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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会(1835年)

2022-07-02 20:14 作者:丝歌  | 我要投稿

爱伦·坡

在那里等我吧,我肯定要在那幽深的峡谷里与你相聚。

——齐彻斯特主教亨利·金在妻子葬礼上的讲话


神秘的不幸者呀!被自己所想象的辉煌耀花了眼睛的人,被自己的青春火焰所焚毁的人!我在想象里再次看见了你!你的形象重新在我眼前升起!——不,啊,不是你此时在那寒冷的幽谷里的样子,不是在那阴影里的样子,而是你应有的样子——在朦胧的想象之城里:在你自己的威尼斯,在你曾把终身绚丽的沉思都挥霍在那里的城市,在星星们所钟爱的城市,在那最幸福的海上城市。它那帕拉迪奥风格的宽阔的窗户蕴含着深沉的痛苦的意义,凝望着默默的水波中的秘密。是的!我重复我的话,是你应有的样子!肯定有一个跟这里不同的世界——有一种不同于庸众的思想的特别思想,有一种不同于智者的设想的设想。那么,有谁会对你的行为提出质疑呢?谁会来指责你那幻想的时刻呢?谁会来谴责你的行为,认为那是对生命的浪费呢?那不过是你那无穷精力的泛滥与溢流而已。


我第三或第四次遇见我所说的这人,就是在威尼斯,在被称作“叹息桥”的那座廊桥的桥洞之下。我一回忆起那次会见的情景,便总有混乱的印象出现,可我总记得——啊!我怎么能忘记!那深宵夜半的叹息桥,那女性的美,那秘密地往来于窄窄的运河上的浪漫的精灵!


那天晚上罕见地阴暗,广场的大钟已敲响了意大利之夜的五点。钟楼广场阒寂无人。古老的公爵府的灯光很快便熄灭了。我从广场经大运河回家,但在我的游艇刚到圣马可运河的河口时,一声女性的尖叫突然打破了黑夜的寂静,从河口深处传来。那是一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尖叫,悠长不息。我大吃一惊,跳了起来,游艇手也诧异得一失手把我们唯一的桨放掉,让它消失在沉沉黑夜里,再也找不到了。于是我们只好让自己随波逐流。幸好游艇到了这里已离开主流,进入支脉,我们像一只黑羽的大鹰向叹息桥缓缓漂去。此时一千支火把已从窗户里和公爵府下的台阶上燃起,发出亮光,顷刻间便把深沉的黑夜化作了铅灰色的超现实的白昼。


一个孩子滑脱了母亲的手臂,从巍峨的建筑物的窗户掉进了幽深的水里。水波平静地裹住了孩子,一声不响。我的游艇虽是目力所及之处唯一的船只,却已有好多结实的游泳者下了水,在水面上徒然地寻找着那宝贝——唉!那孩子是只能到深渊里去寻找的呀!公爵府大门前宽阔的黑色大理石板上距离水面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有个人影站立,那是无论谁见了也是永远难以忘怀的。那就是亚芙洛黛特,全威尼斯人崇拜的公爵夫人——欢乐的人群里最欢乐的人,美人堆里最美丽的人,可她毕竟是奸诈老朽的门东尼的年轻的妻子,也就是那美丽的孩子的母亲。那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孩子。这时那孩子已经在阴暗的水中,心里痛苦地思念着母亲甜蜜的爱抚,竭尽他那微弱生命之所能呼唤着她的名字。


