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燕子傍谁飞·第4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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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方赤火
41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他说得很慢,说话时,一眼也没有看她,好像只是在讲一个已经发生了的故事。
奉书又是吃惊,又是忐忑,又是佩服,又是感激,忽然又觉得,方才对杜浒起的那番凶狠念头,实在是不应该。
杜浒所描述的那个屋子里,果然堆着五六个毫无生气的躯体,恶臭扑鼻而来,人人身上都流淌着脓血和烂肉,有一个还在微微蠕动着。她觉得恶心,赶紧告诫自己,蚊子是不怕死人的。她将杜浒的那番吩咐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一字不漏地照做了。
推开第三个角门时,她便撞到了小黑子怀里。小黑子身后还跟着五六个男仆,神情又是惊慌,又是沮丧,都是被遣出来寻找文小姐的。她装出一副恍惚的神情,小黑子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小厮和丫环一个个簇拥过来,有的在谢天谢地,有的在互相埋怨,还有的在充当事后诸葛亮,说早知道小姐不小心闯到这个满是死人的角落,就算再害怕沾染上晦气,也应该早早来查上一查。她听着身边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觉得他们口中的“小姐”并不是自己,忍不住想笑。
她按照杜浒所设计的故事,说自己被吓坏了,回房以后,蒙头大睡。一觉醒来,才发现阿染带着五六个丫环齐齐跪在自己床前。
阿染边哭边说:“小姐饶命!今天……今天都是阿染不好,没能带好小姐,让小姐迷路受惊,小姐怎么罚我都行!以后阿染再也不开小差了!”
奉书吃了一惊,随即心里过意不去。她明明是自己溜走的,怪不得别人。她刚想安慰阿染,忽然想起杜浒让自己说些重话,镇住下人,想必也有他的道理。
于是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阿染。她觉得自己的脸色够柔和了,可是阿染却吓得直哆嗦。
“还有……负责照顾小姐的几个小厮,现在后悔得不行,都跪在外面,听候小姐发落……小姐平日待人最是宽厚,今天……今天的事,大家都有错,也不求小姐饶恕,只是文大人回来时,请小姐……千万给我们说句话!”
奉书又盯了她好久,才慢慢想出了合适的措辞:“我知道……府衙里本来内外有别,我再迷路,本来也跑不到囚犯堆里去。想必是谈相公的手下疏忽了,没有把角门锁好,才让我不小心拐到那里去……等二……等我爹回来,我去向他告状!嗯,不过……这样一来,爹爹和谈相公可要有嫌隙了,也不太好。阿染,咱们就替谈相公遮掩一下,这事谁也不要说了。我自认倒霉便是。谈相公那里,想必也是一般想法。”
阿染喜出望外,捧住她的手,叫道:“小姐!”
奉书却板起脸,道:“不过,今天可真是吓死我了,既然不能怪罪谈相公,那就只好罚你们了,不然,难消我心中之气!哼,一人至少二十板子,罚一个月的月钱,你们说是不是?”她提高了声音,确保门外跪着的人也能听见。
阿染的脸立刻又白了,连忙低下头去,嗫嚅着不敢说话。
奉书看着阿染不断变幻的脸色,心中忽然颇感异样,有些罪恶感,却也有些飘飘然。她第一次尝到了翻云覆雨、施恩嫁祸的甜头。全靠杜浒的指点。
“算了,我今天也累了,板子暂且记下吧。要是谁的嘴不严,把这事到处乱说,大家的板子就都算在他身上,这样可公平?”
阿染如获大赦,连连点头。门外也传来一阵压低了的窃窃私语,带着喜悦的语气。
“好了,都散了吧,我饿了,要吃饭。”
她听到脚步声四散而走,比平日里要殷勤迅速得多。旋即小厨房便做出几样精致小菜,送进了她的小院。
奉书吃了几口糟鱼和煎豆腐,猛然想起日间杜浒的那句话来。他让她夜里再去,给他带些吃的。天晓得他已经多久粒米未进了。当初她听到这话时,只把它当做杜浒的异想天开。可是此时静心再想,却琢磨出了些别的门道。
“他虽然虚弱得快死了,可是脑子却一点也没坏,不然,也不会教我做出这些事来……他说他刚刚见过爹爹,可是却执拗不告诉我细节,看来也是有心为之……哼,我知道了,他是要我拿吃食去换。”
她心中升起一阵不服输的豪情,打算接下这个挑战。况且,她太思念父亲了。明知他就在咫尺之遥的广州,却不通音讯,只能从他的敌人口中听到只言片语,这感觉已经折磨得她快疯了。就算杜浒开出的条件是让她再闯一次惠州城门,她多半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是自己的房里有那么多丫环盯着呢,外面有婆子,再外面有管家、小厮,要想半夜溜出去,谈何容易?
