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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人情·伤痕——结构主义神话学视角下的《铃芽之旅》

2023-04-02 22:44 作者:轻闻逸录  | 我要投稿

作者:SagaShi


一、引言


《铃芽之旅》作为新海诚导演的又一部知名动画影片,自上映以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本文仿照列维·施特劳斯对于古希腊忒拜城神话的结构主义分析方式。


对于《铃芽之旅》中的自然、人情以及伤痕进行简单的分析评述,试图解决两个个目前争议较大的问题:一是为什么选用公路片这种表现方式;二是为什么影片没有说明椅子如何少了一条腿。


(本文涉及剧透,未观影的朋友请谨慎阅读)


二、结构主义神话学的《铃芽之旅》简述


在论述开始之前,我想先明确一种观点,《铃芽之旅》能否被看作神话?


众所周知,在古老的历史长河中,原始人生产力低下,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弱,且无法理解风雷雨火等自然现象,因而创造了各种瑰丽奇幻的神话故事。可以说,神话就是原始人认识世界运行规律的方法论。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关注到了神话的这种特性,他不把神话看作无理性的事物,而认为神话具有一定的结构。在列维·施特劳斯的著作《结构人类学》中,他这样认为:

神话虽然是感性的野性的思维,但是神话具有一种严密的理性结构,原始人利用这种结构解决自己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将神话视为一种编码系统来解决生活矛盾。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种编码系统是如何解决生活矛盾的,列维·施特劳斯对于知名的忒拜城神话进行了结构主义神话学分析,得出忒拜城神话想要探讨的是人是否能够脱离自然而独立发展的问题。


在观看《铃芽之旅》时,我们会感到浓重的神话意味。地震本是自然灾害的一种,无论在远古时期还是在现当代社会,人们在地震面前都是渺小且软弱的,即便是日本仍然难以做到较好地抵御地震侵袭,因而《铃芽之旅》和远古神话创作是具备同样的社会基础条件的。


不仅如此,《铃芽之旅》把地震的发生具象化为从往门中喷薄而出的蚓厄,这和远古神话把风雷雨火具象化为人物是同样的方法。而日本文化中,泛灵论的思想一直存在残余,自然万物都存在灵气,或为精灵或为妖怪,这种把现实事物具象化的神话手法是ACGN中常见的一种文学表述方式。


综上所述,《铃芽之旅》可以被视作神话,可以借鉴列维·施特劳斯结构主义神话学的方法论对于影片进行阐释。


《铃芽之旅》的故事情节内容较为简单,我们可以把各个重要情节(列维·施特劳斯称为神话素)切分出来,进行重新组合,从而理解影片结构安排的深意。

上图是对于《铃芽之旅》较为详细的结构主义神话学分析,情节被主要划分为了两组,一组主题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另一组主题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两组划分刚好可以解决我们在文章一开始就关注到的两个问题:为何是公路片和为何没有交代椅子的残缺。



三、为何选用“公路片”题材?


关于为何选用“公路片”这种表现形式的问题,新海诚已经在访谈中谈到过,但本着作家创作谈不完全可靠的文学真理,我们可以在部分保留新海诚观点的同时用上文已经做出的结构主义分析展开更深层次的阐释。


新海诚说,铃芽之旅是“一个名叫铃芽的少女,遇到了一名四处旅行的青年草太,仿佛被草太引导了一样,他们一边关上引发灾害的门一边在日本全国旅行,该作品是这样的一部公路片。”、“这是一个关于曾经发生过灾害的地方,也是人们已经离去的废墟的故事。


我们游览着那些已经无人居住的地方,仿佛能想起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感受,并悼念这个地方。”

新海诚的这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影片的主旨,铃芽从西向东旅行的地点都是日本曾经发生过大地震的地方,如果想要串联起来,公路片毫无疑问是最为贴合的一种题材。


但是我们不能忽略的是,这场公路片的主角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她的旅行是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就突然开始的一场冒险,她没有交通工具,没有安排好旅店餐饮,甚至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准备。对于一个高中女生来说,这场旅行过于辛劳了,严格说来其实只有在东京遇到芹泽后,影片才有了一个正常公路片的模样。


虽然出现了种种问题,铃芽仍然完成了这场旅行,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上图第一组梳理出的情节背后蕴含的三种意蕴“陌生人之间温情的产生——熟悉的人之间温情的破碎——温情的寻回”。


铃芽初到爱媛,帮助千果拦住了坡道上散落的橘子,热情好客的千果一家招待了铃芽;随后铃芽又在瑠美小姐的帮助下从爱媛来到神户,并且在瑠美小姐工作的酒吧中暂时寄宿。


而铃芽到东京则是自己买的车票,靠着草太的关系得到了芹泽的帮助继续东行,回到故乡宫城。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仅靠铃芽和身为椅子的草太,这场旅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因而,之所以选择公路片这种题材,在某种程度上是想要表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无论是铃芽帮助草太,还是千果、瑠美、芹泽帮助铃芽,他们几乎都是出于热心,几乎没有希望自己的帮助能够求得等值或更多的回报,在现代资本主义日本,这种陌生人之间的温情是十分可贵的。


