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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文城(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2023-07-14 17:43 作者:葳蕤前举  | 我要投稿

十九

这场长达十八天的大雪刚刚来到时,溪镇的人们没有感到这是灾难降临,以为只是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尽管鹅毛一样的雪花很快就将屋顶和街道覆盖成了白色,人们仍旧相信大雪在天亮之前就会停止,日出的光芒会让积雪慢慢融化。然而大雪没有停止,太阳的光芒也没有照耀溪镇,此后的十八天里,雪花不断飘扬,时大时小,虽有暂停的时候,可是天空一刻也没有改变它灰白的颜色,灰白的天空始终笼罩溪镇。

林祥福怀抱女儿,在积雪越来越厚的街道上艰难跋涉,为女儿寻找奶水。当时的林祥福将棉袍的下摆卷起后包住胸前棉兜里的女儿,行走时小腿深陷于积雪之中,飞扬的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也染白了他的衣服,使他沉没在白色的静谧之中。

林祥福在见不到人影的街上前行,女儿在怀中啼哭,这是饥饿的声音。他一边艰难行走一边仔细聆听两旁房屋里有没有婴儿的哭声,如果他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去敲开那家的屋门。

进屋后他的右手伸过去,手掌上放着一文铜钱,乞求地看着正在哺乳的女人,她们的男人从他手掌上拿走铜钱,拿走铜钱就是同意他的请求,他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欣慰的神色。他取下胸前的棉兜,将女儿递过去,看到女儿终于到达那些女人温暖的胸怀,他的体内就会出现一股暖流。当女儿的小手在她们胸口移动时,他会眼睛湿润,他知道她抓住了,就像是脚踩在地上一样。

雪冻的溪镇,每一天的黎明从灰白的天空里展开,每一天的黄昏又在灰白的天空里收缩,来到的黑夜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溪镇陷入在深渊般的漆黑之中。

溪镇的人们开始觉得这纷纷扬扬的雪花将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会像他们的生命一样持续下去,于是悲观的情绪越过腰门穿过屋门袭击他们了,他们时常怀疑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阳光。这样的情绪如同瘟疫一样蔓延,林祥福推门而入时,溪镇的男人差不多都会用可怜的声调问他:

“这雪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林祥福摇摇头,他不知道。怀抱女儿的林祥福走遍了溪镇,用手指敲开一扇又一扇屋门。溪镇的女人在面对雪冻时,比男人坚强和平静,尽管她们脸上都挂着麻木的表情,可是她们一如既往操持家务。正是她们在屋内的走动,使林祥福感受到雪冻的溪镇仍然有着人间气息。

这一天,林祥福来到了溪镇商会会长顾益民家中。顾益民的买卖多而广,既是本地钱庄的主人,也是西山金矿的主人,还在溪镇、沈店等地开设多家绸缎商号,专与上海、苏州、杭州一带的绸缎掮客来往,与其他商号坐收其利不同,他的伙计时常带着货样走街穿巷招揽顾客。

林祥福初次见到这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时,不知道他在溪镇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仍然是婴儿的哭声指引他来到这气派的深宅大院,林祥福走过一段又高又长的围墙时,看见里面的大树戴满积雪。朱红大门没有紧闭,留出一条门缝,让他看见里面庭院的积雪已被清扫,婴儿的哭声就是从那里隐约传来,林祥福迟疑之后走了进去。

他走到宽敞的大堂,两根粗壮的圆柱支撑着上面的横梁,有十多人分坐在两旁的椅子里,六个炭盆分成两排,供他们烤火取暖,一个清瘦黝黑的男子坐在正面主人的位置上。他们正在议论什么,看见林祥福走进来,停止了说话,诧异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林祥福伸出放有一文铜钱的右手,说出自己的来意后,顾益民,就是那位清瘦的男子扭头对一位仆人说:

“叫奶妈过来。”

仆人进去后,奶妈出来了。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走到林祥福面前,她淡漠地看了一眼林祥福手掌里的铜钱,接过他的女儿,转身走回里面的房间。林祥福的手仍然伸在那里,奶妈没有拿走他的铜钱。客厅里的人不再注意他,继续他们刚才的话题。林祥福听着他们飞快的语速,是在议论持续了十五天的雪冻。

