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岛之恋》看了两遍。第一遍纯粹为了看而看，为蝶吉的结局感到悲哀。那时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几年后在收拾书的时候，我并没有找到《汤岛之恋》。但是如同蝶吉不应该受那样的结局一般——我不甘心的再买了一本，哪怕只是书，我都想好好地保留，也许能告慰蝶吉的灵魂。我自欺欺人的这样想，笑了。

        我又经历了“红茶会”到“星宿”的悲哀唯美的故事。不论如何，我想为蝶吉做些什么，哪怕微不足道——为她争取到些什

么，来证明自己的怜惜不那么无力。

从“红茶会”的闲谈：

        神月梓和其他文学好友闲谈，好友们照旧拿着那件事拿他开涮他们：“放过他吧，神月已经不是子爵了。”而神月，只是趴在桌上，任由好友提及。

        “唉，他们又拿那旧把戏折磨你了是吧？神月？”好友龙田学习法律，刚来便听到其他人在折腾好友神月，便替他站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八成又是拿神月从子爵家出走、离开夫人、躲在谷中的寺庙里还私会情妇这些事来攻击神月，对不对？”

        学士神月梓和妻子龙子闹了别扭，然后离家出走。照理来说，神月靠龙子家的补贴得以完成学业，继承子爵家产和头衔地位，子爵还将自己的千金许配给他，会是什么大事让他和千金不和呢？

        “嗨，这怎么能怪他呢！两个人准备去度蜜月，刚从上野坐上火车，还没听见抵达赤羽根站的报站声，就看见山脚下的森林里光点一闪。神月随口说了句‘哎呀，鬼火在飞’——离谷中近，这是人之常情嘛。结果那婆娘说——”

        即使被友人提醒道：“神月在呢”，龙田依旧这样称呼，只是身为“老爷”的神月此时，也只是说道：“没关系。”

        到底，只是因为神月“诗意”一把，将其比为鬼火，然夫人毫无兴趣道：“只不过是陨石罢了。”扫了学士的兴。

        然而即使这样，难道就能分出个对错之说吗？龙子夫人性格如此，神月岂又不知？和他相识已久的女性，神月只有无限的感激，在生活拮据的时候，龙子慷慨解囊。但建立在感激上的婚姻，注定会迎来塌方。即使没有那句“陨石”，也会有更大的灾祸，将二人的未来断裂。龙子终究是龙子，神月也终究是神月，才华横溢的大学士，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和龙子的结局，也同时等待着真正的某人的相遇。

        神月和夫人吵架之后，隐居于寺庙，和蝶吉相遇。

        照龙田所说：“什么话！神月离开子爵家在寺庙中寄宿，不是挺好吗？我觉得你放弃爵位和那个傲慢婆娘，已经够偿还所有罪过了，还绰绰有余呢。欠款也好，什么也罢，通通见鬼去吧。要是惹毛大爷，干脆就豁出去。日本的世俗人情如果容不下你们，那就去海外旅行吧。再不行，干脆上天堂去，天空中会多出两颗美丽的星星。

        也许“江户儿”说话就是这样直爽，但是神月和江户儿门不同。这样感性，纠结的神月，才是蝶吉依恋的人。如果神月如龙田一样豪爽，也许就不会遇见那样的蝶吉了。

        三两二分——源次郎与蝶吉送的木屐

        在介绍蝶吉出场前，泉镜花先加了个和她有直接联系的人——源次郎（下町松寿司家的儿子源次郎）

       “ 站着抬头看天的是位商人模样的年轻人。见雨已停，他掏出折好的、抱在袖兜里的外褂，抖了抖，捋捋领子，穿在身上。被年轻人视若珍宝的不仅仅是这件外褂，还有一件东西。他把那东西揣在怀里，舍不得它被雨淋。那既不是大钱袋，也不是母乳不够要讨别人奶吃的婴儿，而是一双草席面的木屐。不过，他并非受尾上差遣。这东西是某个艺伎买给他的新年礼物，他像对待护身符一样对它。赶路途中遭遇大雨，为免被雨淋湿，他才把它揣进怀里，本人倒是赤着一双白生生的脚丫。”

       上面这段文字就是直接描写的源次。他抱着的就是蝶吉送与的礼物木屐，可见这人对蝶吉的仰慕。

        走在路上的源次，被人叫着，他回头一看，

        “头儿。”

        “嗯。”老者非常沉稳，点了点头。这位老者住下谷西黑门町，平时被人“头儿”“头儿”地叫，名字里好像带个辰字。谁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以何谋生，只知他游手好闲，常跟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年轻混在一起，教他们唱打夯歌。

