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小姐的脚下埋着尸体05卷之一:冬天的记忆和时间的地图04

回完短信还不到五分钟,沙月君就来电话了。
日和的前未婚夫和前好友的父母,好像对山路和沙月相当严厉。双方都对日和怒火中烧,沙月君明显被打击到了。
“了解了很多事情之后,我开始觉得姐姐不是自杀,也不是杀人魔所为,而是被人憎恨,被人憎恨才被杀的。”
工作结束后,我在家里打开邮件,在冷冰冰的文字上仿佛听到了她的悲鸣,于是我给她回了封邮件:“觉得辛苦的时候随时给我打电话。”电话里沙月君的声音因鸣而颤抖。
“高中时代,班里最有影响力的女生是姐姐,有人说她确实是导致仁美自杀的主犯。我知道姐姐不叫她仁美,而叫她疯美,我还觉得她们的关系很好。”
如果是情投意合的男人还好说,但对青春期少女来说,这是充满恶意的爱称吧。有时候,少女们也会倾向于选择锋利的小刀,女孩不全是用砂糖做的。
少女们的友情就像男人和女人的恋爱一样。有时还会故意伤害对方,以此来测量彼此的感情深浅。所以如果真像是沙月君说的那样,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纯粹的恶意流露。
“在葬礼上,她的父母对姐姐非常憎恨,甚至向姐姐扔了烧香用的香炉——我想,如果是他们杀了姐姐的话,为什么现在才会这样呢?但当我听她父母说过话之后,更加想问为什么会这样呢?仁美的父母至今还恨着我姐姐。”
“你觉得怎么样?日和真的逼仁美自杀了?”
“不知道……....但我想仁美在和姐姐交往之前,在学校就已经处于被孤立的弱势地位,其他年级的人都知道。姐姐是班长,她在班级和学校里都很活跃,我想她是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仁美。
沙月君哽咽着说道,强而有力的。但她突然叹了口气。
“......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关系对仁美小姐来说是否真的好。”
电话那头又响起了一声叹息。仿佛被虚无缥缈的姐姐再次吸入的天空般,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呜咽和悲鸣。
“可是仁美离家也很近,经常来我家玩。从姐姐的房间里经常能听到她们的笑声。我并不觉得她们的关系有多紧张。”
我为了不妨碍她的话,我只得随声附和。我一边随口说着,一边用平常的习惯在电话旁边的纸条上无意识地记下了她的话。
“但是……可能是保密的关系吧。两个人能够成为平等的好友,不是在学校,而是只有两个人的时间吧……仁美在学校大概是被排挤的哪一类人......”
作为大人的我,很难理解孩子们复杂的人际关系。她们有以她们的价值观构筑的社群。说到底,当事人的心情只有当事人才能理解吧。

“仁美自杀的方法是什么?你知道是用什么方法吗?”
“…….....放学后,她从三楼教室跳了下来。据说撞到头了,但好像没有马上就死掉……她的父母一定很痛苦吧……”
“是吗......”
“当时我姐姐也在教室里,大家都说是姐姐害的。我相信不是的······但是他们对姐姐的说了很过分的话,早见坂先生和田口先生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沙月的声音嘎吱作响。
“但是,一想到别人的话,我就越来越觉得那不只是毫无根据的谎言和坏话了!姐姐就是这么一个如此伤害别人、践踏别人、做出很多残忍事情的人!”
“沙月君......。”
“......我想,姐姐死了不是很好吗?在她添更多麻烦之前。”
“沙月君!这种事,不许说。还是......你真的在想这种事?”
沉默的那头只听到沙月的叹息声。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姐姐不在!见不到姐姐!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我看到的姐姐,到底是谁?”
“沙月君,冷静点。”
她突然厉声说话,撕裂似的声音弄得我的耳朵好痛,这仿佛反映出了她内心中的极度彷徨。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竟然这么不了解姐姐,一点都不了解!”怎么办才好呢?姐姐不是会自杀的性格,这是肯定的……但是,如果真的是被人憎恨而被杀了呢?”
“冷静下来……还不能断定是因为被怨恨杀害,也有可能是杀人凶手所为。”
“你真的这么想吗?老师也觉得姐姐是个很过分的人,对吧?请告诉我,你也一定很看不起我姐姐吧!”