亚芙洛黛特孤零零地站着,纤细的双腿在身下黑色的大理石的衬托下闪着银光。她那舞会的发式因准备睡觉已打散了一半,可仍像风信子的卷须一样,一圈圈盘在她古典式的头颅顶上,为雨点般的钻石所笼罩。一件鲛绡做成的白纱披肩似乎是那苗条的身躯唯一的覆盖物。仲夏深夜的空气仍然燠热、忧伤、宁静,她那雕像般的身子没有动,连挂在身上的薄雾般的绡衣也寂然不动,有如挂在尼俄柏身上的沉重的大理石长袍。但是,说也奇怪!她那闪着光彩的大眼睛并没有俯看淹没了她的光明和希望的坟场,而是在往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注视!在我眼里,共和国昔日的监狱是威尼斯最可怖的建筑,但是,她在自己的孩子在身下窒息时为什么凝望着它?远处那黑暗阴郁的壁龛也张大了嘴,面对着她闺房的窗户——在它那阴影里,那结构里,那装饰有常春藤花环的庄重的檐口上,能有什么东西是这位门东尼公爵夫人以前不曾思考过千百遍的呢?我错了!在这样的时刻,人的眼睛就像摔破的镜子,能让它的不幸的形象无数倍地增长,能在无数个遥远的地方望见身边的忧伤。这一道理谁还不记得?


在比公爵夫人站立处高出几步的台阶上的水门拱顶里,站着半羊神形象的门东尼公爵。他衣着整齐,不时地弹着吉他,似乎厌倦得要死,偶然也发出寻找孩子的指示。我惊呆了,我惶恐了,我没有力气动弹了。我还像刚听见叫喊时的样子呆站着。当我站在丧礼船一样的游艇上,在激动的人群间漂过时,我那苍白的脸和僵硬的四肢一定在人们眼里留下了幽灵般的不祥印象。


一切努力都没有用了。好几个在打捞时精力最旺盛的人已松弛下来,向沉重的忧伤承认了失败。孩子似乎没有多少希望了(母亲的希望岂不更少了),但是这时一个裹着大氅的人影却从黑暗的壁龛里——我们说过,它是古老的共和国监狱的一部分,面对着公爵府邸的栅栏——走了出来。那人踏进火光照耀的地方,在令人晕眩的高处的边缘上站住,一低头便跳进了河里。不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抱着那仍然活着的、还在呼吸的孩子站到了公爵夫人身边的大理石石板上。大氅浸透了水,沉重了,松开了,落成了一堆皱褶,堆在他脚边,向惊呆了的旁观者展示出一个风华正茂的秀美青年的形象。他的名字那时震响了大半个欧洲。


那抢救者没有说话,但是公爵夫人,现在她要接过孩子了吧!要把孩子搂向自己的胸脯了吧!要紧挨那小小的身躯,用抚爱让他喘不过气来了吧!但是遗憾,从陌生人手里接过孩子的却是另外一双手!另外一个人的手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把孩子接走,带到远处,进了府邸。于是那公爵夫人,她的嘴唇,她那美丽的嘴唇颤抖了,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那双眼睛正如朴莱尼笔下的莨苕:“其柔如水。”不错,那眼里已是珠泪盈盈。可是你看,那个女性从灵魂深处颤抖了,“雕像”泛出了生命的迹象。我们看见,那大理石的苍白面孔,大理石的起伏的胸脯,就连那大理石的纯洁的双脚,也都突然泛起了无法抑制的红晕。一阵轻微的震颤通过了她那娇弱的身躯,有如那不勒斯的清风拂过了草地上茂盛的银睡莲。


那夫人的脸上为什么会泛起红晕?这问题没有人回答——只是,由于为母者的心的恐惧,她于匆忙急迫之间离开了隐秘的闺房,没有给纤细的脚套上便鞋,也忘了为自己那威尼斯的双肩披上应披的外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让她泛出那样的红晕呢?还有什么能让她那疯狂动人的美目那样张望呢?还有什么能使她跳动的心那么不寻常地起伏呢?在门东尼向府邸转过身子去时,她那颤抖的手为什么会随意落到了那陌生人手上,给了他那抽搐般的一握呢?还有,夫人向那人匆匆告别时,为什么要用低得那么奇特的声音说出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胜利了”呢?她又说(否则就是波涛的絮语欺骗了我):“你胜利了,日出后一小时,我们见面,就这样!”


