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聊斋志异(卌一)
167,促织

莎鸡远贡九重天,责有常供例不蠲。
何物痴儿偏致富,生生死死亦堪怜。
明宣德年间,皇宫中流行斗蟋蟀的蝣戏,每年都要向民间征收大量蟋蟀。蟋蟀本不是陕西特产,有个华阴县令,为了讨好上官,奉上一只蟋蟀。让它试斗了一番,非常厉害,于是上官就责令华阴县每年供奉。县令又把这差事交给了里正。集市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每得到一只好的蟋蟀,便用笼子养着,抬高价格,当作奇货高价出售。乡里的公差狡猾奸诈,常借此按人口摊派费用;每征一头蟋蟀,常要好几户人家倾家荡产。
县里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好久考不中秀才。成名为人老实憨厚,不善谈吐,因此被刁滑的小吏报到县里,让他担任里正,他想尽了办法也推脱不掉。不到一年,家中那点微薄的家产就折腾光了,这一年,正遇上皇宫征收蟋蟀,成名不敢勒索百姓,自已又没钱赔偿,忧愁烦闷得要死。妻子说:“死了有什么益处?不如自己去捉捉看,说不定还有希望得到一只。”成名认为很对,于是早出晚归,提着竹筒、丝笼,在破墙下草丛中,搬石挖穴,什么办法都用了,始终没有捉到一只可以进贡的。即使捕到两三头,也是又弱又小,不够规格。县令限期追逼,只十多天,成名就挨了一百大板,两条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蟋蟀也不能去捉了;天天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只想自尽。
这时,村中来了一个驼背巫婆,能假借鬼神算卦,非常灵验。成名的妻子带着钱去问卦,见红妆少女和白发婆婆挤满了门口。走进巫婆的屋里,有间密室,挂着帘子,帘子外摆放着几案。问卦的人,先在香炉中燃上香,连拜两拜。巫婆在一边望着天空代她们祈祷,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求卦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听着,不多时,帘里扔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求卦人想问的事情,没有丝毫差错。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香案上,像前面的人那样点香跪拜。有一顿饭功夫,帘子动了一下,一张纸片抛落出来。她忙拾起来一看,纸上不是字而是画。上面画着殿堂楼阁,像是座佛寺;寺后面的小山下,到处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和一丛丛的荆棘,一只青麻头蟋蟀藏在那里,旁边有只蛤蟆,像要跳起来的样子。成名的妻子反复观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见画上有蟋蟀,隐隐说中心事,便将纸片摺藏起来,带回家给成名看。
成名看着画反复思索,莫不是指给我捉蟋蟀的地方吗?仔细察看了画上的景物,与村东的大佛寺很相似。于是他勉强起身,拄着拐杖,拿着图画来到村东大佛寺的后面。见在茂密的草丛中有一座古坟,成名沿着坟往前走,只见层层乱石,跟鱼鳞一样,和画中的很相像。成名便在蓬蒿野草中,一边侧身细听,一边慢慢走着,像在寻找细小的针,芥。直找到眼花耳聋,还是没一点蟋蟀的踪迹。他正在凝神搜寻着,突然一只癞蛤蟆跳了出来。成名很惊愕,急忙追赶过去,蛤蟆已钻进草丛中。他拨开草丛,仔细寻找,见一只蟋蟀趴在棘根旁,急忙用手一扑,蟋蟀钻进石洞中。成名用草尖拨弄,拨不出来;又用竹筒里的水灌它,蟋蟀才出来。见这只蟋蟀身躯健壮,体态俊美。成名捉住它仔细审看,个头很大,尾巴修长,青脖子金翅膀。成名非常高兴,忙装进笼子提回家中,全家人欢庆祝贺,把它看得比价值连城的宝玉还要珍贵。用盆子养起来,喂它好东西,爱护备至,只等到了期限,送到县里去交差。