奉书一口一口地吃着饭,慢慢有了主意,唤阿染过来,说:“我今日惊吓得太厉害,你给我取壶酒来,让我压压惊。”
阿染微微一惊,说:“小姐,你还小呢……”
“我爹也没禁我饮酒啊,元宵夜时,他还让我喝了一杯呢,你忘了?”
阿染只好去厨房端了壶酒来。奉书自己抿了两口,便说爹爹不让自己多饮,招呼丫环们一起喝。这些小丫头都是比她年纪大的,都尝过酒的滋味,只是平日只能饮些土酿的浑酒解馋,今日却被小姐吩咐,陪她喝官酿的流香清酒,自然是乐得从命,抱着杯子,不一会儿就眼饬耳热,一个个歪歪扭扭地伺候着。
眼看一壶酒尽了,奉书又命取第二壶,赏给护院的小厮。几个丫环已经头晕脑胀,想也没想,便即照办。此时黄昏刚至,夕阳斜照,暖风扶醉,最让人神思昏昏。不多时,院里院外就醉了一片,一个小厮干脆靠着墙,打起呼来。
奉书赶紧把丫环都打发去睡了。几个丫环白天担惊受怕,东奔西走,现在好容易定下心来,又有几杯酒下肚,还没沾枕头,一个个就都做起好梦来。
小姐立刻变成了小贼。奉书轻手轻脚地换上一身深色衣裙,用布包了一大包点心,打成一个包裹背在身上,等到天全黑,便撩起裙子,塞进腰带,踮着脚尖推门而出。她本来还头疼如何翻出院门,可是眼看着那小厮躺在地上,淌口水做梦,钥匙就挂在腰间,便毫不客气地把钥匙取了下来,轻轻开了门。
她趁着月色,溜进府衙的后花园,天忽然一下子暗了,乌云聚拢,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眼前的路便看不清。她一边暗暗叫苦,一边慢慢摸索着前进,不断抹开眼前的雨水,朝那个杜浒栖身的小院眺望。小黑子抱她回房时,她便留了个心眼,半睁着眼睛,一路走,一路记。可是现在她不太确定,自己心中所记的方向究竟有多准确。
她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滑,心中一空,竟一下子掉进了花园里的池塘。水立刻淹过了耳朵。她大骇,一张嘴,便咕嘟吞了一口带着泥土腥味的水。她连忙手忙脚乱地划水,却看到远处灯光一闪,一个巡逻的兵士听到动静,慢慢朝花园走过来。
奉书的耳朵浸在水里,尚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心一横,停止了挣扎,以免让人听到动静。幸好那池塘甚浅,她向下漂了一会儿,双脚就踏进了淤泥里。淤泥又深又软,她只觉得自己一寸寸地沉了下去。裙子浮在腰间,似乎是被水草缠住了,不断朝一个方向拉扯。
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她似乎听到那兵口中嘟囔着:“鲤鱼成精了!”随即又慢慢远去。她又是庆幸,又是害怕,连忙用力揿水,可是鞋子已经完全陷在了泥里,全身仿佛都被水箍住了一样,双手拂到几束水草,似乎还有一条滑溜溜的鱼,连忙又撇开。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方才喝的那几口池塘水里,会不会有小鱼、小蝌蚪?