        头儿看见了光着脚保护木屐的源次，自然对艺妓所送的“大礼”十分感兴趣，于是二人来到店里借来灯盏，头儿，源次，以及店里的老妇（年轻时也是艺妓）围着灯盏，打量着源次的宝贝。

        头儿夸张地说：“‘怎么了？’最近这东西可出名了，名声响遍五丁町啊！你认识大阪屋那个包身艺伎吧？就是前年在仁和加节里扮成修行武士，制服狒狒的那个。”

        “蝶吉是吧。”

        “嗯，眼下住在数寄屋町。那野丫头，就爱出风头，天不怕地不怕。仁和加节那次也是，拔剑就砍。仗着没吃什么苦，就说要正儿八经地学剑，还跟你家阿藤求教过呢。戴着防具、挎着竹刀、穿着练剑服、系着小仓还是哪儿产的男士高腰裙裤，趿拉着朴木高齿木屐，跑到这儿来。回去时，在仲之町横冲直撞、咋咋呼呼，跟眼前这位风流小伙儿大肆张扬的作风一个样。这还不算，这小娼妇不久前还踩高跷来着，要么就让学校的学生带她到庄稼地里荡秋千。可闹了半天，她早就跟眼前这位好上了，说是‘这个送你，当新年礼物吧，可别告诉人’，你说吓人不吓人。就是这双。”说完，他再次把木屐底儿朝上翻过来。头儿在炉灶前伸开双腿，用一只手拔出银烟杆，叼在嘴上，又从腰间的烟袋里摸出些烟丝。

        这里便是蝶吉出现的第一次印象。野丫头，爱出风头，仗着没吃过苦。

        可是谁会知道，在艺伎界出名到一个老妇都晓得的蝶吉大人，真的是个“野丫头”，“爱出风头”，“没吃过苦”？

        但老妇人毕竟年轻时候操过这口营生，相对于对蝶吉送源次木屐 这件事评头论足，她到更想“若说这就叫坠入情网，她倒宁愿这男子——就是这位已掉进网里的源次郎——能够退步抽身。”

        为什么呢？因为蝶吉只是个包身艺妓。

        然而，头儿拉源次进来闲聊为的什么呢？

        正当源次觉着尴尬想要回木屐离开时，

        “这是去哪儿啊？这么急。”

      “啊，那个什么，一会儿吧，有个俳句联歌会。”源次摆出一副即将快马加鞭奔去吟诗的架势。

        “俳句联歌会？哦，是吗。阿源，叫什么来着，你那法号？不对，是雅号。别急着走。你呢，与其取个雅名，不如起个戒名的好哇。咱现在就给这木屐办个火葬，念经超度，让它投胎！”

        “哇！”

        “浑小子，还不光着脚给我滚蛋！”

        最终，在被头儿好好嘲弄一番之后，源次宝贝的木屐，价值三两二分钱的木屐，被一炉火付之一炬。

        学士们有学士的议论方式，普通百姓自然也有百姓的议论方式。只是，他们讨论的风口浪尖的蝶吉，木屐也好，陨石也罢，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蝶吉不是木屐也不是鬼火，他们（除了神月和源次）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女性，在他们口中，变得如此不堪和低下。

        因为蝶吉只是个艺妓。

道祖神——神月与源次

        “咦？”那人后退两步，看清是神月后，语带讥诮地说：“哟，原来是大才子啊。”

        神月在路上遇到了源次。源次知道神月就是蝶吉现在追求的人。“这真是“同行知门道，内行知内幕”。恋爱不分高低贵贱，仇恨也没有孰轻孰重。他当下就怒火中烧。”

        为了报复，他口无遮拦。

        “哼，你这色鬼，够绝的啊，让人家怀孕，又逼人打掉，事情没少干嘛！给上面的人知道了，包管你俩都得下大狱、吃馊饭！我告诉你，知道这事却没有去告发，那是我大发慈悲！就算是我撞你，你也得给我道歉，不然，不放你走。学者又怎样？看不起我，你这姘头也没好果子吃！”

        说着，他如影随形，跟着文学士倒走了七八步，又说：“活该！野汉子，我倒要看看你这脸是什么做的，是绿是红。哼，火鸡文学士！”他污言秽语地说完，扭身就跑。文学士心事重重，突然停住脚步。但那毕竟是不值得理睬的小人之言，因此，他并没有回头看。