成名有个儿子,才九岁,看到父亲不在家,偷偷打开盆盖去看。蟋蟀一下从盆里蹦了出来,快得没法捕捉。等把它扑到手中,蟋蟀腿掉了,肚子也裂开了,一会儿便死了。孩子害怕了,哭着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吓得面如死灰,大骂道:“祸根!你的死期到了!等你父亲回来,会同你算帐的!”孩子大哭着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成名回来,听了妻子的诉说,像被冰雪浇透了,怒气冲冲地寻找儿子,可儿子不知到哪里去了。后来,从井里打捞上来了孩子的尸体,成名夫妻顿时转怒为悲,呼天喊地,哭得要死。夫妻两人相对发呆,饭也不做,只是默默地坐着,不再感到有一点活着的乐趣。天快黑了,才拿上草席想把孩子葬了。近前抚摸儿子的身体,发现有微弱的气息,夫妻二人欢喜地把儿子放到床上。到了半夜,儿子苏醒了,夫妻二人心中稍感到宽慰。但一看到蟋蟀的笼子空空的,又气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敢再去追究儿子,从黄昏到天亮,连眼睛也没合一下。
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成名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愁。忽然听到门外有蟋蟀的叫声,成名惊讶地起来察看,见那只蟋蟀仿佛还活着。成名高兴地捕捉它,蟋蟀一叫便跳开了,跳得还非常快。成名用手掌盖住它,感到掌心里空空的没什么东西;刚一抬手,蟋蟀又远远地跳开了。成名急忙追赶,转过墙角。蟋蟀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成名来回四下寻找,见蟋蟀趴在墙壁上。仔细一看,身躯短小,黑红色,不是先前那只。成名嫌它小,不捉,只是来回察看,寻找刚才追的那只。墙壁上的小蟋蟀忽然跳到了成名的衣襟上,成名再细一看,形状像蝼蛄,长着梅花样翅膀,方头长脖子,像是好品种,这才欢喜地把它捉起来。将要献给官府时,又惴惴不安,恐怕不中官府意,便想让它试斗一番看看。
村中有个好事的少年,驯养了一只蟋蟀,自己给它起名叫“蟹壳青”,天天同一些少年角斗,没有一次不取胜的。他想靠这只蟋蟀发财,便抬高价钱,却没有买的。这天,这少年登门找成名,看到成名养的那只小蟋蟀,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便拿出自己的蟋蟀,放进笼子里较量。成名见他养的蟋蟀,个头大,身子修长,心中很羞愧,不敢和他的较量。少年再三强求,成名想:养一只劣等蟋蟀也没什么用,不如让它拚一次,博众人一笑。便把两只蟋蟀都放到一个盆里,让它们角斗。成名的那只小蟋蟀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起来。他用猪鬃撩拨小蟋蟀的须子,一次又一次,小蟋蟀突然发怒了,直冲过去,接着就互相搏斗起来,跳跃腾击,振翅有声。一会儿,小蟋蟀一跃而起,直扑对手去咬它的脖子,少年大吃一惊,急忙把它们分开,停止了搏斗。小蟋蟀振起双翅,骄傲地鸣叫着,好像是报告主人知道。成名高兴极了,正在赏玩,突然过来一只鸡,径直去啄那只蟋蟀。成名惊骇地站在那里呼喊,幸好没被啄中,小蟋蟀跳出去有一两尺远。鸡又大步追上去,小蟋蟀已经落在鸡爪下了。成名惊慌失措,不知怎么救它,急得直跺脚,脸色都变了。转眼间,见鸡伸着脖子扑楞着,走近一看,原来小蟋蟀趴在鸡冠子上用力叮着不放松。成名更加惊喜,忙把小蟋蟀捧放到笼子里。