激动平静了,府邸的灯光熄灭了,只剩下那陌生人孑然一身站在石板上——现在我已能认出他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激动得发抖。他的目光四处打量,想找一艘游艇。我不能不向他提供我的帮助了。他接受了我的好意。我在水门弄到了一把桨,我们俩一起向他的住处划去。这时他迅速平静了下来,带着明显的热情谈起了我俩以前那点不算深厚的友谊。


有些话题是我乐意细谈的。那陌生人——我就用这个名字叫他吧!因为他对于整个世界还是个陌生人——自己就是这类话题之一。他的身材可能略低于而不是高于普通人,虽然情绪激动时他的身体还会伸展,让人们的估计不准。他的身材匀称,略显纤细,几乎是修长,表明他能立即做到在叹息桥做过的那类事——不需要赫拉克勒斯般的膂力就能做到的事。其实在有更大的危险时,那类事他也曾轻松地办到,并不费力,而且以此闻名。他长着天神一样的嘴和下巴,一双野性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很为独特,眼神时而是纯榛子色,时而是浓黑明亮的墨玉色。他有一头丰美的黑色鬈发,罕见的宽阔的前额时时从发际往外闪出象牙般的光。也许除了科莫德斯皇帝的几个大理石雕像外,我还没见过谁能比他的面貌更古典、更端正的。不过,他那长相却也是每个人在生命的某个时刻都曾见过、以后却再也见不到的那种:没有特色,没有可以常驻在记忆里的突出的固定的表情,是一张随见随忘的面孔,但是忘记了又会带着模糊的永不消失的渴望要想回忆起来,倒不是脸上那神态和情绪转瞬即逝、从来没有在镜子上投下鲜明的影像,而是因为镜子毕竟是镜子,情绪一离开就不再有丝毫痕迹留下。


我在那次冒险之夜跟他分手时,他用一种我觉得是殷切的态度叮嘱我明天一大早去看他。因此,我在日出后不久已如约来到他的府邸。那是一座阴沉的宏大的建筑,豪华得让人不禁想入非非,它矗立在瑞阿托桥附近的大运河波涛之上。我被引上了一条有马赛克装饰的宽阔曲折的楼道,通过敞开的大门,进入了一个大厅。无法比拟的辉煌和实实在在的炉火对我迎面扑来,奢侈得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我知道我的朋友很阔绰,甚至还曾认为关于他财富的传说夸张得近于滑稽。但是,我往四面一望,却不再相信欧洲会有任何平民能享有这种帝王式的豪奢,而那豪奢就在我身边燃烧、炫耀。


我说过了,那时太阳已经升起,可屋子仍然灯火通明。我从这一情况,也从我朋友脸上那疲惫的样子看出,他那晚通宵没有睡觉。房间的建筑和陈设的布置就是有意让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并不把装饰技术上称作“分寸”或“民族标准”之类的东西放在眼里。这里有希腊画家的怪异画作,有意大利全盛时期的雕像,有埃及的原始的巨大石刻,总使你的目光在一件件作品上游移,到哪里都难以停住。每个房间都有华丽的帷幕,都在随着低沉忧伤的乐曲起伏飘动——那乐曲的来源是无法探索的。各种馨香或抵触或融合,压迫着我的感官——香气随着无数闪亮的、溅着火星的宝石绿或紫罗兰色的火舌从螺旋形的异样的香炉里飘出。初升的朝阳从窗户射入,照耀着这一切,把每一扇窗玻璃都映得嫣红。天然的阳光穿透了从檐板下垂的银液流瀑般的帘幕,反射交映,化作一千种影像,跟人造的火光融汇成一片片柔和的乱影落在地毯上——地毯流光溢彩,是用水波般的智利黄金饰布做的。