坐在这个大堂里的都是溪镇有身份的人,他们说应该拿出三牲来祭拜苍天,他们似乎信心十足,认为祭拜苍天之后大雪就会停止。同时他们又在唉声叹气,说牲口都已冻死,不知道谁家还有活的。

林祥福看见这些男人说话时都是弯身凑向炭盆,只有这位清瘦的顾益民笔直坐在椅子里,他的双手没有伸向炭盆,而是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嘴里哈出的热气在他脸上消散,他一直在凝神静听。

这时候奶妈出来了,林祥福从她手中接过吃饱后已经睡着的女儿。奶妈离去后,那文铜钱仍然在林祥福手掌上,这使他有些苦恼。顾益民注意到了林祥福的处境,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林祥福知道应该将这一文铜钱放回口袋了。

顾益民说话了,这位神情严肃的男子说话时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说:“祭天的燔柴和三牲我已准备好,城隍阁的道士我也去说过了,明天就可以祭拜,就看能祭拜多久。这一次祭拜不同平常祭日、祭月、祭祖、祭土地,不是一日的祭拜就可收效的,常言道日久见人心,天也是一样的。”

此后的三天,林祥福怀抱饥饿中的女儿,在只有白雪没有人影的街上走到城隍阁前的空地时,看见了溪镇的生机。

第一天,一张长方桌旁围着几十人,他们在雪中瑟瑟打抖,将一头羊放到桌子上。林祥福看见羊的眼睛,行将被宰割时的眼睛清澈明净,一把利刃刺进它的身体后,它的眼睛混浊起来了。接着他们将一头公猪架到桌子上,桌子上已积下一层薄冰,公猪从这边放上去,又从另一边滑落,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公猪挣扎的嚎叫变成苦笑般的低鸣,忙乱的人群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这是雪冻以来林祥福第一次听到溪镇的笑声。后来是八个强壮的男人按住公猪的四只脚,屠刀才砍了下去,猪血喷涌而出,洒在人群里,也洒在雪地上。最后他们将一头牛搬上桌子,因为等待得太久,牛已经冻僵了,它的眼睛半开半闭,眼神里有着行将入睡的温顺。一把屠刀刺进牛的胸膛,牛仿佛被惊醒似的抽搐起来,它发出一声漫长沉闷的叹息声。

第二天,林祥福走过城隍阁时,看见里面挤满跪拜的人,殿上摆着一个大坛,燔烧三牲,馨香阵阵飘来。阁中道士分左右站立在殿上,手执笛、箫、唢呐和木鱼,在木鱼的节奏里,笛声、箫声和唢呐声优雅四起,响彻在梁柱之间,飘扬在雪花之中。里面屈膝跪地的人手胸着地,叩头至手,他们的身体在音乐声里如同波浪似的整齐起伏。

第三天,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城隍阁外面的空地上跪下了一百多个祭天的男女,阁中雅音齐奏,他们的身体一起一伏。这里的积雪祭拜前清扫过了,不到三天又回来了,林祥福看不见他们的小腿,积雪漫过他们的膝盖,仿佛抹去了他们的小腿,他们嘴里哈出的热气汇集到一起成为升腾的烟雾,在灰白的空中炊烟般散去。

二十

这一天林祥福认识了陈永良。当时陈永良第二个儿子出生三个月,是这个孩子的哭声把林祥福召唤到陈永良这里。在这两个房间的家中,林祥福感受到了温馨的气息,满脸络腮胡子的陈永良怀抱两岁的大儿子,他的妻子李美莲正在给三个月的小儿子喂奶,一家人围坐在炭火旁。

林祥福来到他们中间,陈永良给了他一只凳子,让他坐到炭火旁。与溪镇其他女人木然的表情不一样,李美莲把女孩抱到胸口时,林祥福看见一个母亲的神情,李美莲赞叹女孩的美丽,既而赞叹女孩身上大红绸缎的衣服和帽子,赞叹手工缝制的细致,她摘下女孩的绸缎帽子,不断凑到女孩的头发上闻一闻。这时的陈永良抱着两个儿子,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很久没有感受家庭气息的林祥福,见到这样的情景时,心里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遭遇不测,女儿是不是可以留在这户人家?

