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魂灵

从小到大,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做自我介绍。
每当其他人神采飞扬的说出自己姓名、爱好、擅长的事物,我就感到痛苦万分。
教室里同学呈S型纷纷起立,像势不可挡的浪潮一样一步步向我推进,我就像是一个等待执行死刑的囚徒逐渐被恐惧吞噬。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爱好什么,性格是怎样的,更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
在父母面前,我可以恭顺老实;在老师面前,我会文静刻苦;在同学面前,我则风趣幽默;在同事面前,我成熟进取;在网络上,我嬉笑怒骂。
但当我回到卧室,独自一人时,我只能满身疲惫的卸下伪装、久久的静默,我不知道我真正的灵魂是什么样子,我感到自己只是一个容器,里面充塞着各种“他人”所要求、所利用、所喜爱的魂灵。
这时我常常质问自己:什么才是真正的我?
十几年来我用尽了各种办法来寻找自己真正的人格,家里的药盒几乎要把我淹没,都未见效。
但这几天我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出卖魂灵。
现在合成人技术已经非常发达,但情感模块由于其特殊的性质始终难以被批量制造。各合成人公司只能高价向社会求购——人类的魂灵。
过程非常简单,拨通收购公司的电话,把USB线插到脑后接口,传输数据,简单陈述性格特征作为稳定锚来修正传输过程中的失真,这样一大笔钱会打到你的账户上,然后你可以静静地等待死亡——而我不会,我这样的怪胎保守估计有着四五种魂灵,就算卖个三四次也不会有问题。
只要我把盘踞在自己体内的魂灵一个个的出售,正如抽丝剥茧,把我身上重压着我的层层伪装全部出卖,剩下的那个魂灵将是最真实的本我!
说干就干!我沉吟片刻,拨通了网上一个叫Z-Soul的公司的电话。
“您好。”
“我要出卖我的魂灵。”
“请您链接数据接口,并于四秒后简单描述人格特征。”
“开朗,健谈,人缘很好,学习刻苦,打游戏也很厉害,很会照顾别人。。。像是个班长一样。。。或者队长之类的什么东西”
“稳定锚已设置,正在设置。。。传输完毕。。。请断开数据连接。。。”
挂断电话,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精神上感到轻松了许多。出卖了一个魂灵真的使我病症减轻了!
啊,我记得这是我高中时形成并扮演的魂灵,我一点也不喜欢它,在同学面前那么健谈,太造作了,太累了。
回想起来我只是为了在高中和大家交朋友,一言一行都在模仿初中时班里那个最受欢迎的那个同学啊,现在我终于和她告别啦。
我休息了一会,确认自己身体没有出现副作用,这样的话不到一周我就可以解脱了。
第二天。乘胜追击拨通电话,“我要出卖我的灵魂。”
“有些笨,很多事情都做不好,说话木讷又直白,是会被周围人取笑的那种人,假装自己会打游戏,但是感受到别人一点善意就会开心很久。”
这是我初中时形成的魂灵,我很讨厌它,其实我根本不想打游戏,骗别人自己是gamer只是为了融入周围小伙伴罢了,它害得我整个初中都成为了别人取笑找乐的对象。
第三天。我又一次拨通电话:“我要出卖我的魂灵。”
“学识很渊博,呃也不算渊博,就是懂一堆没用的知识。。。古希腊神话之类的。话挺多的但是不烦人,温柔会照顾人,和别人在一块像是精神上大别人几岁似的,喜欢大晚上找人聊天,聊该死的古希腊神话。”
这是我大学时形成的魂灵,总是装的自己很大方、为了显得自己懂得比别人多,读了很多历史相关的没用的书,每到晚上我就会和朋友、父母滔滔不绝的讲这些东西,其实根本没人喜欢听这些。。。我讨厌它。
第四天。我拨通电话,这也将是我最后一次拨通电话,我能感觉到,这是我最后一个被我人为塑造出来的伪魂灵。
“我要出卖我的魂灵。话有些少,不喜欢出门,很少露面,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因为没什么朋友所以会装得自己很酷”
挂断电话,我感到自己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轻松,屋子里放着崔健的《飞了》,身体轻盈的简直要腾空飞起,我仰倒在椅背上:
“现在我把心爱的魂灵都放生了,现在就剩咱俩啦,老伙计。”
。。。。。。
之后的几天,我开始认真的思索我仅剩的、唯一的、真正的魂灵是什么,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小学一年级起立自我介绍的那个湿热而难堪的下午。
我再一次拷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
紧接着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我是失败者。
我人缘并不好,小时候到同学家玩想要一盒巧克力却被小伙伴拒绝,拖出门外。
我脑子也不聪明,别人都看得出来的讥讽我独看不出来,因此常常和周围同学聊天时被下套出丑。
我性格也没有魅力,写情书给班里女生却被撕得稀巴烂。
我事业也很失败,刚参加工作就赶上公司公关危机,我因为平时被骂惯了脸皮厚,主动站出来千方百计地平息非议,事后却像弃履一样被人一脚踢开,人送外号洗脚婢。
我个子也不高,周围同学常给我取外号叫老鼠。
对,真正的我像只下水道的老鼠,像老鼠一样内心敏感,像老鼠一样弱小无能,像老鼠一样微不足道,像老鼠一样屡战屡败。
今后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下水道的老鼠人。
滚烫的热泪涌出,刺痛我的皮肤。
这热泪几乎要将我灼伤,我猛然惊醒:我怎么会流泪?我怎么能流泪?!
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流泪过无数次,可我以为愿意为我流泪的是被束缚在我卑微的身体中善解人意、木讷直白、温柔博学、英姿飒爽的四只笼中红雀,现在我已经将它们放生,只剩下一无是处、麻木不仁的自己,为什么我的泪还在流?
为一个卑微者的不幸流泪,这难道不是世上最高贵的品格吗?
我回想起我从小到大会为了帮助到别人而感到开心;中学时老师叮嘱学校周围的乞讨者是骗子,但我遇到还是会不自主地掏出午饭钱递给他;被别人夸奖我会激动的整夜睡不着觉;工作之后看到有不幸的人还是会为他们流泪。。。这些感情都是真挚而不作伪的,一时间,悔恨和苦涩涌上我的心。
老朋友,二十多年来我误解了你,原来你才是那个最高贵的魂灵!我应该最开始就把你出卖,剩下随便一个来陪伴失败的我!
我以手掩面,涕泗横流。
第七天。我决定将这最后一只高贵的笼中红雀放生。
屋子里的音乐是《一块红布》,我站起身,第一次挺直胸膛,像个即将远征的英雄一样环视我出租屋内的宝藏:
墙上挂着我学生时期的奖状、卧室里有我和父母的合影、抽屉里是被撕碎的情书、书柜里藏着我刚参加工作时精心为公司准备的公关策划案。。。电视里正播放着最近很火爆的合成人偶像企划,四个安装了人类情感模块的合成人在这温暖而寒冷的夜晚欢声笑语、纵情歌唱。
我拨通电话:
“我要出卖一个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