第二天,成名把小蟋蟀献到县官那儿。县令见蟋蟀太小,愤怒地呵斥成名。成名讲述了它的奇异,县令不相信,就试着让它同别的蟋蟀斗了斗,结果所有的蟋蟀都被斗败了;又让它同鸡斗,果然同成名说的一样。县令赏了成名,把这只蟋蟀献给巡抚。巡抚非常高兴,用金笼盛着进献给皇上,并在奏章中详细讲述了蟋蟀的本领。小蟋蟀入宫后,将天下进贡的蝴蝶,螳螂、油利达、青丛额等各种稀奇的蟋蟀都斗了一遍,没有超过它的。小蟋蟀每当听到琴瑟的声音,就按着节拍舞蹈,人们越发觉得它奇特。皇上非常高兴,下诏赏赐巡抚名马和衣缎。巡抚没有忘记这荣幸是从哪来的,没过多久,县令就因政绩优异被擢升。县令也高兴了,就免去了成名的差役,又嘱咐学使,让成名进了县学。
后来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精神复原了,自己说身子变成了蟋蟀,轻捷善斗,现在才苏醒过来。巡抚也重赏了成名。不几年,成名便有田百顷,楼阁无数,牛羊满圈。一出门便穿着裘皮衣服,骑高头大马,富贵赛过了官宦世家。
异史氏说:“皇帝偶尔使用一件东西,未必不是用过它就忘记了;然而下面执行的人却把它作为一成不变的惯例。加上官吏贪婪暴虐,老百姓日复一日赔上妻子卖掉孩子,还是没完没了。所以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老百姓的性命,不可忽视。只有成名这人因为官吏的侵害而贫穷,又因为进贡蟋蟀而致富,穿上名贵的皮衣,坐上豪华的车马,得意扬扬。当他担任里正,受到责打的时候,哪里想到他会有这种境遇呢。老天要用这酬报那些老实忠厚的人,就连抚臣,县官都受到蟋蟀的恩惠了。听说‘一人得道,连他的鸡狗都可以上天。’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168,柳秀才

绿衣忽现秀才身。不独蝗神柳亦神。
待至秋成隆报赛,祝他陌上早回春。
明朝末年,青、兖二州发生蝗灾,并渐渐地蔓延到沂县。沂县的县令对此很担忧。退堂后睡卧在邸舍中,梦见一位秀才来拜见。秀才头戴高冠,身穿绿衣,长得非常魁梧,自称有抵挡蝗灾的办法。问他有什么办法,秀才回答说:“明日在西南道上,有个妇人骑着一头大肚子母驴,她就是蝗神。哀求她可以免灾。”
县令感到这个梦很奇怪,就操办好酒食带到了城南。等了很长时间,果然有个梳着高高的发髻、身披褐色斗蓬的妇女,独自一人骑着一头老驴,缓慢地往北走着。县令立即点燃香,捧着酒杯,迎上去拜见,并捉住驴子不让走。妇人问:“你想干什么?”县令便哀求道:“区区小县,希望能得到您的怜悯,逃脱蝗口!”妇人说:“可恨柳秀才多嘴,泄露我的机密!应立即让他身受蝗害,不损害庄稼就是了。”于是饮酒三杯,转眼间不见了。
过后蝗虫飞来,遮天蔽日,但是不落在庄稼地,只是集中在杨柳树上,蝗虫经过的地方,柳叶全被吃光。县令这才明白梦中的秀才就是柳神。有人说:“这是县官忧民所感动的。”确实如此。
169,水灾

暮见二牛山上斗,朝看一屋水中存。
天公皂白分明甚,呵护常临孝子门。
康熙二十一年,山东大旱。自春至夏,光秃秃的地上不长青草。六月十三日下了一场小雨,才开始有种谷子的人。到十八日,大雨充足,于是种豆。
有一天,石门庄有位老人,傍晚看见两头牛在山上相斗,就对村里的人说:“大水将要到了!”随即携带家人迁走了。村里的人都嘲笑他。不久,暴雨如注。彻夜不停,平地水深好几尺,房子全都淹没了。一个农人舍弃两个儿子不顾,先和妻子搀扶着老母亲,跑到一个高岗上躲避。再往下一看,整个村子一片汪洋,已成水国,也就无法顾及自己的两个儿子了。等到大水退落回到家里,见全村都成了废墟和坟墓。进自己家门一看,竟然还有一间屋留存下来,两个儿子并排坐在床头上,正玩耍嬉笑,安然无恙。人们都说这是他们夫妻二人行孝的好报。这是六月二十二日发生的事。
康熙二十四年,山西平阳大地震,死了的人数占十分之七八。整个城市内外都成了废墟,仅剩下的一间屋,原来是某孝子的家。茫茫大劫中,惟独孝子的后代安然无恙,谁说老天爷不分青红皂白呢?