“…..至少,我对她的了解有限。”
我努力用冷静、平静的声音回答。
“所以我才听听你对你姐姐的了解,正如你所知道的,你所认识的姐姐应该有着很不错的一面。”
“姐姐很喜欢恶作剧,不光吃了我想洗完澡后吃的冰淇淋,还会特意在里面塞入黏土,还会放一张写着“不合时宜”的纸。用这种无聊的恶作剧,让我为难,让我发笑。”
——她还故意把大小稍有不同的长靴换成左右不同的。不明就里就穿上的我,时常会觉得很奇怪,因为很容易脱下来啊。
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两个人迷路的时候。我因为不安而哭泣,姐姐紧紧拉着我的手,一点也不哭,一直鼓励我说没事。如果见不到妈妈她们,就这样两个人去冒险就好了,去丛林里看长颈鹿,两个人也就不怕了。
但是一看到老妈的脸,姐姐就大哭起来,到之前为止的强势在哪里呢?就这样......于是我便意识到姐姐其实很不安。
她一直强忍着想哭......。
沙月君哭着向我讲述了她和姐姐的往事。充满幽默、乐观、勇敢、风度翩翩······充满魅力的臼渕日和这个女性的身姿仿佛就在我眼前。
最重要的是,她的笑容真的很迷人。只要看到她的笑容,就可以原谅她任何的恶作剧。
“我不明白。那样的姐姐,为什么会被大家这么说…..…..”
说到这里,沙月君终于泣不成声。现在,在和姐姐一起生活过的房间里,在残留着姐姐气息的物品之间,只有她一个人呆着。
我有一种冲动,如果可能的话,现在立刻飞奔出家门,陪在她身边。我知道就算那样做,她也不会放松心情,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让她一个人待在那里。

“….....暂时把搜查的工作交给山路君一个人,做点什么解闷的事怎么样?啊对了!来札幌玩怎么样?现在,我侄女暑假也来这里了。能一起玩点什么吗? ......对了,去游乐场吧。”
脱口而出这句话。说完之后,连我自己都后悔说了这么无聊的话。不出所料,沙月君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那里的游乐园真的很漂亮,侄女多大了?”
幸好电话那边传来窃笑的声音。
“啊......,现在是高三。”
“是吗?那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样的话....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不过对不起,现在不能去了。”
“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一直消沉下去是不行的,但是我还是不能就这样放着姐姐的事情不管。”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语气强硬。这个妹妹果然是外柔内刚的类型。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那么,难过的时候随时联系我·至少在这里,还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你姐姐并非是那么坏的人。”
我不知道我的话对她来说是不是一种安慰。尽管如此,她还是向我道谢,挂断了电话。恢复了寂静后,疲劳感一下子就压在我身上。
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了。日和小姐这个女人,被别人的恶意贬损得太厉害了。实际上是这样的吗?是容易被误解的人吗?还是………也许是对她怀有恶意的人聚集在一起,齐声贬低她。
…….……. .不,至少后一种猜测并不现实。如果是在更加封闭的环境里,那还有可能,反正谁都不可能凑合到这个地步。那么......日和小姐身上果然有值得责备的大毛病。
话虽如此,人们还是讨厌自信的人。对从不屈服于自己的弱点的人,经常都会有轻蔑的倾向。
一开始我希望她不是自杀。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偶然,山路君和沙月君都希望这是犯下杀人这一重大罪行的罪犯所为。
但是现在.....她可能那种是被憎恨、被疏远、被杀的人,为了摆脱这样的现实,沙月君才这么努力。
但如果是自杀,她真的会得到救赎吗?
我把身体深深靠在沙发靠背上,仰头望着天空,遮住脸。明天还要早起,我却不想上床睡觉。明明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了。

······突然感觉到气息,睁开眼睛,看到白色的脚,穿着白色睡衣的樱子站在那里。
“你醒着?”
我问道,樱子把一块巧克力蛋糕盛到盘子里。
“疲劳的时候,甜食是最好的。书上说葡萄糖可以增加血清素。”
砂糖分解成葡萄糖需要一点时间....这样说着时,樱子把蛋糕递给了我。是一块沉甸甸的欧式蛋糕。好像是今天和蔷子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顺便买来的礼物。
“......又擅自进入我的书房了吧?”