哈!哈!哈!——哈!哈!哈!”我一踏进屋子,主人便哈哈大笑,请我在一个座位上坐下,他自己也一挺身子,倒到土耳其垫褥软榻上。“我看见了,”他见我不能立即适应他那怪异的欢迎仪式,便说,“我看出我这住处使你大吃了一惊。我的雕塑、我的画、我在建筑和房间陈设上的独创,还有我的豪华,都惊呆了你。但是,请原谅,亲爱的先生,”说到这里他的口气已带着地道的亲切意味,“请原谅我这不礼貌的大笑。看来你完全是惊呆了。有些事是绝对荒唐的,比如:人若不死就必须笑。而在一切死亡之中大笑而死是最辉煌的!托马斯·莫尔爵士——托马斯·莫尔爵士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而你记得,他就是大笑而死的。还有,在瑞威修斯·特克斯特的《荒唐集》里列了个长长的名单,都是消逝得同样痛快的人物。而且,你知道不,”他沉吟着说下去,“在斯巴达——那地方现在叫帕勒奥克里,在斯巴达,我说,在那地方的碉楼西面,在一大群几乎无法辨认的零乱的废墟里,有一个类似神龛基座的东西,上面还可以辨认出几个字母ΛΑΣΜ。那无疑是ΓΕΛΑΣΜΑ的一部分。斯巴达有上千座庙宇和神龛,供奉着上千个不同的神灵,而供奉‘笑’的神龛却比别的神龛长寿,存留下来,真是奇怪极了!但是在目前这个例子里,”他奇特地改变了口气和态度,“我却无权拿你作为牺牲品,来让我自己欢喜。你当然是会惊讶的。我这种皇家气派的小蜗居可是全欧洲无法创造的东西。我的其他屋子跟这一间就不一样了——它们只是没有苟同于时髦的乏味与无聊而已——那总比阿世媚俗好,是吧?但是,我这设计只要叫别人看见,就会形成时尚——对那些花光祖传遗产能够照办的人而言就是如此。因此,我一直提防着这一类的亵渎。你是我这房间被装饰成现在这样子之后唯一被容许进入这个皇家式幽居的人——我自己和我的仆人除外。”


我鞠了个躬,表示感到荣幸。因为那咄咄逼人的辉煌、馨香与音乐以及他那出人意外的离奇的谈话和态度都使我一时难以用语言表达我的欣赏之情——我对这一切的欣赏都可以理解为一种赞美。


“这儿,”他站了起来,挽着我的手臂在房间里漫步,继续说,“这儿有从古希腊到齐玛布埃,从齐玛布埃到此时此刻的绘画。你能够看出,我选择的许多作品都不尊重鉴赏家们的意见。这些作品全都是对我这房间的一种恰到好处的装饰。这儿还有一些默默无闻的伟大人物的杰作,也有一些生时已享盛名者的未完成的草图。学院派的鉴赏能力把这些作品留给了沉默,留给了我,”这时他突然转向我,“你对这幅《悲痛圣母》有什么看法?”


“那是圭多的真迹!”我带着天性里的全部热情说,因为我一直在仔细观察那幅画的超凡脱俗的美,“那是圭多的真迹!你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呢?它在绘画界就跟维纳斯在雕塑界一样呢!”


“哈!”他沉思着说,“维纳斯!美丽的维纳斯?美迪奇的维纳斯?那个小脑袋上有着镀金头发的维纳斯?左胳臂的一部分和右胳臂全都是修复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不大容易听清了,“她是靠她那右胳臂卖弄风情的,我以为,那装模作样的神韵就在那里。要是让我谈卡诺瓦的话,他那阿波罗像也是临摹之作,毫无疑问——哪怕说我是瞎子、傻瓜,看不出阿波罗那受到吹嘘的灵感也行。我不能不说——可怜我——我不能不说自己更喜欢安廷奴斯。是苏格拉底说过吧?雕塑家是从大理石石料里看出他的作品来的——那么,米开朗基罗下面的对偶句也就算不上什么新意了——