对溪镇口音有所了解的林祥福,从说话的语调里听出来他们也是外乡人。陈永良告诉林祥福,他们的家乡往北五百里,因为连续不断的旱灾,他们只能背井离乡,一路南下,靠打短工为生,挑担扛包拉板车,还做过船夫,陈永良说他是用手划船,不是万亩荡水面上的船家那样用脚划船。直到两年前遇上顾益民,才结束漂泊的生涯,在溪镇住了下来。陈永良用平和的语气讲述他们带着刚出生的第一个儿子,在餐风露宿和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如何艰难度日。

陈永良一家是在沈店遇到顾益民的,当时顾益民有一批绸缎要从沈店带回溪镇,雇用了四个脚夫,陈永良是其中的一个。陈永良挑着绸缎和其他三个短工向溪镇走去时,他的妻儿紧随其后。与陈永良一样,李美莲也挑着一付担子,担子的一头放着衣物和棉被,另一头是他们的儿子。本来应该是陈永良的担子,来到李美莲的肩上。坐在轿子里的顾益民和陈永良一路交谈,知道了他们的身世,知道陈永良的妻儿之所以同行,是他们没有住宿。顾益民看着挑着担子的李美莲疲惫地跟在丈夫后面,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为了跟上男人们快速的步伐,一直在小跑。途中她的儿子啼哭时,就抱起儿子,为了担子的平衡她将棉被放到空出来的这一头,然后解开胸前的衣服,右手托着儿子,给儿子喂奶,左手扶住挑着的担子,继续小跑,她喘气的声音就像拉动的风箱声,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脸上的汗水在跑动时不断被风吹落,然而她一直在微笑。到了溪镇,顾益民拿出工钱让那三个脚夫回家,把陈永良一家留了下来。

林祥福从陈永良的讲述里,知道他所说的顾益民,就是四天前见到的那个清瘦的男子。林祥福想起顾家又高又长的围墙,问陈永良那宅院究竟有多大。陈永良摇摇头,他说虽然常去顾益民府上,经常是到大堂为止,偶尔会去书房,再里面是个什么世界不得而知。陈永良说完以后,安静地看着林祥福。林祥福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讲述,林祥福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从北边过来的。”

林祥福说完以后,看见陈永良脸上出现一丝迷惑,就加上一句,说他以前学过木工活。陈永良问他学的是什么木工,林祥福回答:

“硬木。”

陈永良眼中出现羡慕的神色,他说他也学过木工,不过他学的是低等的大锯匠和扛房工人。

林祥福摇摇头,他说:“木工里只有分门别类,没有高低之分。大锯匠手艺好的锯缝极细,不糟蹋木料;扛房工人也讲究,不能让抬扛夫的肩膀受不了。”

李美莲喂完奶之后,没有马上将孩子还给林祥福,两个男人在那里交谈的时候,她试着让孩子站在自己的腿上,她感到孩子的腿在用力时,发出惊喜的叫声,说这孩子很快就会站直走路了。李美莲由衷的喜悦感染了林祥福,使他坐在这里没有了生疏之感。

有过漂泊经历的陈永良对眼前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林祥福外表凄凉,语气谦和,却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体内有着蓬勃生机。

林祥福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孩子吃饱以后起身离去,陈永良的真诚和李美莲的热情让他坐了很长时间,这是他在溪镇雪冻时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情绪。他走进过不少人家,死气沉沉的气氛让林祥福觉得雪冻渗透进所有人的家中,可是在陈永良这里,雪冻被关在了门外。

这里有红彤彤的炭火,一个随遇而安的男人,一个知足而乐的女人,还有两个初来人间的男孩。林祥福不愿意从凳子上站起来,长时间孤单的生活使他这一刻倍感温暖。当李美莲递给他一碗热气蒸腾的粥汤时,他发现自己接住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他知道这碗粥汤在雪冻时意味着什么,他们这是将自己的生命分给了他一部分。他把他们的大儿子抱到自己的腿上,一边用嘴吹着粥汤一边小心喂给孩子,自己一口没喝。陈永良和李美莲无声看着他,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喝着自己手中的粥汤,白色的粥汤沾在陈永良的胡子上。等陈永良的大儿子喝完以后,林祥福起身告辞,将两文铜钱,不是一文铜钱,悄悄放在凳子上,他突然羞怯起来,不像此前那样伸出右手将铜钱递过去。

李美莲问他:“孩子有名字了吗?”

