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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可孔乙己:浮士德

2020-04-13 15:19 作者:黑龙-贝雷赛德_Official  | 我要投稿


浮乙己

KR的军火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城堡,城里面预备着炸弹,可以随时打仗。打仗的人,傍午傍晚休了架,每每花四枚金币,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枚,——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枚,便可以买一碟矮人火炮,或者榴弹炮,做物资了,如果出到十几枚,那就能买一样魔法武器,但这些顾客,多是侏儒,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铠甲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枪要炮,慢慢地坐用。

我从出了壳起,便在精灵的奥术都市里当佣兵,精灵说,我样子太凶,怕招不到什么主顾,就在里面睡会觉罢。外面的一些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军火从城堡里运出,看过车子里有假没有,又亲看将军火放在车子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掺假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精灵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的龙息实在太厉害,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收钱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事故,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精灵是一副巴结讨好的面孔,主顾也好声好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浮乙己到城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浮乙己是飞着买军火而是英雄的唯一的龙。他身材很窄长;青绿肤色,鳞片间时常夹些伤痕;一身乱蓬蓬的青绿色的鳞片。身上虽然有鳞片,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整理,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浮,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浮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浮乙己。浮乙己一到店,所有买军火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浮乙己,你身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两桶汽油,要一桶炸弹。”便排出九枚金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浮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割喉的水晶,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水晶不能算偷……窃水晶!……魔法师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浮乙己原来也学过魔法,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一手魔法,便替人家打打架,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物资军粮军饷,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打架的人也没有了。浮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浮乙己的名字。

浮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浮乙己,你当真会魔法么?”浮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法师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自然附和着笑,精灵是决不敢责备的。而且精灵见了浮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浮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魔法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会魔法……我便考你一考。阿瓦达索命的达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浮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掌柜都不敢让我记账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阿瓦达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就走字底上面一个大的达字么?”浮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大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浮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多乎哉?不多也。”

有几回,邻居英雄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浮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英雄拿着水晶,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浮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水晶,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英雄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浮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浮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金币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买军火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翅膀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食人魔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翅膀。”“后来呢?”“后来打折了翅膀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窝在钱堆里,也须喷喷火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飞起来向外一望,那浮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一身的鳞片破烂不堪,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身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浮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金币呢!”浮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浮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翅膀?”浮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让人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嘴里吐出四个金币,放在我我面前,见他满爪是泥,原来他便用这爪爬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爪慢慢爬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浮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浮乙己还欠十九个金币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浮乙己还欠十九个金币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浮乙己的确死了。

写于一九一八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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