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梦》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生命仿佛已对他失去意义。深入骨髓的颓唐，随着虚无吞噬着空洞而无幻的意志，让他的灵魂也渐渐沦丧。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到一座陌生的桥上。这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桥。一座矗立在海上的桥。他不知道谁人能跨越几千公里的大海修筑这样一项伟大的工程，也不想知道。他只看到前方一片黑暗，如饥饿的野兽扑食般向他袭来。让他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这种恐惧感是与生俱来的，顷刻间填满了他的全身。在这恐惧交织的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荒芜的，无法言说的感觉，一种人类从来也无法体验的感觉。他此刻感觉自己已经置身世外，脑海中空荡荡的，周围一切什么也没有。可是冥冥中，那大海愤怒地咆哮，如耳鸣一般在他的身边嗡嗡作响。此刻周围一切从无尽的黑暗变为一种，纯洁的？也可以说是虚无的？无色？他不能准确在心里作出自己的判断。也许这样形容已经是他所认为最为恰当的选择了。而在远方，一个他好像永远也到达不到的地方，一个黑色的人影，就那样突兀地镶刻在这无色的背景中，面朝着原先存在的大海的方向，只看见一只手托在面上，背对着他沉默地注视着。他对那个背影并不陌生。一种生来便存在的亲切感使他想接近它。可是他却只能远远地注视着它，不知为何，他的心隐隐作痛起来。耳边的嗡鸣声停止了，一瞬间万籁俱寂。他的心越发地感到空虚了，可是不同于先前那种灵魂的空虚，那种为虚无所填满所以仍觉空虚的空虚。他现在感到的，是另外一种空虚，一种不解的空虚。那像是一道巨大而横亘的厚屏障，将他与世人，与万物，与他所感知的一切都隔绝开来。是人类社会起源的第一个开始思考的人的空虚？是人类群体灭绝的最后一个停止思考的人的空虚？他来不及思考这种空虚究竟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因为他开始听到那个身影隐隐的哭泣声。尽管他们相隔那么远，可是那呜咽声却如一颗飞速的子弹迅速地击中他的内心。他的灵魂也开始震颤起来，一瞬间他仿佛不能呼吸一般，用手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惊恐地瞪大了他的眼睛，竭尽全力地想从这种窒息的痛苦感中解脱出来。突然，哭泣的声音停止了，他终于得救似的松开了自己的脖子，整个身子向前一倾，大力地咳嗽起来，胸脯剧烈地不断起伏着，贪婪而不知廉耻地大口呼吸着在这一片纯净的无色中流动的空气。直至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他才终于慢慢抬起头去看那个漆黑的身影。那个身影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了。但是现在他明显地感觉到那个身影离他更近了。他试着向前迈出一步，便觉那身影又向他靠近了一点。他的胆子忽然大起来了，遂大踏步地向着那个黑影前进。那个黑影也不断地向他靠拢。走了不知多少步，他终于走到那个黑影的身后。那个身影仿佛坐在一个栏杆上，依旧背对着他，左右手托着他的脸颊，然而并没有看见有什么泪痕。他壮着胆子靠近了那个黑影一点。一双手试探着慢慢地向那团黑影靠近。在快要触碰到那个黑影的左手时，他猛地一加速，右手迅速抓住它的左手用力向外一撇，另一只手托住它的下巴，将它的脸转向他。看到它的脸时，他的心里不免一惊。这是一张诡异的脸。诡异到他已经不能用语言来描述。他的嘴巴因为恐惧而张大变形，前面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又一次袭遍他的全身。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任何的生气。甚至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一切五官都没有，像是一张沉默的面具，在那阴冷深邃的黑暗之下注视着他。然而他感觉到有某种邪祟的东西在在这张脸皮下涌动。突然，他感觉这张脸开始有所变形，一开始他并不能辨别出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但很快他便知道了。那张脸原先像一颗岩石那样从那个神秘的身躯上凸起，现在却已像铁水一样开始渐渐融化，仿佛有一个庞然大物在这面具之下不断吞噬着其上的虚无。那黑暗的色调也逐渐褪去它神秘的特性，取而代之的是如浓血般纯净而无暇的殷红色。这张脸慢慢地融化，直至最后这个脸部的中间全部凹陷下去。他往凹陷的中部凑近一看，那中间像一口古井，周围布满了凝重的血色。顺着井口往下望去，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然而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光亮，从他的头顶直射下去，照亮那深渊的表面。平静而澹漠的水面上，他望见了另一个自己。他就站在深渊之下，静静地伫立着，慢慢地抬起头，就这样面无表情毫无生气地看着他。他心里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一瞬间双腿无力，仿佛两根瘦弱的竹竿在狂风中摇摇欲坠。接着，他看到那个身影坐了起来，身子和整张脸都向着他的方向转来。那张脸的中部开始不断有血肉在凝聚，眼睛，鼻子，嘴巴不断地从那张面孔上塑造出来，仿佛机械一般，在那张令人恐惧的脸庞上，苍白的嘴唇不断翕动着，血液不断地从他的口中，鼻子，眼睛中涌出。随即而来的是一声低沉地咒语，一个他一生都难以忘却的咒语。"DEATH WILL CHASE YOU FOREVER." 他突然从他的幻想中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大桥的中央。此刻他的头顶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苍穹由下至上，呈现出黑色，紫色，藏青色的渐变。远处，大桥的尽头，唯有一个灯塔高大地矗立着，向四周发出希弱的光芒。他终于为自己感到庆幸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长吁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他的彻底舒缓下来，一个陌生的而熟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传来。"I find you."他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紧绷起来，连思考的时间都来不及，一下子用尽平生的力气向着灯塔的方向狂奔起来。那灯塔的光亮是他心中唯一的救赎。他不敢回头向后看。然而在他的身后，始终不紧不慢的有脚步声传来。它的步伐沉重而均匀，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始终跟在他的后面。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喜欢做的一个游戏。那就是趴在床上，心脏紧紧地贴合着床身，然后侧着耳朵静静地聆听。这时候他总能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一个人从楼梯上爬升的声音。小时候的他总爱随着那步伐的节奏计数。“一…二…三……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每当数到一个整千数时，他的内心都会紧张起来，仿佛一到这个数那个步伐就会停下，打开他卧室的房门，就那样带着那个未知的面孔站在门口凝视着他。然而每次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这样数过一个数，他那颗提心吊胆的心才终于又轻松下去。然后到了下一个数，那种感觉又会重复袭来。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个魔鬼来自地狱，从他心脏开始跳动的时候便决定不断折磨着他，折磨着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 就这样，一个人和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就在这无尽的苍穹之下，就在这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一前一后的，追逐着，逃脱着。他的心中，灯塔的光亮是唯一的救赎。然而魔鬼会追上他的。就像它总会追上我们每一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