林祥福点点头说:“有了,她吃的是百家奶,就叫她林百家。”

林祥福的话让陈永良和李美莲为之动容,他们挽留林祥福,说就在这里住下来,外面的雪都有两尺厚了,孩子冻病了怎么办?林祥福摇摇头,打开屋门,看到屋外一片寒冷的茫茫白色时,又犹豫起来,可是想到才刚认识他们,他的脚还是迈了出去,陷入到雪中。陈永良关门的时候看到积雪淹没了林祥福的膝盖,他怀抱女儿走去时像是跪着用膝盖在行走。

林祥福艰难前行时,树上冻僵的鸟儿时时突然坠落下来,无声地在积雪里打出一个个小洞。两旁的树木也难逃雪冻之劫,林祥福不断听到树木咯吱咯吱在寒冷里裂开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和树木在烈火中的爆裂几乎一致,只是它们拉得更长,更为尖利。

陈永良和李美莲的挽留似乎是命运的暗示。这一天林祥福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宿,他在树木冻裂的声响和鸟儿掉落的振动里,一步一步再次来到他们家中,以后就住了下来。

那时候女儿的啼哭持续不断,他敲开陈永良的家门,还没有说话,陈永良就将林祥福拉了进去。李美莲接过婴儿,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陈永良和李美莲没说一句话,似乎林祥福应该回到这里。

黑夜随之降临,林祥福的女儿一直在啼哭,她吃了几口奶水马上呕吐出来。李美莲伸手一摸婴儿的额头,失声叫道,孩子的额头很烫。李美莲的话让林祥福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陈永良从水缸里舀了一盆凉水,将一块布浸湿后拧干,放到婴儿的额头上。

这天晚上,陈永良和李美莲将家中唯一的床让出来,让林祥福和他女儿睡。陈永良告诉林祥福,这是他们家乡的规矩,客人来了睡在床上,他们自己睡在地上。

林祥福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抱着女儿坐在炭火前,目光像是紧绷的绳子一样看着红彤彤的炭火。女儿滚烫的体温透过棉兜,来到他的手掌,不祥之兆开始袭击他,他悲哀地感到,一旦女儿离去,那么他在人间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

这期间婴儿曾经有过几次微弱的哭声,睡在里屋的李美莲听到后,立刻披衣来到外屋,从林祥福手中接过孩子,给她喂奶,可是孩子每次都把奶水呕吐出来。林祥福看到李美莲胸前布满奶渍,眼神里充满不安。李美莲安慰他,说每个孩子都会有病有灾,生一次病就是过一道坎,遇一次灾就是翻一座山。

夜深时分,女儿似乎睡着了。林祥福怀抱女儿一直坐到黎明来临,一直没有声音的女儿突然啼哭起来,这一次哭得十分响亮,惊醒了里屋的李美莲和陈永良,他们两个人披衣出来。李美莲说,听孩子的哭声像是退烧了。李美莲抱过婴儿,伸手一摸说真的退烧了。李美莲给婴儿喂奶,饥饿的婴儿发出响亮的吮吸声,林祥福不由泪流而出。

李美莲看见窗户上的光芒,又看见光芒从门缝齐刷刷穿透进来,仿佛要将屋门锯开,不由惊叫一声,问陈永良那是不是阳光。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屋外已是人声鼎沸,陈永良打开屋门,旭日的光芒像浪涛一样迎面打来。