我责备樱子,樱子稍稍缩了缩身子。
虽然我有说过禁止进入,但对这孩子来说,我的书房就像是一座宝山。实际上,这孩子把我书房里所有的书和论文都翻出来,一件一件地往脑子里灌输。对这孩子来说,吸收知识就像吃饭一样。
“......算了,给我吧。不过对我来说太多了,分一半给你吧。”
我微笑着这么说,樱子也微微一笑。这孩子真爱吃甜食。
“......就是这样。”
我与其说是用叉子把蛋糕切成一半,倒不如说是切成三分之二和三分之一,小的那一边用手抓着吃…然后停下了手。
“樱子......你的性格很容易被人误解。这大概是一辈子都无法改变的吧。至少,高兴的时候要好好地笑,笑得明明白白的。”
樱子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一瞬间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在我心中,臼渕日和这个女人的形象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她唯一的美德就是——
“你听好了。笑容会永远留在人的心里,也会融化固执的心。你其实是个温柔的孩子,只要笑容温柔一点,别人一定会喜欢你的。”
“…....讨人喜欢,就算没有那个必要?”
她并不是一味地忍耐,而是单纯地认为没有那个必要。这个孩子无法很好地理解讨人喜欢的意义所在。
“不,还是不行。”
我把蛋糕放在樱子的盘子里,把它挪到沙发的扶手上,让她坐在沙发旁边。
“人的骨头有多少?”
“大人200块左右,新生儿300左右块……?”
“是啊,一个人的骨头也不止一根,每一根都在相互支撑着。骨头包含着内脏器官,周围覆盖着肌肉、脂肪和皮肤,正因为如此,人类才能生存和活动。你可能以为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到处活动,但实际上你和很多人都有联系……明白吗?”
樱子皱起眉头,无法理解无法接受。
“很简单。我也是你人生的一部分,就是这么回事。我是塑造你这个人的一根骨头……虽然不知道部位在哪里。”
“......第一颈椎”
樱子原以为这句话是无心之言,但她若思似地歪了歪头。然后,她把手伸向我的下巴,战战兢兢地摸了摸,真是温暖的指尖。
“原来如此,那是重要的部位。”
我微笑着,樱子也微笑着。我用手指强行拉起她的嘴角。
“是啊,所以笑吧。如果你对骨头抱有的敬意是真的,作为证明,希望你向我发誓不会停止笑容。希望今后支撑你的骨头会越来越多。”
我轻轻松开手指。
就像被肌肉拉动了一样,她的嘴角马上恢复了,但很快又变成了微笑的形状。微微一笑。眼角下垂,那真的是笑容。面对毫无防备的笑容,我突然想哭。
我冲动地把侄女抱在怀里,心想。臼渕日和为什么会死?为什么非死不可呢?给深爱的妹妹留下了笑容的记忆,为什么她却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呢?
我调查某件事,显然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也不是正确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知道。我觉得必须知道。
我走向书房,把旧的鉴定书一件一件地拖出来,重新检查有没有发现什么。如果是杀人魔所为,说不定也能找到同样的搜索。
但是,最终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找到的只是一具我只接触过一次的身份不明的遗体,那具遗体失去了蝶骨。

我几乎睡不着觉,去了大学,花了将近六个小时解剖被丈夫刺死的妻子的遗体。
可能是因为疲劳,手术刀滑落了好几次。
解剖时一定要在塑料手套外面套上布手套。本来是用来防滑的,但我今天却把手滑的责任推给了布手套。新来的年轻秘书慌忙要换别的品牌的商品,罪恶感让我对自己更加焦躁。
解剖结束后,我吃了很晚才吃完的午饭,回到讲座现场,秘书板着脸来迎接我。
“设乐老师,......那个人又来了。”
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谁了,走进图书室,山路君正坐在长桌上喝着咖啡,因为体会到秘书的不愉快,所以我把山路君请到了自己的研究室。房间还是老样子,一片让人煞风景的景象。
“哦,.....昨晚沙月君也来电话了。”
“是沙月小姐打电话给你吗?那个……她平时也会这样的吗?”
刚一坐到椅子上,山路就露出了些许不服气的表情。看来他对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一事耿耿于怀,倒也不是刻意隐瞒。
“不,平时只发短信,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你对她?”
我含糊其词,他笑了起来。
“不是,我并不是对她有什么好感。在我心中,她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嫌疑犯之一——即使是沙月,在真相明确之前,我也不会真正信任。”
只是,他好像对现在的状况没能完全把握感到不满。我说不管什么事都会尽可能告诉他,他点了点头,真是个直球型的男人。
“那么今天呢?工作怎么样了?”