有人说过,或者应该有人说过,作为真正的君子,我们总意识到自己的举手投足都应该跟世俗之辈有所不同,虽然究竟是什么不同一时难以确切界定。如果把这说法充分运用到我这朋友的外部神态上的话,那么,在那个多难的早晨,我尤其感到那话能充分运用到他的道德禀赋和性格上。我除了认为他的精神特质就是紧张连续的思维习惯之外,无法做更好的界定了。那特质似乎从根本上把他跟所有的人区别了开来,它已经渗透了他最琐碎的动作,甚至交织进了他嬉笑玩乐的时刻,跟他瞬息间的快活交融混合,有如从帕赛波里斯神庙周围的檐牙上憨笑的面具上的眼里爬出的蛇。


不过,在他用混合了轻佻与庄重的口吻匆匆讲述着这些琐碎问题时,我也不能不多次注意到他有着某种惴惴不安的神态,言语行动带有一定的神经质的言不由衷,态度上也有些不安和敏感。这叫我一直觉得不好理解,有时甚至使我充满警惕。而且,他常常说到中途又住了嘴,显然忘记了刚才的话头,却又似乎非常专注地想听出点什么——有时像在等候什么客人,有时又像想听到一种只存在于他想象里的声音。


在一个这样的白日梦里或显然心不在焉的停顿时,我翻开了诗人兼学者坡利齐亚诺[插图]的美丽的悲剧《俄耳甫斯》——那书就放在我身边一套土耳其垫褥软榻上。我发现了一个段落,上面用铅笔画了线,是接近第三幕结尾的一段,最激动人心的一段。它虽然有些杂质,却是任何男人读到也不能不受到一种奇特情绪刺激、任何女人读到也不能不叹息的。那一页上洒满了新滴落的眼泪,而在对面的空白插页上,却写有下面的英文诗行,跟我朋友那特殊的笔迹很不相同,可我费了许多力气后仍能辨识出,那是他的笔迹:

啊,伤哉,痛哉,对我来说

你是我的一切,我爱,

我的灵魂为你而憔悴——

你是大海的绿岛,我爱,

一泓清泉,一片圣地。

是仙灵的果实与花环,

你的每朵花都为我开。

啊,那梦太辉煌,难以长存!

啊,星辰般的希望刚刚升起

便掩盖于漠漠的阴云!

“前进!”从未来传过了信息,

可我的精神仍然逡巡

在模糊的海湾,在往昔的天际。

沉默,安静,凛然敬畏!

生命的光明已然逝去。

“消失了,消失了,不复存在。”

(这声音落到海上的沙里

也能让威严的大海静谧。)

被雷殛的树不会开花,

被射中的鹰不能飞起。

我此时的白天全在沉思,

夜晚也全为幻梦占据,

我梦见你灰眼睛顾盼之处,

梦见你纤小的脚闪动之地。

我在缥缈的舞蹈中徜徉,

傍着永恒奔逝的流水。

啊!因为在那遭到诅咒的时刻,

他们从波涛上带走了你,

从爱情带到贵族的时代和罪恶,

带上那并不圣洁的枕席——

从我,也从我们那雾蒙蒙的天气,

银色的垂柳在那里饮泣。

这些诗句是用英语写的(我原以为他不懂英语),对此我倒不感到有多么意外。我对他的博学多能知道得太多,也知道他从隐瞒这类能耐不让别人发觉中获得异样的快乐。因此,对这一类的发现我并没有吃惊。但是我得承认,他署明日期时所写的地点确实给了我不小的意外。起初写的是“伦敦”,后来细心地抹去了,不过那涂抹的效果还不足以让那字迹逃脱认真分辨的眼睛。我必须说,这事确实给了我不小的震惊,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以前我跟他谈话时,曾特别问过他在伦敦是否见过门东尼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婚前在那个城市住过好几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他的回答给我的印象是:他从来没有去过那座不列颠的大城市。在这儿我还可以申明,我曾不止一次听说过(当然,我对一两句可能引起较大争议的话不会轻信)我所谈起的这人不但生来是个英国人,而且受的是英国教育。