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双脚用力一踏。左脚反而更深地陷进了淤泥里,右脚却一下子从鞋里拔了出来,让她顿时失了平衡,险些倒在水里。
她拼命乱蹬乱划,直到左脚鞋子也丢了,这才慢慢漂了上去,摸到了池塘边缘滑溜溜的岩石,手一滑,又赶忙抓住几束草根,咬着牙,一点点把自己拉了上去。一声闷响,裙子被撕了个大口子。全身都是湿的,沉得要命,她想把衣服拧干,手上却没有一点力气。
她仰面躺在泥地里,任雨水打在自己的脸颊上,休息了好久好久,这才慢慢爬起来。身上的泥水全是冷的,她接连打了好几个激灵,扶着路边的岩石,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去。没有了鞋子的保护,缠了布的脚脆弱无比,每走一步,地上的碎石都似乎嵌进饱受挤压的脚掌,一阵阵刺骨的疼痛。
终于摸到了花园的围墙。那墙有她的两倍那么高。奉书轻轻捶着那坚实的墙壁,心中不由得后悔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黑云后面探出头来,照出一个大大的阴影,覆在她的头顶。那是一株四人合抱的老槐树,就种在围墙旁边。
她已经忘了杜浒,忘了父亲,心中充满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伸手摸着树皮上的一个个瘤子,缠得紧紧的脚掌勾住粗糙的树皮,那树皮仿佛能钻进她的肉里。
许久不爬树,她的技艺已经有些生疏了。脚下摇摇晃晃的,十二分不适应。但她假装忘记自己离地多高,借着月光,张开双手,顺着最粗的树枝,一尺一尺地向前走。眼前出现了砖头和瓦片,她轻轻一攀,就骑在了墙上,再用手勾住树枝,用自己的重量慢慢下坠。等到树枝弯得不能再弯了,她深深吸一口气,绷紧全身,松了手。
她离地的距离比自己想象得要高。她落地时狠狠地扭了右脚,摔了个跟头,又把脑门磕在了地上。她强忍住不叫出声来,但眼泪已经本能地簌簌而下。她抚着脚踝,不敢揉,直到适应了这种疼痛,才慢慢直起膝盖,左右看看,只见四周影影绰绰的,不知有没有人,也不知是不是白天到过的地方。
她朝着没有灯光的角落,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身旁似乎出现了一个小门,半掩着,凑上去,门内一股恶臭。
她心中有数了,知道这便是那个堆满尸体的房间。沿着墙根再走几步,便是月亮门。门边响着号角般的鼾声。
她轻轻提起裙子,用脚趾头尖着地,慢慢擦着那军官走了过去。脚上没有鞋,走路便没有一点声息,代价却是深入到骨髓里的疼痛。
月光从破碎的屋瓦透了进来。杜浒还倚在原来的那个角落。奉书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悄无声息了,可是她一只脚刚刚迈进门,便看到杜浒猛地睁开双眼,接着,朝她微微一笑。
日间的那几口浑水,真的好像赋予了他生命一样。奉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胸口的起伏。他似乎又能重新感受到疼痛了,因为他的脸颊时不时的抽动扭曲,痛苦的神色转瞬即逝。
奉书又惊又喜,压低声音道:“杜架阁。”却不敢离他太近,慢慢走上几步,便住了脚,伸手朝背后一抓。
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42 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背后的包袱早就散开了,兜了半包的泥水,正顺着她的脚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晚饭时藏起来的馒头、肉饼、茯苓糕,大约已经全都喂了池塘里的鲤鱼。
不,还剩下一个肉馒头,此刻已经化为十几片白色碎屑,漂在泥水里面。
奉书急了,鼻子一酸,道:“我……我太着急,对不住……我本来是给你带了不少东西的……”
杜浒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便小声“呵、呵”地笑了起来。她不用照镜子,便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头发打湿了,乱成一团,脸上大约还有不少泥点子。衣服全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一个单薄发抖的小身子板儿。裙子变成了一片破布,而双脚上的袜子也已湿透,透出下面裹着的密密白布,脚趾缝里似乎隐隐渗出了血。她脸一红,连忙放下裙子,把脚遮住。
杜浒盯着她手里的包裹,命令道:“给我。”
“可是……已经泡在水里了……脏了……吃不得……”