“从昨天开始,我以忌日为由请了假。”
“......这不是什么值得表扬的事情。”
我只好苦笑,山路君面不改色,反而像是因为被责备而更加斗志昂扬地喝着咖啡。
“那你今天为什么特意来这里?”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什么叫自己也不太明白”
“昨天…..…和沙月小姐分手后,我决定去日和小姐工作的医院探个底。结果,一个似乎是护士长的女性接待了我。她告诉我说······日和选择自杀,她觉得也是有可能的。”
山路低头看着咖啡,苦涩地说。
“我问护士长日和她是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产生了很多烦恼?一开始护士长并没有过多地回答我的问题。结果她最后告诉我,日和她经常被值班的兼职医生强行和她发生关系。”
“强迫?”
“是的,日和小姐在医院里好像不太受同事们的喜欢,医院里没有人想要维护她,大家都装作没看见。护士长好像在反思自己当初应该帮助她。”
[……]
“虽然对方不是那么年轻的医生,而且他在医院里本来就不受欢迎。”
我一时语塞。因为这些话听起来并不舒服。
“另外,因为关系很好的患者去世了,所以日和在精神上很疲惫吧,总之就是这样的说法,是一些不好的事情重叠在一起的结果,这一切似乎早有预兆。“
说到这里,山路君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总之,让沙月再这么痛苦下去,我也不太乐意,这是肯定的。今后一段时间,我想一个人再调查一下。首先是那个医生。听说他现在为了学会的事来札幌了,今天就先调查一下他吧。”
“这样的确比较好.....这件事要是把沙月君卷进来,那还是太残酷了。”
我说着,拍了拍山路君的肩膀,像是在为他加油。虽然我不赞成把本职工作抛在脑后的做法,但仔细想想,我似乎没有资格这样去跟别人说这些话。
只是,对于臼渕日和的死,我们彼此都感到一丝昏暗的违和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的内心仿佛在发出声音。
话虽如此,牵涉到医院院内的问题,却是相当麻烦。何况还是护士和医生之间的丑闻,医院方面恐怕会缄口不言吧。日和死了就更不用说了,死人是无法发声的。
但在不想就这样放任不管的冲动背后,这样穷追猛打的行为难道就不是正在恶趣味地挖掘死者的隐私吗?我有时也会为此而感到内疚。
我一边处理着一些杂务,一边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沙月的啜泣声和山路的话语在我脑海中盘旋。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这本书叫作阿特拉斯的?”
“.......嗯?”
大概是看不下去那样的我吧。药师寺名誉教授摇晃着他引以为傲的雪白白发,突然说道。
教授已经退休很久了,但还是每周三天来法医学部帮忙。法医学讲座本来就人手不足。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没有代替的人员的状况会很麻烦。
当案件和验尸都没有时,我们便在四所大学的四场讲座中互相协作,让我们可以每隔几周就轮流休息一次,毕竟我也不可能完全不休息一直工作。
药师寺教授可以说是北海道法医学的始祖。我以能和他一起工作为荣。所以,当他拿着写有阿特拉斯解剖学的图鉴向我打招呼时,我感到诚惶诚恐,同时也为自己的茫然感到羞愧。
“你知道理由吗?”
“对不起,我没有好好学习......。”
确实,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理所当然地把图鉴称为“阿特拉斯”的。阿特拉斯——词源大概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在与全能神的战斗中失败,在大地的尽头用手臂支撑天空的古老神。据说地理学者墨卡托制作的地图册上就有这个巨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连图鉴都叫阿特拉斯。
“我也不知道。很不可思议吧?....不过,这张地图对我们来说确实很重要。”
“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是。”
“人的骨头上也有第一颈椎,如果给人的人生也准备一张简单易懂的地图就好了。”
教授说着,转动手边的小地球仪。
不过,走过的路还是会留下脚印的吧——果然人所选择的路,一定是有某种理由的。我认为画出来的地图也一定存在,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
“是道吗….....”