170,诸城某甲

不死于刀死于笑,可知笑里暗藏刀。
旅爻上九占多验,先笑居然变后号。
淄川县教谕孙景夏先生曾说:他们县的某甲,遇上流寇作乱,被杀死,头坠在胸前。流寇退去,家里的人得到他的尸体,将抬去埋葬的时候,忽然听见他有微弱的喘气声音。仔细一看,他的咽喉处竟还有一指多宽没断下来。于是扶着他的头,把他扛回家。过了一天一夜他开始呻吟,用勺子和筷子稍微喂他点饮食,半年后竟然痊愈了。又过了十几年,某甲和两三个人聚会交谈,其中有个人说了句笑话,引得哄堂大笑。某甲也兴奋地鼓掌。不料想他一俯仰之间,原来的刀痕突然裂开,头掉了下来,鲜血直流。大家看他时,已经气绝身死了。某甲的父亲告了那个说笑话的人。众人敛钱安抚他,又安葬了某甲,于是才和解了。
异史氏说:笑了一下脑袋就掉了,这真是千古第一大的笑话。脖子以一线相连而不死,直到十年以后,因为一个玩笑而酿成官司,这岂不是因为这几个邻居上辈子负债于某甲吗!
171,库官

驿传辉煌使节驰,馈遗偏有库官知。
辽东军饷由谁拨,惜未当年一问之。
山东邹平的张延登奉皇帝之命去祭祀南岳衡山。路经江淮地区,需要在这里的驿站住宿。前驱官禀报道:“这个驿站中有妖异作怪,在里面住宿一定会出乱子。”张公不听。
到了半夜,张公穿戴齐整佩剑而坐。一会儿,听到有靴子走路的声音进来了,原来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戴着黑帽,扎着黑带。张公很奇怪,便问他的来历。老头叩拜说:“我是库官,为您管理库存财物已经很长时间了。幸遇钦差大人远道来临,下官也好卸去这个沉重的负担了。”张公问:“库存多少?”老头回答说:“二万三千五百两银子。”张公怕这么多钱带着路上累赘,便约好回来时再与他查点验收。老头答应着退下。
张公到了南中地带,得到的馈赠非常丰厚。等到归来时,还是住宿在原来的驿站,老头又来拜见他。当问到库存钱财时,老头答道:“已经拨充辽东兵饷了。”张公对他前后不一致的说法深感惊讶。老头说:“人生命中注定的收入,都有定数,分毫不能增减。大人这次出行,应得的钱财都已如数得到了,还求什么呢?”说完,就走了。
张公于是计算他这次所获得的钱财,竟与老头所说的库存数字正相符合。他这才慨叹一餐一饭皆有命定,不可任意强求。
172,酆都御史

四川酆都县城外有个山洞,深不可测,相传是阎罗王的衙门。它里面的一切刑具,都是借助人来*********坏了,就扔在洞口,县令马上用新的替换,过一夜就不知去向。有关洞内的供应开支,都载入官府的报销中。
明代有个行台御史华公,巡视酆都时,听到这个传说,不相信是真的,想进洞去破除这个疑惑。人们都说不行,但华公不听。他手持蜡烛进入洞中,让两个衙役在后随从。深入洞内一里多路后,蜡烛突然灭了。华公看了看,台阶宽阔明朗,有大殿十余间,里面并排坐着尊官,身穿袍服手执笏板很庄重,惟独东头空着一个座位。官员们见华公到了,都走下台阶来迎接,笑着问道:“来了吗?别来无恙啊?。”华公问:“这是什么地方?”尊官说:“这是阴曹地府。”华公惊讶地告退。尊官指着空座位说:“这是您的座位,哪能再回去?”华公更加害怕,一再请求宽容。尊官说:“定数怎么可以逃脱呀!”于是检出一卷簿子给他看,上面记载着:“某月某日,某以肉身归阴。”华公看了,吓得浑身颤抖,像掉入冰水中。念及母老子幼,流下了眼泪。不一会有个穿着金甲的神人,手捧黄色帛书来到。群官拜舞,打开帛书读后,祝贺华公说:“您有回阳间的机会了。”华公惊喜地问原因。尊官说:“刚才接到天帝御诏,要大赦幽冥,可以为您设法折免罪过。”于是为华公指示道路让他出来。几步以外,幽黑如漆,辨认不出道路。华公非常为难。忽然一位神将气宇轩昂地走来,红脸长须,光芒射出数尺以外。华公迎拜并哀求他,神人说:“背诵佛经可以出去。”说毕去了。华公心想,经咒大多不能记忆,只有金刚经还曾稍微学习过,于是合掌背诵。立刻觉得有一线光明,映照着眼前的路。忽然有遗忘了的句子,眼前立即黑暗;镇静下来思考一会儿,再背诵再显光明,这才出得洞来。而那两个随从的衙役,就不必再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