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Yumi and the Nightmare Painter
由美与梦魇画家
by:Brandon Sanderson(布兰登·桑德森)
第二部分
第十二章
我经常好奇梦魇的目的是什么。当然,还是指普通的那种,不是会潜行的那种。为什么我们会做噩梦?有什么目的吗?也许这是增强我们适应性的一种残酷方式。
人类的可塑性极强。尽管我阅历丰富,却依然会对人类的忍耐力感到惊讶。他们几乎可以在任何环境中生存。他们可以从受尽摧残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他们可以在肉体、精神和情感上都被击垮的情况下——依然会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也许梦魇就是培养为我们提供的一种方法,让我们得以在一个奇特的安全环境下(至少身体上是安全的),从创伤中幸存下来。这方法能让我们将创伤抛诸脑后,遗忘细节,但保留获得的成长。梦魇就是我们用自己的头脑构建出来的替代性生物。
从这个角度来说,梦魇所起到的功用与故事讲述者大抵相同。对于那些运气不佳,遗憾未能与我相遇的人,演化机制能帮他们一把。
画家吃完了饭,努力控制住自己擦嘴的冲动——他的侍者要来替他擦嘴。
由美在他身后踱步,其他人都看不到她。自从他们醒来之后,她就几乎没和他说过话。他一直在试图吸引她的目光,但她却对他视而不见,就像一个散发臭气的人因为过于重要而迫使旁人不得不无视那股臭味。
最后,两名侍者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丽云,她穿着严谨的正式服装,发型对称到无可挑剔。她俯视他的样子颇有一种艺术感。他想知道她是否练习过这个。否则要怎么解释这完美的姿态,俯视着他却没有低下她的头,这甚至让她端详他的举动都显得十分不便。她那双臂抱拢的姿态让她的阴影完全盖住了他,把他隔绝在黑暗之中。她在此逗留的时间恰好比让人舒适的时间稍长一丁点……
这真的让人叹为观止。就像一道精致的美食。用泥巴做成。
她跪了下来。“镇上的人们,”她说,“都很担心你,因为你昨天……的那出闹剧。”
“呃……对不起?”画家说。
“我想我不需要再解释了,”丽云继续道,“神灵拒绝赐福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羞辱。他们会把这当成是一个可怕的预兆。他们会成为那个导致御灵姬崩溃的镇子。这份羞辱深入骨髓,天选之人。”
“听着,”画家说,“我又不是故意晕倒,只为了——”
“不,”由美冲到他面前说。
他转过身,皱起眉头。她终于愿意承认他的存在了?他刚张嘴想回答,却被她打断了。
“你只能重复我说的话,”她告诉他。“没有我的明确指示,你不能和丽云交流。”
“但是——”
“你,”她说,“只能重复我说的话。”
他曾佩服过丽云的威慑能力。但此刻,由美让她的监护人黯然失色。她走到他面前,眼睛瞪大,双拳紧握,气势汹汹,令人胆怯。
画家突然感觉到一阵抽离感。你可以说,他……升华了,到了一个更高的理解层次。就像一个学画的孩子,终于掌握了足够的技巧,可以窥见大师真正的艺术魅力,画家所面对的是某种更为宏大的威慑之功。虽然丽云的威慑力雕琢得极其精准,但却带有一种表演感。
由美则激情四射。那个在领班面前鞠躬的怯懦女孩现在已经完全被……这头怪物征服了。他面对过梦魇,但在那一刻,他宁愿选择对抗任何一只梦魇,也不愿选择面对由美。
他点点头。
“尊敬的侍者,”由美说,并示意他重复她的话——他照做了。“这完全是我的失误。我的躯体因为前两天我的愚蠢而变得虚弱无力,那时我过度消耗了自己。但是,我的灵魂对神灵坚信不疑。我最深切的愿望就是今天可以继续履行我的职责。我将竭尽全力,避免重蹈昨天的覆辙。”
画家完成了复述。他承认这可能是对付丽云更好的办法。他从来都不是特别擅长为那些非他之过的事情道歉。说实话,他也不是特别擅长为那些属他之过的事情道歉……
他按照由美的指示鞠了个躬。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丽云正在思虑。她似乎真的在考虑由美是否值得被原谅这件值得商榷的事情。因为她晕倒了。在身体明显不适的情况下还勉强自己侍奉之后才晕倒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扭曲社会造就了这样的人?他们觉得这件事是合理的。
丽云终于点头了。“您一如既往地睿智,崇高之人。我们就当昨天的事情不值一提好了。来吧,让我们继续今天正式的召唤。”
她在前面领路,由美盯着画家,直到他无言地跟在她身后。等他们在扇子的遮挡下穿过小镇时,他又一次开始觉得好奇,这些人是如何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下生活的。哪怕是木屐能把脚垫离地面,他还是感觉热浪翻滚,让他的喇叭裙里都回荡着热气。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选用这么厚的布料——为了防止意外。
尽管热气逼人,他还是保持着镇定,直到他们到达通往冷泉的山脚下。这时,从镇中心附近突然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巨响,这声响引得画家转过身来,目瞪口呆,一股过热的水柱正奔涌而出,喷向大概三四十英尺的高空。整个行进队伍都停了下来,让他观看。
这感觉就好像这片土地是如此的不适合人居住,甚至连自然法则都被破坏了。水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地下涌上来的。它四处散开,部分变成了水蒸气,发出隆隆的声音,甚至带了点微弱的呜咽声——仿佛受尽折磨。
“这地方到底(低低地)怎么搞的?”他低声说道。
由美站到他和那景象之间。“继续走,”她坚定地说。
“但——”
“御灵姬不会失去镇定,”她说。“御灵姬会保持克制,冷静,深思熟虑。如果你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低头或者移开目光。不要死盯着看。不要目不转睛。你不是来放松的。你是来侍奉的。
“我,”他嘶声道,“不是御灵姬。”
“你不是,”她用最低级形式的口吻说道,这种形式的语言通常是用来谈论像你脚趾之间的粘液一样的事情的。“你是个骗子。”
她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转过身去,继续前行。画家发现自己的情绪也开始酝酿起来,有点像过热的水一样。是,他是……夸大了一些事情。但他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他是来帮忙的。这是骗子会做的事吗?值得用最低级形式的言辞咒骂吗?