二十一

冬去春来,林祥福留在了溪镇,没有和冬天一起离去。当绿芽在树木冻裂敞开处生长出来时,林祥福在溪镇扎下了根。

龙卷风之后是雪冻,溪镇破败的景象在门窗上一览无余。林祥福施展起了他的木工手艺,将陈永良家变形破损的门窗收拾一新,又替隔壁邻居收拾了变形破损的门窗。林祥福的木工手艺声名鹊起,街上其他人家的邀请接踵而至,林祥福一人忙不过来,陈永良也加入进来。陈永良展示了大锯匠的手艺,不用尺子,只是用手掌丈量,就能锯出林祥福需要的尺寸,而且锯缝又直又细,陈永良还将过去制作扁担的本事也用在了门窗的翻新上。两个人联手后干起活来又快又好,一天就能翻新一户人家的门窗,当街坊邻居询问多少工钱时,两个人一样的木讷起来,不知道应该收多少。倒是李美莲有办法,她把一只竹篮挂在门口屋檐下,让他们自己往里面扔工钱,愿意扔进去多少是多少,不扔的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也行。街坊邻居都往竹篮里扔进去了工钱,好听的话也是说了不少。

想到溪镇尽是变形破损的门窗,林祥福和陈永良商量继续做下去,陈永良说西山的金矿没有什么砂金了,雪冻之前的龙卷风又把机器损坏,现在金矿没有工人,只剩他一个光杆工头,顾益民没有辞退他,是考虑他没有去处,现在他可以去向顾益民请辞了。

两个人开始走街串户,做过大锯匠和扛房工人的陈永良,将他的手艺延伸之后做出了一辆板车,而且十分结实,只是在街上拉过去时声音响得出奇,板车上堆满木料,板车的响声成为他们的吆喝声,人们只要听到嘎吱嘎吱仿佛一座木桥正在倒塌的声响,就知道修理门窗的那两个人来了。

他们携带一只脏得像是装过木炭的米袋,挣到的工钱都扔在里面,黄昏回到家中,首先做的事就是把米袋里的铜钱倒进那只竹篮。李美莲已将竹篮移到屋前的一棵桃树下,竹篮里的铜钱堆起来时,鲜艳的花瓣也在掉落下来,桃花和铜钱掺和到一起,李美莲说这些钱里就会有一股喜气。

两个人拉着板车走街串户修理门窗的同时,林祥福也在寻找小美,他见到五个叫阿强的男子和七个叫小美的女子,可是没有见到他寻找中的小美和阿强。他与陈永良几乎走遍溪镇人家,没有发现小美的痕迹,只有那些无人的空屋没有走进去,空屋都是门窗紧闭。

在给人修理门窗时,在陈永良不经意间,林祥福向溪镇的人们打听那些房屋为何空着,人们回答说有的是房主外出未归,有的是房主已经死去。林祥福对房主外出未归的空屋念念不忘,总觉得某个空屋里留有小美的痕迹,他想进去看看。当他们将溪镇人家的门窗差不多修理完成之后,林祥福对陈永良说:

“那些户空屋的门窗也是变形破损,虽然房主不在家,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帮助修理?”

陈永良听后点了点头,他不知道林祥福的心思,以为林祥福是想做善事。他们拉着嘎吱作响的板车来到第一户空屋前,看见门上挂着的铁锁,陈永良犹豫了,他对林祥福说:

“给人修理门窗是好事,撬人门锁实在不妥。”

林祥福也犹豫,虽然他很想进入空屋看看,可是撬开人家门锁确实不妥,他点点头,对陈永良说:

“我们去下一户看看。”

他们又走了几户空屋,都是门上挂着铁锁,陈永良没有说话,他看着林祥福,林祥福说:

“我们再去看看。”

两个人拉着板车看遍溪镇的空屋,陈永良觉得林祥福不再关注门上是否挂着铁锁,而是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关注的是空屋所在的位置,他心想林祥福准备等到房主回来,再来帮助修理门窗。

二十二

林祥福与陈永良精湛的木工手艺在溪镇流传开来,有人搬来破旧木器,看着林祥福将它们收拾一新。一传十,十传百,更多的破旧木器来到陈永良家门口。最多的一天那些衣橱、桌子、椅子、木盆什么的逃难似的排成一队。如此多的破旧木器聚到一起,也把溪镇各个角落的蟑螂带到了这里。蟑螂们堂而皇之从那些破旧木器里蹿出来,消遁在街道两旁的房屋里。