“给我。”
她只好凑上去,服侍他一口口吃了那泡着泥水的馒头,小心翼翼的不敢碰到他身子。整个包裹里腥臭腥臭的,可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杜浒即刻就把那馒头吃完了,闭眼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日间你那手帕里,熏了不知什么香,沾的水是臭的,又香又臭,比刚才这顿馒头可差得远啦。”
奉书简直无地自容了,小声道:“我……我没想过……”
杜浒却收了笑容,正色道:“多谢五小姐。”顿了顿,又道:“救命之恩,杜浒死不敢忘。”
奉书忙道:“我……我没有……你别这么说……”
杜浒道:“白天那次,我摸不清你的来路,多有得罪,你别见怪。”
“不怪……不怪……你……你好些了没有?你不会死了,对不对?”她知道这么问十分不礼貌,但话已经冲口而出了,也没法子。
杜浒却不回答,而是说:“你是来向我问话的吧?有什么便问吧,杜浒不会隐瞒。”
奉书耳根一热。她起初决定冒险前来,的确有交易的意思,用食物换取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但是自己已经几乎弄丢了全部的货物,她也不好意思让对方就地还钱。
“今天……今天我没给你带什么吃的,你要说话,也没力气。等明天,嗯,明天我再来,到时再说不迟。”
杜浒轻轻一笑:“明天?算了罢,我看你今天能不能回去,都是个问题。”说着目光投在她的右脚脚踝上,那里已经肿起了一大片。
她心中一颤。扭伤的地方的确越来越疼了,方才她一直忍着。
杜浒突然说:“伸过来。”
“什、什么?”
“脚。伸过来!让我摸摸。”
奉书立刻摇头,心中有些不满。二叔说过,女孩子缠了脚之后,双足可不能轻易给人看,更别提让人摸。现在自己没穿鞋子,已经够丢脸了。
杜浒却更不耐烦:“你还想不想回去?”
奉书有点害怕。要是不听他的话,他会不会就不让自己回去了?
她犹豫了好久,坐下来,慢慢把右脚推到杜浒的手边。杜浒看着她脚上裹的重重细布,似乎颇不以为然,伸手拨开布头,便去握她脚踝。她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杜浒将她的脚掌轻轻抬了一抬,固定在一个角度,接着手指轻轻按上了她脚踝外侧的一个骨头涡儿,她全身一颤,轻轻“嘶”了一声。
杜浒也不说话,只是一点一点地抚着她的踝骨,似乎在用手指量着什么距离。指尖不时轻轻按在某个地方,按得很轻很轻,几乎没用任何力气。
奉书任他为所欲为,心里面慢慢的生气了。杜浒却似乎浑然不觉,过了好一阵子,才用指节敲了敲她的脚面,问道:“还疼不疼?”
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才意识到,脚踝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勉强活动一番,也没有刚才那样难熬了。
“记着刚才那个姿势和位置了吗?自己按,不要揉,要轻轻的。”
奉书满脸不信的神情,学着杜浒的手法,慢慢按了一按。说也奇怪,她的脚扭得十分厉害,脚踝周围几寸的皮肉,只要碰到就痛,可单单那个地方,按上去一点痛感也没有,反倒有些酸酸的。
她忍不住问:“你也会医术?”之所以用了“也”字,是因为她忽然想起了蝎子,那个喜欢摸她腿脚的女孩。
杜浒却不再回答。奉书也就不敢再问。在她的记忆里,杜浒本来就有不少匪夷所思的能耐,包括能轻轻易易地隐身到黑暗里,一队元兵谁也没发现他;包括把那个姓罗的大汉轻而易举地推来转去,像耍一个不倒翁,而他自己却几乎动都没动。那个片段,她此后回忆过不少次,却始终弄不清杜浒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她感觉脚上的血流渐渐通畅了,方才的一点点愤怒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忍不住问道:“杜架阁……”
杜浒却冷笑一声:“朝廷都没了,你再叫我的官衔,是笑话我呢?”
她低下头,改口道:“好吧,杜相公,你早些时候说……我爹爹……”
杜浒显然知道她要问什么,却望着天花板,半天不开口。许久,他才说:“今天来不及了,我跟你说些别的。明天你再来。”
奉书不敢违拗,只得点头。况且,明日再聊父亲的情况,本就是她提出来的。
杜浒问:“你今天是怎么找来的?跟我说说。”
她脸一红,心中有些不乐意。杜浒看到她的样子,早就能猜出她一路上的狼狈了。
杜浒又问了一遍,语气变得严厉了。她也只好把自己如何灌醉丫环小厮,如何溜进花园,如何跌入池塘,又如何上树翻墙,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杜浒边听边笑。
“明天你再来时,还打算再洗个澡?再把左脚扭了?”
