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秦艽

已经不止一次在街上碰见他了，在任何城市里，总有好些个像他们一样的人，跑出来，面对这个丑陋的街市，其他人在怜悯的同时又觉得好笑。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更多时候我们是不敢笑的，道德观将我们紧紧束缚在可供瞥视的范围内，尴尬地站在这类人的身边，或者说，他们围绕在正常人的外径。我们只能做自己的事，疑惑公交车怎么还不到站，或者撸开袖管看看时间。相比他们，我们才有病。

眼前的这个人，看得出来，是一个智力有缺陷的人，当然这是种文雅的说法，我一般都叫他们傻逼。我与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无法做到肆无忌惮地喃喃自语和脚手不一，在聚满正常人的场合，这样做显然不能算是行为艺术。可他不这样想，他不受思想的锢桎，也不受正常人的控制。我无法判断他如何操控自己，总之，始终有一股力量在控制他，或者说，那股力量被他抑制在心底，这辈子都不可能喷涌。

此刻，他站在我旁边继续自言自语。

久住在城市里，会察觉到大多数人其实具有极强的攻击性，像是中药房里的秦艽，浓烈的近乎让人晕厥。这部分人也擅于伪装。秦艽离开药房后，常与广藿香搭配，苦调变得些许回甘，甚至带有凉意，可以治疗中暑，也有助于提神，这是医学的经验。

来到这里之前，我原以为会以极快的速度融入进外人看来泼辣和性情相结合的城市，可现在发觉，这座城市唯独极小部分的人是清醒的，且智力都有缺陷，看来，神经的某种缺失并不影响使他们觉醒。

他现在站在我的左侧，估计他马上又要自言自语了。在我看来，假使缺陷客观存在，如再做出一系列的怪异行为，那装疯卖傻的确是一个伪命题。

“王晓鹏，我干你娘，你把那个东西还给我。”
“没有车，车还没来，车还没有来。”

他含糊地说着一些话，我猜测他第一句的含义。王晓鹏拿了什么，让他在公交站台前揭露这个人的罪行。王晓鹏一定是个正常人，智力完好，时常出现恶毒情绪的人。东西不会是王晓鹏的，原本就是他的，所以他要干王晓鹏的娘。

“车来了，那么多人，他妈的。”

我向右边移动，他的声波将公交车拉向站牌旁的垃圾箱，司机显然认为即将上车的乘客都是具有攻击性的正常人。说来也好笑，我从抵达站台前开始，双手就揣在兜里，左手拿着公交卡，不时用指甲来回抠弄着卡套。塑料卡套就快豁开了，已经用了很多年，是办理公交卡时附赠的，一个透明塑料卡套，像极了使用过的避孕套。

我突然有些冷，下意识地把脖子缩了缩，闻到了早晨喷在耳后的香水。我跟在两三个老头儿后面上了车。他们前面是个中年人，车的后门有两小年轻下了车，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看样子是情侣，也可能是同事，谁知道呢，不知道两人是否上过床。此刻，我和他有些距离，但我还是注意到那个傻逼没有刷卡就蹿上了车，从后门上的。其实他并不傻，只是周围的一切觉得他太傻，就认定他傻，这是一种思维惯性。他懂得如何生存下去，我也学会了如何将自己沉浸在丑陋里，这座城市里的正常人最终用某种极其娴熟的伎俩隐藏起了自身的恶意。

秦艽的俗名叫大叶龙胆，如拿手扇动气流并使叶片的味道涌入鼻腔，就会闻到一股类似于人参的药辛味。没错，就是号称可以益寿延年的人参。同样是苦，人参的一生都被赋予了某种价值。

“那个没刷卡的男的赶快刷卡，要不我的车开不了。”

他坐在车体靠后的位置，他速度很快，比大多数人都要快。上次在公交车上遇见他也是这样，同样的动作，司机也是类似的话，这让我很恍惚，觉得时间浓稠的无法流动，甚至像汞柱，到达一定的峰值后匀速下降。到了现在，我才觉得公交车后退了一下，车开了。

车上没人说话，只有手机发出的笑声。

“后面的那个还没刷卡，在搞什么，快点过来刷卡。就是你。”
我下意识的认为司机说的是我。

我从方向盘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了转变，很有趣的几秒钟。司机从愤慨到疑虑，最后定格为某种怜悯，他是否在祈祷或者冥思，总之我已经想好了祷告词，配上点儿从车上的手机里发出的低俗音乐就能够触摸他的脸，用极煽情的语调抚慰这个傻逼。镜面里的司机还在注视着他，粗鄙地仿制上帝的视角。最后司机不再说话，车上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好几个人挪动了一下屁股，这个人的存在让他们坐立不安，正常人还在压制各自的攻击性。

今天也是这样。我站在后门旁，那个傻逼从一上车就开始喃喃自语。我虽然对此类人没有恶意，但到底是社会的累赘，对他们来说每一天过得都很操蛋，可终究这个操蛋是以我们的视角出发。这班车上的人很多，有上了岁数的人，也有不少婴孩，他们都坐着。其余30岁至35岁的人都拉着扶手，低头滑动着手机屏幕，好像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站着的人的手机里也不会存储《独立宣言》。

“灯亮了，车上好多人。”
“王晓鹏，干你娘的。”
“姑姑的头像皮球。”

他又开始吠叫了。我出于本能望向那边，其实我没有看他，我是不会看他的，这跟教育有关，看向一个可怜人会让那个人尴尬，他会越来越可怜，这是传统教育带来的一种畸形道德观，仿佛我们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智商。所以我不会看他。我扫视了周围一圈，他们又开始挪动屁股，开始皱眉了，而我继续在兜里抠弄透明卡套。

王晓鹏到底是谁，我还是很疑惑，或者说是否是他臆想中的某个人。为什么第三句是一种类似童谣的歌词，其中有什么含义。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值得被探究，更何况是智力有缺陷的人。

这座城市的夜晚稍显柔软，不是因为人，是真正的夜晚覆盖住了太多锐利和伤害性。公交车已经停靠了四个站，还有三个站我就该下车了。我不知道他会在哪儿下车，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兜里的卡套已经被我捏出了汗液，在秋天，汗液总是很黏稠的，稍一浸泡，就会使梦褪色。

我突然发现这班车的速度比以往要快很多，但连贯性不足，或许是新能源汽车的固有缺陷，制动与启动间总有一股反作用力逼迫我前倾。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望向了他，他的神情比我想象中要从容得多，换作正常人，在车制动的瞬间，扭曲的五官会滞留在这座城市里，他们从未想过要扭转人格，即便一生有太多的机会也不为所动。就像秦艽这类植物无可厚非地会成为药物，但假使转换为香料，要经过繁复的提炼工序才能够达到人类嗅觉适应的程度。

公交车的速度此刻正在逐渐放缓，我歪过头，已经能看见下一个站台了，下一拨乘客和我们一样，都是正常人。车停了，我下了车。他没有下来，他还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