“嗯。我上大学的路上,有一条必经之路。有一只可爱的狗。大概是有着和犬血统的杂种狗吧,一副装傻的样子,很招人喜欢。我每次摸它心情都会变好。”
教授笑着把转动的地球仪用指尖咔嚓一声停了下来,低声说:“哦,芬兰。”
“是啊,要经过哪里也取决于当天的心情。不过烦恼的时候,想想‘为什么是那条路’,说不定马上就会有结果。”
教授说着把解剖图鉴放在我面前,从秘书手中接过爱喝的熊竹茶,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一边和青叶君聊起了家常。药师寺教授的话深入我心。
“…....对不起,请让我早退。”
我突然起身这么说道,教授也答应了。我脱下白大褂,没有披外套就拿在手里,坐上出租车给樱子和蔷子小姐打了电话。车子的目的地是丘珠机场。从大学打车约三十分钟。勉强赶上十七点半的航班。
坐JR到函馆需要几个小时,坐飞机不到一个小时。函馆机场和丘珠机场一样,都位于市区附近。我坐上出租车,直奔日和小姐工作的医院。
我明知道对方很忙,还是跟护士长提出了见面的要求,对方虽然很不情愿,但她还是答应了。正好是碰上她上日班,因为是急诊班还不能马上过来,所以我们在她指定的咖啡店待了一个小时。
与店名“Allegro”相称,店内播放着欢快的背景音乐,但老实说现在好像并不是那么流行。附近有三家大型快餐店,可能是那边吸引了客人。实际上,这里的拼配咖啡也要580日元一杯,稍微有点贵。
她也许不会来吧?正当我如此不安的时候,护士长埜仓出现了。五官深邃,体型壮实,是个充满活力的女性。

“我叫设乐,在札幌医疗大学法医学讲座工作。”
“法医学讲座……?”
埜仓好像也以为我和山路君一样是刑警,但我一自报家门,她马上动摇了。很抱歉,我在电话里没有表明身份,让你产生了那样的的误会。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前几天您对山路刑警说过日和小姐受到值班医生的性骚扰吧?”
“嗯,嗯......。”
我缓缓地告诉她,这和威胁没什么两样。埜仓小姐浑身颤抖。双肘撑在桌子上,握紧的拳头抵在嘴边,她的脸涨得通红,看得出她很痛苦。
“作为交换,你能答应我,如果我告诉你,你绝对不会告诉警察吗?”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我不能保证,我会站在自己的立场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也想过要不要说谎。但是,撒那种慌很容易就会被识破。
“不过,请不要告诉别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这些话只会放在设乐先生的心里。”
埜仓小姐如此恳求道。这次轮到我为难了。
“……我会尽可能妥善处理。”
她应该不会认为我的话是同意了,还是承诺了吧。眉头紧锁。但她又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终于开始滔滔不绝地说。
“我想应该不是出于本人的意愿。大概是这样……因为臼渕很讨厌上松老师......。”
一开始她的声音很弱,含糊不清,几乎要消失不见了。不过,她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口齿也变得清晰起来。
“上松老师觉得只要继承家业就行了,并不会拼命工作。即使值班,也不是热心治疗的医生,说实话,作为医生,我觉得他也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和日和小姐合不来吗?”
“嗯,虽然臼渕是那样的性格,但在工作上不会表现出不认真的态度。不怎么叛逆,自己该做的事情都能做好......那孩子是病房里注射技术最好的。可能是因为对自己很有自信,做什么事情都很果断。”
埜仓小姐突然笑了。
“协调性为零。即使同事希望她改变轮班,她也不肯答应。但是她是一个对工作没有一句怨言的孩子。实际上,对任何工作都不会表现出厌烦的表情,对患者总是面带笑容,对工作充满了热情。”
“那就......。”
“她和上松老师不仅不合得来,甚至还瞧不起他。所以两人的关系,不管是同意还是被强迫,我想都不是臼渕所希望的。”
“那为什么日和小姐和他......?”
女店员正好端来了咖啡,埜仓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这里的店价格太高,虽然离医院不远,但我们医院的人几乎都不光顾。不过,万一被医院知道了,我可待不下去了。”
确认店员回到柜台后,她压低了声音。客人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一个坐在较远座位上的年轻人正在专心地阅读文库本。埜仓小姐再次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下店内,压低了声调,微微探出了身子。
“在患者中,有一位脾气不好的老爷爷。癌症晚期,对各种各样的人撒气,治疗也不配合······陪护他的他老婆,总是把身体缩成一副对不起医院的样子。”
我把咖啡杯挪到一旁,自己也在桌子上微微前屈。
“虽然是这样的老爷爷,但对自己也没少骂过,挖苦过,却依然细心照顾周到地照顾自己的臼渕,渐渐地就接纳了。虽然他对其他护士的态度还是老样子,但唯独对臼渕老老实实地言听计从.....虽然还会有些脏话。”
“呵呵”一声露出的笑容,听起来似乎有些寂寞和悲伤。埜仓说到这里,似乎又突然感到不安,环视着店内。

“......有一天,臼渕说有事想和我商量,那孩子找我商量,这还是第一次。我觉得事情非同小可,就在这家咖啡店见到了他。臼渕告诉我,爷爷等不到死期就想死。”
但是,埜仓可能觉得既然说到了这里,就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她重新振作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说道。
“在这里吗?”