值得注意的是,关西地方的千果、瑠美和铃芽之间是纯粹的陌生人,而到了关东地方的东京,新海诚就没有描写这种纯粹陌生人之间的温情了,芹泽虽然也给铃芽提供了帮助,但这是基于草太的关系。


这样安排的意味一方面是为了破除电影在开始时采用的“到新地方——得到帮助——关门——离开”模式,也是在暗示一个重要的隐喻“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是极其脆弱的”。


当然,关西和关东采用不同的叙事模式也暗含了一种日本人的刻板印象,即关西人热情好客,关东人则相比之下更为冷漠,恪守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距离,但如果简单从这种社会层面去理解未免过于浅薄了。


我们设想,如果铃芽没能帮助千果兜住橘子,或者在照顾瑠美小姐的两个孩子时不小心出了什么错误,她毫无疑问得不到任何帮助。当我们看到影片中描写的温情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忽视铃芽在与陌生人交往过程中那种如履薄冰般的小心谨慎,温情毫无疑问是最为脆弱的东西,需要小心维护。

在旅途到达东京后,原本积累的脆弱的温情逐步崩毁。大型蚓厄的出现让铃芽不得不把一见钟情的草太作为镇石去使用,而铃芽刚开始感觉可爱的小猫大臣也被她讨厌,甚至在之后前往宫城的途中,铃芽和环阿姨产生了争吵。


草太暂时的“死”动摇了铃芽,她那种如履薄冰维持人际关系的姿态被打乱了,即使身边是和陌生人相比更加熟识的人,我们仍然看不到那种流动于影片背后的温情了。不过在电影的最后,铃芽拯救了草太,和环阿姨、自己、大臣和解,破碎的温情得到了修补。


这一点存在很大的阐释空间,不过已经有影评指出,环阿姨和铃芽、铃芽和大臣之间构成了同样的“收留——背离——和解”模式,所以就不在这里班门弄斧再次赘述了。


回到本节提出的问题,为什么选择公路片?我认为除新海诚导演所说的之外,公路片最能暴露出人与人之间关系中最本质的部分。


在漫长的路途中,能够产生争执的地方真是太多了,大到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小到车里该放什么音乐,旅途中总是充满着内心的博弈。一方面我们想要维持人际关系,另一方面又确实对旅伴的某些行为感到不适,这种人性中纠结的部分在公路片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对于《铃芽之旅》这部影片来说,公路片的表现形式毫无疑问是反映铃芽这一心思细腻的高中少女心理的最佳方式,尤其是她和环阿姨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在影片的结构框架下得到了最佳的诠释。



四、椅子是怎么残缺的?——人与自然的创伤


因为新海诚导演在电影和幕后访谈中高度强调了311东日本大地震在这部作品中的重大意义,所以许多评论都围绕着创伤展开,但是由于创伤理论研究在中国很不发达,许多学术经典都没有译本,因而许多对于《铃芽之旅》的创伤解读都过于浅显甚至出现错误,笔者希望在本文中进行一个简单的纠正。

在文章第一部分的结构主义分析中,我们把第二组情节归纳为“人对于自然的征服——自然力量远比现代人类强大”。


人确实在现代技术的加持下有了改变自然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中国尤其明显,我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丝毫没有感到对于自然的亵渎,反而赞叹人类的伟大。


在日本也是如此,东京都市的建立毫无疑问是人对于自然的征服,但是,日本神话中残存的泛灵思想让这个民族怀有一种对自然的敬畏和改造自然的愧疚。


举一个小例子,日本道路保留有诸多的坂道,我们都知道建设城市之前首先就是要平整土地,这样才能有利于道路的铺设,然而在日本,尤其是东京外的城市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不多。


在《铃芽之旅》中,我们毫无疑问看到了人对于自然的征服,也看到了自然对于人的反攻。如果说自然给人留下的创伤是以311为代表的大地震,那么人给自然留下的创伤就是各种废墟,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往门出现在废墟中。


既然谈到了创伤,那么首先我们要问,什么是创伤?许多影评根本没有搞清楚这个概念就大谈311在影片中的地位,闹出了许多笑话。如果要对“创伤”进行一个概念追溯,我们最早可以在弗洛伊德那里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弗洛伊德在神经官能症的研究中发现了现代心理学和文学最重要的一个概念“无意识”,并且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被压制在我们日常认知活动的下面,不会出现在我们清醒时候的意识中,也不会体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但是梦是无意识的一种体现。

在弗洛伊德著作《梦的解析》中,他指出梦的“原材料”(弗洛伊德称之为梦的“潜伏内容”)是种种无意识的愿望,睡眠中感到的种种身体刺激,以及前一天的种种经历中获取的种种意象;但是梦本身则是这些材料被集中改造后的一个产物,这一改造过程即是所谓的“梦的工作”。