“明天我再来时,自然会注意。”
“你还能天天请你的丫头喝酒?”
“我……我会等她们睡熟了再来。”她这话却满是心虚。上一次,她半夜独自出门踱步,还没走几步,就让丫环们发觉了,按回床上。
“你走路的声音大得像敲鼓,要是再穿上鞋,就跟打雷差不多了。你越是绷紧了脚,声音越清楚。”
哪有那么大声!她不服气,小声说:“我没绷紧……”
“你现在的脚趾头也是蜷着的,腿是僵的,背是硬的,肩膀是耸着的,就连呼吸也是不自然的。”杜浒说话时,眼睛是闭着的。
奉书大吃一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远没有想象中的严格。她的右脚肿痛,左脚便也自然而然地绷了起来。她方才伸手服侍杜浒吃东西,完事后,手放下了,肩膀却还一直是紧张的。她一边想,一边不知不觉地舒展着全身的肌肉,感觉身体一下子变软了。
杜浒依然是闭着眼睛,说:“好多了。”顿了顿,又道:“你越是害怕我,越是绷得紧紧的,行动起来越是阻碍,懂不懂?把你的每根筋都放回该放的位置,才能厚积薄发,随心所欲。”
“我,我没害怕你……”
杜浒不理睬她,继续说:“你来的时候,眼是瞎的,耳朵是聋的,舌头是麻的,鼻子是感了冒的,手脚么,也基本上是残的,不出岔子才怪。”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奉书在心里反驳:“你才眼瞎!”
可是杜浒问她:“不说你来时了,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雨下了多久?月亮在什么地方?从这里到你的闺房,一共多远距离?院子外面那个打鼾的鞑子,善使左手还是右手?这屋子的板壁有多厚?门闩是何种样式的?屋里除了你我,还有谁来过?我身下铺的这些柴草,是什么人放进来的?”
奉书越听越奇。原来雨又开始下起来了,她丝毫没有觉得。而杜浒的其他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怪异,她又怎么能说得上来?
可是在杜浒的启发下,她慢慢的意识到,这些问题的答案通通显而易见。虽然看不见月光,但月亮此时大致走到了何处,她也是应该记得的。虽然不晓得现在的时辰,但周围的料峭寒气和微微的霉湿味道都表示眼下已近黎明。从此地到她的闺房,她来时似乎是绕了不少路,肯定还有更短的近路……
至于院外那个看守的元军军官,她冥思苦想了好久,才记起来,那人打瞌睡时,手上的刀掉在他身子左边的地上……原来他是个左撇子……这间屋子的板壁想必是很薄的,从雨水打在上面的声音就能听出来。而这个屋子的房门……她想了又想,坚决地说:“这门上根本没装闩。”
杜浒笑了,说:“还没瞎得太彻底。”
她一点一点地用全身去感觉,迟疑着告诉杜浒,屋子里除了他俩,应该还有不少长住客。她听到至少有两对耗子在互相打架,脚爪在烂草和雨水里面乱踩。还有几只臭虫爬来爬去,窸窸窣窣的声音被雨声掩盖着,极难分辨。附近应该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小虫子,因为她觉得手腕上开始有些痒,而杜浒的脖子上,已被叮出十来个小红点,有新有陈。这里应该还来过一只猫。她发觉左后方隐隐有一股异样的气息,走过去,果然在灶台的角落里看到一堆猫的粪便。
杜浒身边的烂柴烂草,她本以为是这厨房里本来就有的。可是细细一看便发现,一部分柴草比另一部分要干燥得多,种类也不太一样,看来是有人为了将这里改造成一间囚室,另外扔进来的,时间就在不久之前。
她还有了一些额外的发现。腐烂的柴草上满是来来回回的脚印,少部分是她自己的小脚,其余的,看样子是元军的马靴,看大小都属于一个人。那些脚印走到离杜浒一丈远的距离,停了一会儿(因为那个地方的脚印比其余的要深许多),随即又转身离去。
杜浒见她盯着脚印看,微笑道:“外面那个大哥天天跟人赌我什么时候死,现在,嘿嘿,只怕他要失望不少日子喽。”
奉书扑哧一声笑了,听着外面如雷的鼾声,忽然又觉得十分辛酸。