“嗯。在那里靠窗的座位上。老爷爷说:‘他说不能忍受周围的照顾,那就干脆利落地离开吧,我想他大概是担心妻子吧。因为护理劳累,妻子一天比一天虚弱,所以很担心她的身体。”
“护士疲劳......”
“是的,所以爷爷才向臼渕坦白说,那就干脆利落地杀了自己吧。他一定是想有尊严地死去吧......,但那种事是不可能去做的。”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能原谅。埜仓斩钉截铁地说。
“那个孩子笑着说,我和爷爷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我很了解他的心情,所以被他找来商量这些事让我很痛苦……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满足爷爷的希望,我拒绝了臼渕。”
她又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烦恼地用拳头抵住额头。
“......作为补偿,我们决定减少妻子的看护次数,由其他家属和我们来解决。因为这是要用现实的方法来解决的……但是——”
埜仓小姐突然不说话了。
“可是?”
••••••可是五天后,爷爷突然去世了。”
埜仓小姐抬起头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求救。
“死因是脑梗塞。本来就是有这种可能性的患者,所以被当作病死处理了。解剖和其他检查都没有做……但是那天晚上负责病房的是臼渕。”
“那是什么?是医疗过失吗?”
医疗过失——即医疗失误。医生和护士的过失
“我也不知道。只是,上夜班的我赶到的时候,患者已经去世了。”
听了我的问题,埜仓小姐紧紧闭上了眼睛。
“怎么可能……我想。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传言说,上松医生和臼渕在医院做了不恰当的事情。臼渕非常讨厌上松老师。我马上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爷爷去世那天晚上,值班的是上松医生。”
不知不觉间,我也在桌子上握紧了拳头。不知不觉中,听她说话的力气就大了起来。事情似乎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埜仓先生仿佛在说这是她最后的选择,默默地自问自答。
“请……请说到最后。”
我这么请求,她又寂寞地笑了笑。
“这是……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是.....其实上松老师应该是注意到了臼渕帮助爷爷去死的事吧?我认为是上松老师利用了这一点,向她索取,让她解脱了自己。”
“也就是帮助自杀……..吗?”
她点了点头。
“我还是无法相信老爷爷是病死的。所以,我偷偷地检查了他的身体……请看。”
说完,她迅速拿出手机,打开图片文件夹递给我。
“这是….....”
“毕竟是法医学老师,一看就知道了。”
那是遗体那天的近照。干燥开始混浊的眼球结膜和眼睑结膜上,确实能看到零星的红色溢血点。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被勒死或掐死死等窒息的情况下。
这是毛细血管内压上升等毛细血管破裂产生的痕迹。
“那么.....死因不是脑梗塞,而是外窒息?但是没有淤血。”
“不知道,虽然没有仔细检查,但脸上确实没有淤血。”
埜仓小姐大力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外窒息,根据方法的不同,但多数是在面部出现淤血和溢血点。与内窒息的不同之处在于,内窒息是血液和组织之间的氧气交换等血液循环的障碍,而外窒息则是外呼吸的障碍,也就是气道的闭合和胸廓压迫等造成的窒息。
“….....不过,臼渕被上松老师强迫发生关系……然后就死了。虽然我也有想过是否因为这样的关系而苦恼,但......也有想过那孩子是不是再也无法忍受自责了......。”
“不过,这只是你的推测吧?”