“有一幅画,”他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注意到那悲剧,说,“还有一幅画你没有见过。”于是他拉开了一道帷幕,展示了一幅亚芙洛黛特公爵夫人的全身画像。


从描绘她那超人的美的角度说,人类的艺术是无法再超越这画的,跟昨晚公爵府邸前台阶上那形象相同的仙姬般的人物再次站到了我面前,但是,她满脸笑容里总带了点偶然抹上的忧戚,绝色美女跟那类情绪总是难以分开的。(无法理解的反常!)她的右臂屈在胸前,左手指着下面一个造形怪异的花瓶,只有一只纤小的仙灵般的脚隐约露出,刚刚碰到地面。她的美色似乎笼罩在、供奉在一种灿烂的气氛里,其中飘浮着一对依靠精美的想象描绘的翅膀。我的目光从画转到了我朋友身上,查普曼的《丹布瓦的毕茜》的诗句在我的嘴唇上本能地嗫嚅出来:

他在那上面站立,

有如罗马的雕塑;

他将一直站立,

直到死亡把他化作大理石!

“来吧!”他终于说了,并对一张镶嵌了豪华珐琅和厚重白银的桌子转过身去。桌上有几只彩色斑斓的酒杯和两只埃特鲁里亚[插图]大酒瓶,瓶子的造型跟肖像前景上的瓶子一样独特,我估计装的是约翰尼斯堡酒。“来吧!”他突然叫道,“我们俩喝酒!时间还早——不过,我们还是喝,虽然确实还早。”他沉思着说下去。这时一个拿着沉重金锤的小天使让日出后的第一次钟声震响了我们的房间。“时间确实还早,但那有什么关系?咱们还是喝吧!让咱们斟上一杯,为遥远处那庄严的太阳祝福!这些俗艳的灯光和香炉还急着想压倒太阳呢。”他在让我为他干了一杯之后,用高脚玻璃杯连续喝了好几杯。


为梦干杯!”他恢复了他那随兴所之、任意闲谈的口气,这时他对着香炉里融融的火光举起了一个豪华的瓶子,“我这一辈子的工作就是为梦干杯。你看见了,我为我自己构筑了梦幻的密室。在威尼斯的中心我还能构筑出更好的梦吗?你看看你周围吧,一堆杂乱的建筑装饰。爱奥尼亚的纯贞受到洪水滔天前的设计的冒犯,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兽被抻平在黄金的地毯上。觉得这效果不协调的只有胆小的人。安排的恰当,尤其是时间的得体,都只是人类在思考着豪华时的畏怯表现。我自己从前就是个装饰家,但是我的灵魂厌倦了那种把愚昧拔高的做法,现在这一切倒更适合我的观念。我的灵魂此刻就在火焰里扭动,跟在这个藤蔓纹饰的香炉里一样。这个场景此刻的梦呓正在为更加疯狂的幻觉做着准备,要送我到那片国土去。那才是真正的梦。我现在马上就要到那里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嘴,把头低垂到胸脯上,似乎在谛听着某种我听不到的声音。最后,他挺直了身板,望着天上,喊出了齐彻斯特主教的话:

在那里等我吧,我肯定要在

那幽深的峡谷里与你相聚。

在随后的顷刻间,他感到了那酒的力量,一挺身子倒到土耳其软榻上。


此时我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紧随着便是砰砰的敲门声。我匆匆赶了过去,估计会再次遇见什么忙乱。门东尼家一个小厮闯进了屋子,他激动得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女主人!我的女主人!中毒了!中毒了!啊,美丽的!美丽的亚芙洛黛特!”


我惶然了,急忙跑向土耳其软榻,想唤醒那已经睡着的人,让他知道那惊人的消息。但是,他的四肢已经僵硬,嘴唇已经发青,刚才还闪亮的眼睛已经呆滞。他死了。我趔趄着向桌子倒退回去。我的手落到一只迸裂了的发黑的玻璃杯上,意识到了全部的可怕事实——事情的真相突然闪过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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