杜浒说:“你已经有些开窍了,回去吧,没人能发现你了。”
43 智灭犹吞炭,商亡正采薇
杜浒说:“你已经有些开窍了,回去吧,没人能发现你了。”
奉书不信,可是她察觉到天马上要亮了,只好硬着头皮起身出门,走之前规规矩矩地向杜浒行礼告别。
那个看守的军官一直发出规律的鼾声,她轻轻松松地就溜出去了。她眼观六路,远远看到树丛里闪着几点灯光,不慌不忙地伏低身子,躲了过去。
院墙矗立在她面前。她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便听到右侧三丈以外有一阵阵的簌簌声响,似乎是风吹柳枝,细叶相拂。摸过去,果然是一株大柳树,似乎和来时的槐树隔着不远距离。
她借着那柳树,慢慢爬上了墙,心中默念着,这次要格外小心,刚要往下滑,忽然留了个心眼,用脚尖推了一块小石子下去。
“咕咚”一声轻响,下面原来是池塘。
她吓了一跳,念了声阿弥陀佛,赶紧收了脚,改为沿墙而走。饱受折磨的双脚格外敏感,忠实地感受着每一个瓦片的位置和走向。她全神贯注地保持着平衡,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猫,渐渐忘了疼痛。
跳下地之前,她在墙头坐了好一会儿,闭着眼,按照杜浒的指点,把从头顶到脚尖的肌肉全都放松了一遍,最后横心一跃。双脚着地,身子却软软的倒在了一边,第二处着地的便是肩膀,然后是手肘、后脑……她像一个轻飘飘的皮球一般滚了好远,耳朵里全是青草和碎石摩擦的声音,头脑里七上八下的,半天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全身都摔痛了,膝盖和上臂还磕出了几片乌青,可是没有再受筋骨之伤,也没有再扭脚。
她又惊又喜。走进自己的院子,听听周围,并无异声,取下门上的钥匙,悄悄放回小厮手里,又像鬼魂一般擦过酣睡的丫环,站到地毯上,飞快地脱下全身的脏衣裳,团成一团,塞进床底下,一头扑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心中早就砰砰乱跳,只觉得无比惊险刺激,差点便要在被子里笑出声来。
被子外面,阿染打了个呵欠,含混不清地道:“小姐,你醒了?”
奉书知道自己虽然成功逃回了房间,却还算不上不留痕迹。脸上身上都是泥点子,只要一起床,就能看出来,脚底下也脏成了一片。于是她声称还要再睡,窝在被子里,悄悄扭着身子,擦干净脸上身上的泥,又蹭着双脚,慢慢把破烂的缠脚布脱了下来,脚板在被子上使劲擦了两擦。
她知道自己已经毁了一床新被子,可是心里面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有种恶作剧的快感。况且杜浒给她定了心,告诉她,若是有眼尖的下人发现了床铺的异常,就让她一口咬定自己夜里有梦游症。
她在床上鼓捣了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毕竟刚刚熬了一夜。
等她醒来,还没起床,便有人报说,谈笙遣人前来给她赔礼,送了一碗冒热气的参汤,给小姐压惊安神。她心中“哼”了一声:“你的臭汤,我才不喝!”但二叔临走时托谈笙照看自己,也不好拒绝,只得收了下来。
那派来的人还问她,小姐受惊不小,只怕生出别的病症,要不要谈相公出面,去给她请惠州城里最好的大夫。她连忙拒绝了好意,塞了半贯钱,把那人打发走了。那人前脚刚走,她就把参汤赏给丫环,让她们当水喝。
等到午后,丫环小厮都睡起了午觉,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起了床,把昨晚的脏衣服毁尸灭迹。反正大家都知道文小姐活泼好动,衣裳费得快,此时发现又没了一件,也不会太惊讶。倒是丢在池塘里的那双鞋有点麻烦。她想了半天,这才有了主意,宣称自己换衣服时,不小心把那双鞋捅到了衣柜和墙壁的夹缝里。衣柜那么沉,要是没有小黑子帮忙,没人有力气把它移开,而小黑子哪能随便进小姐的闺房?大家虽然有些疑惑,可毕竟无法查证,也就不了了之了。只要那双鞋不从池塘底的淤泥里浮出来,谎话就不会戳穿。