“不,我只能这么想。设乐医生……臼渕多半是帮了患者的忙。”
埜仓小姐的眼睛晃了晃,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一时冲动来到函馆,回程的飞机已经没有航班了,JR到札幌的末班车时间也已经过了。虽然也有租车回家的方法,但我决定住一晚,坐早上的飞机回去,于是我便订了一家商务酒店。
虽然我没有吃晚饭,但也没有食欲。只是买了些酒,就进了酒店。
入睡前,我给樱子打了电话。今天蔷子要来我家。虽然是突然提出的要求,但她很快就答应了,帮了我大忙。当然,她并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接电话的是蔷子,她说樱子一直在书房看书很无聊。明明我说了那么多次,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孩子。过了一会儿,樱子换了电话,我说:“你没进书房吧?”故意用尖锐的声音责备侄女。
“真是的……书房里有很多遗体照片,我并不想让你看。”
“为什么不能看?”
“因为那是……遗体。”
“但那只是肉块。”
“即便如此。”
面对樱子不可思议的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确实如此。遗体已经没有灵魂了。
“现在还不行,你还是个孩子,从道德的角度来看,我不能允许你。”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太老套了。虽然老套,但我还是不想让这孩子习惯尸体。我知道樱子不是会走上犯罪道路的女孩。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呢?”
“如果你成为法医的话,我可以给你看很多。”
电话那头传来了叹息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有那一天。”
她的声音像是在拼命挣扎,让人心痛。
我们两个人都拿着听筒,陷入了沉默。本想挂断电话,可又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地挂断。但是,该怎么说才好呢?
结果,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樱子。
“......那么,你可以说个故事吗?”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的,这孩子。我以为二哥和抚子小姐一定很难抚养这个孩子,——但她却是我最好的侄女。
“我真的很希望你是我的女儿。”
真的,真的,发自内心地想。

我最终还是把刚才听说的老人去世的事告诉了孩子。
“遗体上有溢血点,但没有淤血……很简单,直接死因不是窒息。”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即使死因是窒息死亡,也不一定会有瘀血的表现。”
“组织学检查······比如血红素染色结果是?”
“不,很遗憾,没有进行任何病理解剖。”
我一边回答一边说,连这种事都知道吗?我被侄女吓了一跳。血红素-青霉素染色是病理性组织标本中最常见、最重要的染色方法,用来检查和构建组织薄片。
“这样………的话可以考虑的是,出现了暂时无法呼吸的状况? ”
“暂时的?”
“嗯,但那肯定不是直接死因。”
“......是吗?”
我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
“遗体上有溢血点,但没有淤血,也没有皮下出血的迹象,所以死因应该不是外窒息。更何况,如果取下人工呼吸器,护士马上就会注意到警报,马上就会赶来。……引起急性脑梗塞症状的方法是什么?”
“引起栓塞的症状?”
“对了,就是空气。用针筒把空气注入血管就行了。这样一来,进入血管的空气就会给血管盖上盖子。实际上,过去也发生过护士这样谋杀了丈夫的案件。”
我感到握着听筒的手在颤抖。实际上,我的指尖已经没有力气了,话筒差点掉在地上。
“真相一定是这样的。老人想要自杀,所以自己取下了呼吸器。但是这时护士赶到了。于是她就帮助老人,自己用注射器往老人的血管里注入空气......。”
那个护士,毫无疑问就是日和小姐,而且,这已经不是帮助自杀了。
也就是——杀人。
“蔷子小姐要在札幌待到明天吧?我明天就回去。你就老老实实地等着吧,我会给你买八音盒作为礼物。”
我滔滔不绝地对樱子说完,留下向蔷子问好的话后就挂了电话。就这样冲出酒店,跳上刚好从马路上冲过来的出租车。可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设乐老师!”
沙月君对我突然造访公寓感到非常吃惊。当然了。虽然很抱歉中途忘记了联系,但我已经动摇到这种程度了。
“冒昧打扰,对不起。不过,我想让你再检查一次你的电脑。”
“可以,不过......。”
沙月虽然很困惑,但还是让我进了房间。看了看表,已经快二十三点了。我知道这是不适合拜访年轻女性的时间,但不能就这样回札幌。
“那个……我去换衣服。”
“啊……请。”
沙月君不好意思地说。我突然奇妙地意识到现在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但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脑上。日和小姐的电脑账号依然被锁着。
“知道.....密码的数字了吗?”
“不。不过,这次一定要确认一下里面……”
我试着把想到的词、想到的词都试了一遍。幸好没有次数限制。我试了好几次,才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沙月君。她非常吃惊。
“其实.....姐姐给电脑设置密码应该是最近的事。去年年末制作贺年卡的时候,因为自己的电脑不太好,所以借了姐姐的电脑,当时还可以正常使用。”
“那么,在那之后……她不想让你这个妹妹看到什么东西,就保存在这里面了?”
