仁义为天,铮铮铁骨为地,儿女情长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他们之间,他有他的企图,他也有他的目的,他们俩谁也不甘心放弃,谁也不能放弃,但至少对他来说,他与他之间的一切他都会珍藏、回味,这是他平生唯一一个如此亲密接触的男人,以后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也……不允许……一切将会成为他此生的念想——如果他还能孤独终老的话……
杨九郎内心陡然从孤寂的深渊涌上一股浓重的心灰意冷,冷到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地打颤——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既定的目标动摇过,虽然现在依旧没有,可是……可是没来由的心有些疼……
鸣瑱自然是知道自家世子爷避了出去,但在他看来,他们家冰清玉洁的世子爷是因为看不惯这样的靡靡之风才回避的,他也得找个借口出去,跟他们家世子爷讲讲体己话。
正巧,桌上的酒没了,微醺的金达囔囔着要喝驻春楼老板吹得牛逼哄哄的沁梅春,说什么“芳信未足,浓淡由她”,好像有一种让人听不懂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鸣瑱笑应了,说立刻就去老板处取,便名正言顺地出来寻他们家世子。
杨九郎依旧恹恹地站在廊檐的灯影下,红色的灯笼漫洒下的朦胧光晕轻拢在他的面上,却染不红那两颊苍白的血色。
“世子爷……”鸣瑱缓缓靠近,轻轻唤了一句。
杨九郎回过神,见是鸣瑱,淡淡挤出一丝笑:“你怎么出来了?那些人……”
“没事儿,见您出来,也找了个取酒的借口出来看看您。”鸣瑱又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杨九郎的面色:“世子爷清减了……”他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杨九郎的面颊,“世子爷在王府……待得可好?”
杨九郎淡淡一笑:“挺好,你不必担心。”
鸣瑱收回刚刚摸过他们家世子爷的手,残留的温度还隐隐留在掌心,他用另一只手包住这只仿佛沾了圣泽的手,心头极暖。突然是想起了什么,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三角的黄纸物件,道:“世子爷把这个带在身上吧,云佛寺的护身符,开过光的。”
杨九郎并不信这些,但既是鸣瑱的一片好心,他自然领情的,遂二话没说伸手接过来便揣在怀里。
鸣瑱又絮絮叨叨跟杨九郎讲了些他在楼里听到的京城进来发生的新鲜事儿,杨九郎听得仔细,又慢慢地琢磨、串联着这些事儿,倒是真琢磨出些味儿来——亦力把里人来得太顺利了,几乎赶上了他和淏王殿下回京的速度,或许,西北出现亦力把里人的时候另一波已经前往京城……
况且,西北玉柳营布防图泄露一事还没调查清楚……甚至目前不知道具体还有没有人在跟进这件事——单看淏王殿下当时急着回京就知道这些事儿跟京城的……这些个王子皇孙脱不了关系!
至于那个侯进……
一切总是太巧合,这里面浑水摸鱼的人太多了,甚至……杨九郎轻叹一声,甚至淏王殿下一定也是那只幕后翻云覆雨的手!
鸣瑱还得去老板处取酒,匆匆走了,杨九郎在回廊中站了一会儿,又不得不回到那个旖旎之地,然而入眼的景象有些……有些……
淏王身边已经换了人,原本的鹤官儿又坐在琴边铮铮淙淙弹着曲子,换成清秀隽逸的玉笙斜倚在殿下身边,正执箸喂着殿下什么,两人具是一脸笑意盎然,仿佛极为投机。
杨九郎定了定心神缓缓站到陈芳身边,沉默不语,陈芳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也极安静地不说话。
“王爷如今倒算是稀客,总也不来这里。”玉笙笑着又夹了个翠枝玉黄喂给淏王殿下,敛着自己的涵养,十分谦谦适度。
张云雷凤眼一眯,张嘴接过人喂来的佳肴,水汽氤氲的眸子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杨九郎,一瞬间如同一汪极浓的水墨被猝不及防的一撞,在灯光的折射下闪过一点锐利的光芒,却又转瞬消失在流光溢彩的笑意中:“到底长了几岁,事务也繁重起来,确实也不能像之前那样任性胡为了。”
玉笙极满意淏王殿下对自己的态度,以往殿下来也不见得对楼里的哪个人热络,今日倒是像换了副心肠,满面春风的样子,对自己也和颜悦色,极不一般。
“铮……”一声琴音突然弹差了一个调儿,鹤官儿脸色青白地顿了顿,忙站起身向张云雷一躬身道:“王爷恕罪,许久没弹这首曲子,生疏了……”
张云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琴不琴的自然不在他眼中,不过是些玩物罢了。
玉笙一脸轻蔑,他自然知道鹤官儿为什么弹错——不过是见着淏王殿下青睐他人,看着眼热罢了!
杨九郎内心轻轻一叹:从来不乏因淏王殿下争风吃醋的戏码,不过都是群可怜人而已。想到这里,他自己脸色突然白了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幸免!
陈芳心里有些犯嘀咕:他们家殿下这是怎么了?明明刚刚杨九郎没进来前跟鹤官儿坐得如同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似的,结果眼看着杨九郎进来,却又拉了个妖精似的玉笙来,顿时风流浪荡的样子让人恨不得、恨不得……阿弥陀佛,不能以下犯上!
陈芳长叹了一口气,脸露鄙夷——这又是个什么神操作?欲擒故纵?呵,好老的套路,没想到他们家傲骨出尘、清雅卓绝的殿下竟然也沦落到要用这么俗气的手法,可见被杨九郎逼得……他不自觉摇摇头,用一种极为赞赏的眼光看向杨九郎。
杨九郎被他看得一脸懵,不知道耿介忠厚的陈芳大人在这阴影里戏精什么,表情这般丰富多彩,还盯着自己连连赞许是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