        神月也许很吃惊吧——他并不知道什么怀孕打胎一事。但是他毕竟是大学士神月，什么都没有说。

        他抬起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是雨啊。

纪伊国屋

        神月带着朋友看望蝶吉，神月的朋友照神月和蝶吉之间的“凄美故事”做戏说书，好不快活。仿佛神月的事情能给他妈妈带来永久的笑料。朋友二人分饰神蝶，许下海誓山盟。

        正在此时，欢快的笑声传来。

        醉着酒的蝶吉来了。真正稚嫩天真的笑来了。

        其他人见着氛围，纷纷离开，留下这对痴情男女。

        “腰上系着正反两用腰带，正面是暗灰蓝底子上绣金色线菊的素花缎，反面是黑贡绸。穿着瀑布条纹的绉绸和服，下摆是褐色的。叠穿两件和服，里面是件印着红叶和轮型花纹的友禅染贴身长衫，配以大红色里子，外加一截黑底绣白桔梗花的衬领。”

        “刚洗过的秀发盘成扁岛田髻，松松的发髻上横插一支金簪。簪子插得很深，只剩半寸大小的珠子露在外头。她眼神清亮，眉目间不见一丝阴霾。年纪轻轻，不施脂粉，只涂了口红。珠圆玉润，并不瘦削，却拥有自幼习舞练就出的好身段。”

        蝶吉跌跌撞撞地脱下低齿木屐，趔趄着栽进屋内，差点撞上纸门。她肩膀一闪，往后一退，仰起脸看电灯。呼地吐出一口酒气后，她精神抖擞地笑起来：“晚上好呀！”

        如若一个孩童。

楼梯

        蝶吉醉了，她向神月撒娇，神月不为所动。

        “气死我了。”蝶吉转过脸去，一边不管不顾地用手啪啪狠捶楼梯口的墙面，一边扭动身子。本来就醉着，还做这么激烈的动作，她膝盖一软，差点摔下去。她用手扒住墙一阵乱挠，好不容易才站住脚，背过脸，长出一口气。

        见蝶吉胡闹，老板娘上来了。

        老板娘也十分认真地用手拍蝶吉后背：“行了，见好就收。”

        蝶吉蛮不讲理地甩开她的手：“不要。”

        “你不该闹别扭。这位都在这儿了不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没事找事，妈妈我可不管你了。”

        说着，她打了蝶吉一下。

        “好疼——”

        “又瞎说。”

        “我不要。”

        见蝶吉不听话，她又：

        老板娘不管不顾地胳肢起扭来扭去的蝶吉，接着，她吃了一惊，揽过蝶吉的肩膀：“呀，老爷，她哭着呢，真哭啦。对不住啊，是我不对，原谅我吧。我还以为你挺高兴的呢，不想却闯了祸。真对不住。”

        老板娘极为后悔，她扳过蝶吉的肩膀，伸头打量她的脸色。蝶吉满面红潮，眯起那双水灵灵的大眼，一副撩人的模样。她带着动人的微笑说：“我高兴啊。”

        “不带这样的嘛，一胳肢就痒得要死。讨厌啦，人家最怕这个。”说着，蝶吉若无其事地离开墙壁，掸掸裙角，重新站好。

        老板娘猛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可恨透啦！”

        墙壁上隐约留有她淡淡的呼吸印迹和湿润的唇印，蝶吉的身体宛如从源之助肖像画中走下来的源之助一样，被老板娘推到房间正中央。她脚下一绊，跌在男人身边。

        这一跌，恰好枕在梓膝盖上。她想单手支起身体，却没撑住，半起半躺，又倒了下去。印着轮型花纹的友禅染贴身长衫的里子翻到外边、下摆散乱。她衣衫不整，娇俏可人。

        蝶吉就这样跌入了神月的怀抱。

        就这样。怎样？

        蝶吉因为一些原因喝醉了酒，见到心心念念的爱人，忍不住撒娇，却被“妈妈”用烟枪杆敲打，尽管她说：“很痛啊。”也被当做是醉酒后的疯语。但又想神月在场，又换做挠蝶吉痒痒。

        蝶吉一哭，一笑，她在被老板娘扳过来脸查看后，妩媚了，温柔了，微笑了，若无其事了。她对神月说：

        “我高兴啊。”

        蝶吉累瘫了，头发松乱了，“人家头疼呀，疼着哩，疼得厉害！你好狠心。”

        “瞎说。”

        老板娘见蝶吉闹得厉害，只好跟神月道歉：“我让人安排她先睡下吧。”

        神月不动声色地说：“不用，我这就回去。”

        “我也没说请您睡下不是？”老板娘语带嘲讽地说。

        蝶吉要的，只不过在心爱的人面前，尽情的撒娇，大哭也好，醉态也好，好好的表现自己。

        哪怕神月逼问，她也不记得在哪被灌醉的了，就是真醉了，也不打紧。但是她记得，眼前这个叫神月的人，是她唯一的港湾。

        神月却说：“不打紧？可不是嘛。就算打紧，别人又能说什么呢。酒是你要喝的，要醉也是你醉。艺伎蝶吉喝醉了，我又不痛不痒。我没什么可纠结的。”