在这种观点下,文学写作被视作和梦的工作相似的模式,因而产生了精神分析文论最为著名的观点“文学创作是白日梦”。就像意识背后有个无意识一样,文本背后隐藏着一个潜文本,阅读不仅是阅读文本,也是阅读无意识的潜文本,同时也是去阅读文本生成的过程,由此出现了著名的“征候式阅读”。


“征候式阅读”在中国发展缓慢,只有北京大学蓝棣之先生做出了较好的成果。而在国外,征候阅读不仅研究成果丰硕而且出现了专门关注“梦”这一征候、专门关注“创伤”征候等诸多细分领域。


创伤理论就是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领衔者是Cathy Caruth、Shoshana Felman等人,虽然不同学者有着各自对于“创伤”的理解,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创伤是被压抑在无意识层面的”。


好多人夸夸其谈自己的心理创伤,甚至能够讲出自己的创伤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原因留下的,然而这些都不叫创伤。


创伤带来的打击如此巨大以至于人的意识为了保护自己主动把它压抑到无意识层面,不让它在日常生活中显现,以免影响生活。创伤不是有着明显外显性的事物,受创伤者对于创伤的认知是模糊的,甚至会出现记忆缺失。


我们可以举几个例子进一步说明这个概念,《缘之空》中兄妹二人父母的突然车祸去世不是创伤,《樱之诗》里面御樱家火灾给稟留下的是创伤,《缘之空》只能叫wound,而《樱之诗》才叫trauma。


为了区分,我们在后文中不再出现创伤这个词汇,全部用wound或trauma替代。

回到我们的电影《铃芽之旅》,铃芽遭受的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是trauma。铃芽对于311的记忆一直非常模糊,直到找到小时候的绘本后才回忆起来往事,而且在绘本上,小铃芽涂黑了与311有关的所有图画,这明显就是意识在努力消除这段记忆,把trauma压抑到无意识层面。


精神分析学在日本一直是心理学研究的大热门,这一学说在这片土地上能够繁荣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二战的失败、泡沫经济的崩毁等诸多社会原因,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地震等自然灾害。


为了疗愈自己在311大地震中的wound,新海诚无疑有很大可能性接触到精神分析学,在《铃芽之旅》影片中,“梦”开启了整部影片,这就颇带有精神分析的意味。


在铃芽的梦,或称无意识里面,幼年的铃芽在震后的大地上寻找母亲,最后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女生。在影片的结尾,我们知道这个女生就是长大了的铃芽,她为年幼的自己打气并且把三条腿的椅子给了她。


这一情节让电影成为了闭环,同时也引发了一个最大的争议:新海诚没有交代椅子是怎样缺少一条腿的以及椅子是如何在震后的瓦砾中被找到的。


关于这两个问题,自然每个人心中有自己的答案,大多数人认为在椅子在地震海啸中缺了一条腿,然而椅子是怎么被找到的就是新海诚忘了说了。其实在问出这两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要思考的是,有必要问这两个问题吗?

我认为是没有必要去问这样的问题的。椅子为什么残缺,不知道。可能是地震海啸摧残的,也有可能是小铃芽在玩耍的过程中不小心弄断的,总之,为什么残缺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确实已经残缺了,而且以残缺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一情节安排蕴含着一个现代人生存的普遍精神状态:残缺才是日常,trauma才是心理的日常状态。


为什么这么说,举一个弗洛伊德的例子,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带有trauma。婴儿从母亲的子宫中分离出来,这构成了每个人人生中的第一次trauma,与母体的分离不仅让婴儿缺少了保护,而且曾经和婴儿同源,作为婴儿一部分的胎盘和婴儿分离了,这毫无疑问隐喻着:人生而残缺。


铃芽自然是残缺的,就像椅子一样,从电影一开始就是残缺的,根本不需要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只不过铃芽的残缺被trauma进一步放大,影片结尾,她最终正视了trauma,并且和自己达成了和解。


再看男主人公草太,在刚刚变成椅子后他不熟悉这个新的,残缺的身体,但是他随着故事发展越来越习惯于当椅子了,这暗示了人对于残缺,对于trauma的习惯和自我适应,最终实现和解与共存。正如人与trauma的共存和解,废墟作为自然的trauma也终将被拆除。


所以,当我们问出椅子为何缺一条腿和椅子从何而来的问题时,我们应该回到电影中去思考,这两个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trauma就在那里,我们记不清它什么时候就存在了,但我们只要知道它在那里就好。


五、结语


《铃芽之旅》毫无疑问是新海诚的一次自我洗礼,他把关注的重点从个人的爱情上升到对于整个日本,乃至整个人类群体的关怀,无论最终结果是好是坏,这都是一次伟大的突破。自然,《铃芽之旅》存在没有处理好爱情,人物的符号化倾向等等诸多问题,但是这仍然不妨碍它成为一部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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