蟑螂在陈永良家里神出鬼没,它们从墙壁上爬过,从屋顶上掉下来,又从被子里钻出来,打开衣橱看见它们在里面上蹿下跳,做饭时看见它们在灶台上横冲直撞,深夜时分会从他们脸上爬过。李美莲变得疑神疑鬼,在家里走动时蹑手蹑脚东张西望,随时手脚并用踩打那些蟑螂,她时常在后半夜悄悄起身,去蟑螂集结的狭小厨房袭击它们。

然后,有人来定做新家具了。林祥福对陈永良说,如果开设一家木器社,生意就能红红火火做下去。陈永良点头说是正经做木器生意的时候了。听到两个男人说要做新木器,李美莲高兴了,她说新木器没有蟑螂。

说话的时候李美莲坐在门前洗衣服,两个男人坐在屋里,陈永良的两个儿子坐在他的两条腿上,林祥福双手托着女儿。林祥福说这条街东边有一块空地,可以盖两排楼房,楼下用作工房,楼上用作住家,两头砌上围墙就是院子,只是不知道那块空地是否可以用?陈永良说溪镇的空地都是顾益民的,这个不难,他去询问顾益民,顾益民会出价公允。盖房子,又是两排楼房,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完成,会有一年半载,嘈杂声响会打扰到旁边的住户,这个也不难,他们已将街上住户的门窗翻修一新,还没有上油漆,只要花钱请几个油漆匠过来,把他们的门窗免费油漆一新,他们也就能够接受盖房子的嘈杂声响。陈永良说难的是盖房的资金哪里来,虽说他们已经挣了一些,盖房的话还是远远不够。

林祥福认真解开女儿的衣服,从里面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后取出抵押田地和金条所换的十二张银票,递给陈永良。陈永良吃惊地看着这一叠数额巨大的银票,他没有想到这个背井离乡的男人竟然携带如此惊人的财富。他将银票递回去,看着林祥福小心翼翼放进女儿衣服里面,问林祥福为何要将银票放在女儿的衣服里。林祥福说,银票要是丢了,他和女儿就不能活下去了。陈永良说要是女儿丢了呢,这银票不也丢了?林祥福说:

“女儿丢了,我还要银票干什么?”

街上人家的门窗油漆一新以后,林祥福和陈永良开工了,他们先后雇来了泥瓦匠和油漆工,梁柱门窗这些木工活自己动手,他们在那块空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年以后,两排双层的青砖灰瓦的楼房拔地而起,再用围墙连上。两排房子的楼上各住两家人,一排房子的楼下是木器社,另一排房子的楼下有李美莲的厨房和两个杂物间,还有一个最大的房间作为仓库。

陈永良请风水先生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作为木器社开张之日,也是他们两家乔迁之时。

这一天,二十多个邻居陆续走来,这些说话时语调飞快的男人和女人,嬉笑地挤进屋门,风卷残云似的搬空了陈永良的家。他们每人搬起一物,三个孩子也被他们抱到了手上,后来的几个人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可搬了,就追上去搭一把手。这些人浩浩荡荡走在街上,后面跟着更多的孩子,来到街道东边的那两排新盖的楼房。尾随在后的李美莲眼睛湿润,这位历经漂泊之苦的女人,终于在这一天感到今后的生活有了根基,她对走在前面的陈永良说:

“这么多人来帮忙,做人是做到头了。”

顾益民也来了,他带来了几串鞭炮,让两个仆人在院子大门前点燃鞭炮,在噼噼啪啪的响声里,顾益民看看崭新的两排楼房,又看看众多前来帮忙的人,对林祥福和陈永良说:

“你们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顾益民看见林祥福的女儿站在一张桌子下面咯咯笑,她抱着桌腿像是抱着父亲的大腿。顾益民问林祥福,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林祥福对顾益民说:

“她是吃百家奶过来的,因此叫林百家。”

顾益民点头说:“这名字好,这名字吉利。”

站在一旁的李美莲听了有些心酸,等人们散去,她悄声对林祥福说,该去找个合适人家的女人,她说:

“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找个妈。”

林祥福笑了笑,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对李美莲说:“你就是孩子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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