        蝶吉醉了，但是关于神月，她不会醉。她一本正经地把手摆在膝盖上，把脸凑近了说：“哎呀，您这话可怪了。说得好奇怪。您再说一遍？”

        神月心疼蝶吉，不再说出那样的狠话，劳烦美丽的蝶吉倒酒。

        “哎呀呀，方才托我们店里人给带话、说‘想让蝶吉姐斟酒’的人，就是你吗？”

        “正是小人。”

        “嘿，勇气可嘉，不错。来，干了它。别喝醉了啊，不然，老婆该担心了不是？”

        “遵命。不过，小人尚未娶妻哩。”

        “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只要你愿意，肯定能娶上。这点你可得明白哟。”

        “是。”

        “说到底，你模样俊秀，性格温和，偏偏满腹经纶，为人谦虚。你像公子哥一样心直口快、天真无邪、惹人喜爱、性子随和，而且诚实可靠，简直是个风流种子，小坏蛋。各式各样的女子都为你芳心大乱，可怜的蝶吉也一个劲儿地被你带着跑。你是何居心？这等行为不端的人，我们可不能坐视不理。”

        蝶吉边用她那悦耳动听的嗓音模仿警察怪声怪调地说话，边从扎着正反两用腰带的高耸胸脯下摸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把散落的碎发往上梳。她拿下发梳权当铅笔，拼命忍住笑意，巴掌小脸鼓鼓的。她嘴唇紧绷，一板一眼地说：“喂，就像先前蝶吉玩花牌时那样，先给你记在咱的账上。你，所住何地，姓甚名谁，照实说来。敢撒谎，可没你好果子吃！”

        欢笑的蝶吉，醉态的蝶吉，妩媚动人的蝶吉。神月叹气：“你还真是无忧无虑。”

        无忧无虑？

        即使是神月，即使后悔说了狠话，他依旧体会不到蝶吉的痛彻心扉。因此他在不经意间，伤了蝶吉多少次？

彩球之友——神月梓，坎坷的半生。

        学士神月梓从何夫人吵架之后，隐居寺院酒馆。

        但大名鼎鼎的子爵女婿，学士神月，出入风月场所，的确不合适。“倒不是说地位高、名望大的人就不能去找艺伎寻乐子，只要能堂堂正正地维持住客人的体面，于己也问心无愧，世间倒可对此网开一面。然而，这等身份的梓，竟然对小酒馆的女主人自谦自降，称其为“老板娘”；看见艺伎时也不呼来喝去，而是叫“蝶小姐”“小姐你”，想来，只能谓之以“自轻自贱”了。”

        这就是神月梓。喊包身艺伎蝶吉叫做“蝶小姐。”

        神月出生于仙台漆器匠家庭，并不富裕，也不曾被人行礼，母亲是江户来的名伎。神月的姨父去世之后，留下两个女儿沉入苦海，梓的大姑有个女儿，也被迫做那口营生，三个姐妹，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嫁不了人，更成不了太太，倒是齐刷刷被世人称为畜生。

        梓的母亲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不久后父亲也亡故，留下遗言说，梓有一个给别人抚养的姐姐。多年以后，那家也颠沛流离，姐姐同样也成为了艺伎。发丧之后，过来许久，姐姐才寻门来帮梓办完佛事。

        梓靠着四个姐妹的帮助维持生计，但这样的家境，也使得梓有些难堪。

        “只要放学途中遭遇骤雨，十字路口处总会出现一位打着蓝蛇眼伞的艺伎，拉着他的手，合打一把伞走回家。这么着，梓长到八九岁时，惨遭男性友人的疏远。人家都有竹马之友，梓却只得彩球、羽毛毽子之友。”

        然而生活更大的考验接踵而至。“然而，念到一半、宏图未展时，仅仅年长梓两岁的姐姐便如一朵自壁龛花瓶中啪嗒落下的、清丽绝美的山茶花般凋零，追随父母而去。”

        最终，还是三个表姐妹，买这买那，给他凑了二十元学费，可是她们——一个眼疾，一个半疯，一个据说被带去了北海道，杳无音信。

        梓自由出没于红墙绿瓦，花街柳巷中，他势必要对那些坐在账房柜台翘起二郎腿的老板娘客套一番，还得对在里屋盖着薄被午休的老爷们点头哈腰。

        和梓相关的女性，似乎都以悲剧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