沙月君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那么,老人的那句话或许就是密码了。”
我把去世的爷爷的名字全名、姓、名都试了一遍。但是,电脑打不开。
“还有……日期吗?”
但是我之前疏忽了,我没听清楚老人去世的日子。
“真没办法,山路君可能知道吧…”
说着,我拿起电话,沙月好像瞬间想起了什么,在姐姐桌子的抽屉里翻找。
“老师......那个,说起来这个…”
那似乎是旧报纸。好像只留下了特定的一页,一看是当地的悼念栏。记载着当天在道内去世的人和丧主,守夜的日期和会场等。
我也马上明白了沙月的意思。在函馆、渡岛、桧山辖区内的栏里,有那位老人的名字。
“五月一日去世了。”
我紧张地用颤抖的手指,输入0501——潘多拉盒子终于向我屈服了。
“老师…….....”
大概刚洗完澡吧。带着香皂余香的沙月君,连湿漉漉的头发都没吹干,就在我旁边坐下了,被热水烫热的肩膀碰到了我的胳膊。
“啊......。”
沙月君的嘴唇发出好几次惊讶的叹息。
偷看别人的电脑,说实话,我觉得不太好,但也没办法。我打开电脑的文件夹。
她喜欢的艺人的音乐,工作上的关系。在图像文件夹中,也有确认后让两人脸红的东西。虽然照片上没有她的脸,但应该是日和小姐本人拍的。
对方有神经质的瘦削青年,也有体格健壮的中年人,似乎都是些不特定的人。沙月转过脸去。确实,这些内容不值得看。
终于,我找到了想要的文件夹。

“沙月君……....”
“日记吗......?”
我看了看里面,除了日和小姐的遗书的文字资料外,还有一个文件夹,应该是她的日记。上面平淡地记录着她的日常生活。
虽然每天都和老人吵架,但电脑里面却写了一些平静的心灵交流。
不知不觉中,老人的苦恼变成了她的苦恼。能够实现那些老人的愿望的人,只有自己。
虽然这么想,但似乎还是下不了决心。然后,“那一天”终于来了。
急忙赶到自己取下呼吸器的老人身边的值夜班日和小姐,似乎被老人拼命说的话打动了。为了维护生命的尊严,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自己拉下帷幕。
用注射器把空气送入了他的血管。
老人如愿以偿地走了。
五月一日在她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那是她杀人的日子。
在那之后的生活中,她的无力感、不安的心、悔恨以及对强迫与她发生关系的医生的憎恶,日记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内容。任凭自己沉溺于享乐之中,无论如何自暴自乐,也无法消除心中的迷雾。
日记在失踪的前一天中断了。
“山路先生……他会失望吗?”
在那之前一直沉默不语,一直在我旁边盯着屏幕看的沙月君,虚弱地低语道。
“果然…姐姐是自杀的啊。”
突然,她的头靠在我肩上。
“….....不过,很像姐姐。”
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打湿了我的锁骨。
“姐姐总是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她所不知道的姐姐确实存在。但内心——本质还是她所认识的“姐姐”。沙月君就这样抽泣起来。我把脸贴在她的头上,一直听着她的呜咽声。
直到沙月君的心情平静下来。

即便如此,人类还是不可思议的。当朝阳升起来的时候,沙月君停止了哭泣,害羞地对我微笑着,把凌乱的长发在脑后梳得整整齐齐。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山路先生。”
“你还好吧?”
真是愚蠢的问题。沙月君苦笑道。
“但是......我认为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她垂下视线。
山路君总有一天会找到真相的吧……他很努力,这成为了我的力量。他想证明姐姐的清白,说姐姐不是自杀….....所以,我把真相告诉他。”
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死人是没有嘴的。也可以装作没有注意到一切,把日和小姐做的事隐藏起来。
我本可以这么对她说,但没能做到,因为我也是法医。
即使是应该被隐瞒的事情,那也是骨头,是真实的。
“我能做什么?”
我问沙月君,她又露出微笑。
“那么……请再这样做一阵子……直到我的心中生出勇气为止。”
沙月说着,又把头靠在我肩上。我搂着她瘦削的肩膀,两个人就这样等待着这个城市的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