他们到了冷泉边。他站立着,把手伸向两侧,直到侍者脱光他的衣服。然后他闭上了眼——连看都没看由美一眼——大步走进浴池。在那里,他一边忍受着侍者们的服侍,一边在不算太冷的泉汤里炖煮着。
希望别人承认这件事对他来说很艰难,这很过分吗?想因为他愿意帮忙而获得一些感谢,这很过分吗?虽然他当时可能没意识到,这些想法都很熟悉。甚至带有他的特色。这想法本身并没有错——但某个想法可能既是对的又是不健康的。
侍者连番用各种肥皂和香水为他擦洗身体,又为他涂抹香膏,帮他做好准备,这花的时间比他记忆中的还要长。在这之后,他又按照由美的吩咐进行了长时间的浸泡。终于,侍者退了出去。他停在水中——半浮半立,享受着沐浴,试着让水冲走自己的坏脾气。
但最终……好吧,他还是偷看了。
他发现由美就站在他身前,和他四目相对,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如果她有实体他肯定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他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水花四溅。
难道……难道她一直都这样待在这吗?盯着他看?瞪着他?只为了确认他会不会偷看?
(答案是肯定的。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由美身上有种特别的执拗。)
画家的第一反应是欣赏眼前的美景。她就那么站在那里,全然无惧羞耻,与之前穿着他睡衣时候表现出来的样子形成了直接——或者说鲜明——的对比。尽管她没有摆出最具威慑力的姿势——只是站在齐腰深的水池里,湿漉漉的头发贴在皮肤上——她的眼神中却充满了自信。
因此,画家努力用不带有猥亵之意的眼神与她对视。他向着她走了几步,身体前倾,直到他快要碰到她的鼻子为止,他害怕触碰它会再次让他体验那种超现实般的温暖。
是的,她很会凝视。尽管比他矮了不少,但她依然保持着泰然自若的威压。可画家是位艺术家,而艺术家都学过的一件事就是观察。一位受过阴影、形状和解剖训练之人的凝视会让人感到害怕。艺术家的凝视就像一把刀,将皮肤、脂肪和肌肉层层分离,他的眼神就是那种能把你的灵魂挖出来,然后用墨水或石墨将其在纸上复现出来的那种眼神。
大概坚持了一分钟左右,由美眯起了眼睛,她的嘴角微微上翘。虽然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解读这种表情,但画家选择了正确的那一种。这次他坚持的凝视中表现出某种惊讶之情——还伴随着极其微弱的一丝敬意。
“所以,”他说,“我们要这样坚持一整天吗?”
“神灵选中了你,”她说。“然后它们把你送到了我身边。我必须相信它们这样做是正确的。否则的话我就必须接受我被选中也是没有意义的——这简直是疯了。”
“好吧,”他说,“但我们还是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我们必须与它们沟通,”她说。“也就是说你必须召唤它们。我做不到——至少在无法触碰周围事物的情况下是做不到的。我们把它们引到我们身边,也许这样就足够证明我们自己了。也许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结束我们两个被迫陷入的……这段纠葛。”
“那如果这还不够呢?”
“那我们的第一步还是要召唤它们,”她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些回答。已经成功塑形,并且投入服务的神灵是没办法讲话的——或者可能是他们自己选择不讲话。但刚召唤出来的神灵是可以的;当我提出请求时它们会回应。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从它们那里了解它们想要我们做什么。”
“好,”他说着,往前靠得近了一点。
“好,”她说着,往前靠得更近了一点。
这是自尊心之间的较量。他又向前靠了一点。她回以相同动作。这次他前进到和她之间只有一根头发丝那么近的距离了,他笑了,因为已经没有继续前进的空间了。
所以她向前又挪了一点,固执地用鼻子碰了碰他的鼻子。
温暖包裹而来。
理解随之诞生。
他们分享沮丧、愤怒与困惑。
联结。
激情。
他们两个同时后撤,溅起水花,画家喘着粗气。这也太不公平——
“啊啊啊啊啊!”由美向着天空大喊。“这也太不公平了……这感觉让人心烦意乱!”然后她又看向他,依旧凝视着,然后闷闷不乐地沉入了水中,直到水没过下巴。这已经是在此情况之下她能盖住最多的位置了。下沉的时候她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别盯着看,”她嘀咕道。
“盯着?”他说着转过身去,假装漠不关心。“看什么?总要有值得我看的东西,我才会忍不住盯着看,由美。”
话说完后,他觉得内疚。因为尽管说了这些话,但实际上他并不真的是个混蛋。他走出水池,告诉自己——脸红的自己——他不在乎她是否在看着他。彩英和焕智走上前来,给他送来了毛巾和衣服。
“这次可别再晕倒了!”由美在他身后喊道。“我们今天还要工作呢,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