她脚上缠的布全没了,这倒不怕被丫环们发现。此前她就数次因为疼痛难忍,夜里自己乱扯,把脚布扯得一干二净。敢责备她的,也只有二叔一个人。她所受的惩罚,也不过是第二天被重新缠上双脚,缠得更用力些而已。
她慢慢抚着右脚脚踝,按照杜浒教的方法按压。脚上还有些微肿,有些疼痛,但已经行走无碍了。
奉书越想越觉得神奇。她盼着夜晚来到,白天却似乎无比漫长。她假装睡觉,也睡得气闷了,于是起来做针线活。用剪刀铰绣样时,心中忽然一动,将手掌放在剪刀刃上,大叫一声,用力一划。
鲜血立刻滚滚落在绣花缎子上。几个丫环齐声惊呼。阿染哭着去找管事的老婆子,老婆子又去找文璧的卫兵都头,要来一大包消炎止血的伤药,飞快地跑回来,给她厚厚地敷上,又重重地包好。
阿染哭着说:“小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咱们女孩儿家刺绣,让绣花针扎出个血珠儿,就算大事了,怎么会……幸亏咱们住在府衙里,隔壁就是兵营,能赶紧讨来药,否则……要是等着去请大夫,还不得流血流干了!”
奉书痛得一张脸皱成了一团,心里也暗暗后悔自己下手太狠。但事已至此,少不得做出一副凛然的神气:“是我不小心,我……我这两天总是有点恍恍惚惚的,只怕不一阵又要把自己弄伤,这包药就留在这里吧,我看着,心里也踏实些。”
大家哪敢说个不字。那一大包药就被放进了衣柜里。
好容易盼到了晚饭时分,奉书又推脱没有胃口,让丫环把几盘点心酒菜留在桌上,等她晚上起来吃。
到了天黑,她悄悄打好一个包裹,紧紧系在身上,解下裙子,换上一条瘦长的黑裤子,牢记着杜浒所教的秘诀,全身放松又警觉,像一团空气一样悄然出门。一路上静悄悄的,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就算有人看到树丛微微晃动,大约也会把她当成一只猫。
她翻墙也更加熟练了,这次只是手掌擦破了点皮,就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对面。轻手轻脚地正走间,却觉得有些异样。昨天,这里能听到鼾声一片的。而今天,却安静得出奇。
若是在以前,她听不到声响,多半就会心中一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通过。可是她现在不一样了。张开全身的毛孔,静静地感受了一阵,便听到不远处一阵轻微的呼吸声,接着是一阵汩汩的水声,浇在野草和墙壁的交界处。最后是一股冲鼻的尿骚气味,似乎还是热的。
她心中暗骂,身体却像石头一般,伫立在一块真正的岩石后面,等那人解完了手,歇回原处,逐渐响起规律的鼾声,这才重新动了起来。
月光通透,照出头顶树枝杂乱的影子。她不声不响地穿梭在影子中间,泥鳅一般溜进了耳房房门。张眼一看,却吓了一大跳。昨天杜浒所在的角落,此刻竟然空落落的,半个人影也没有了。月光下,两只老鼠正在烂草里做窝呢。
她定了定神,按照杜浒说过的方法,闭目冥思了一阵,渐渐勾勒出了屋里的动静格局,慢慢转过头去,目光定在一个漆黑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那角落里传出几个字:“怎么不过来?”声音浮在七八尺高的半空。
奉书惊得合不拢嘴,半天才低声道:“你站起来了!”走近一看,杜浒果然倚墙而立,瘦骨棱棱的手掌撑着土灶的边缘,双腿微微颤抖着,整个人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他说:“活动活动血脉,伤势也许还能好。老天想要我的命,只怕还得再掂掂自己的斤两。”
奉书微笑道:“先坐下,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这一顿饭又丰盛又美味。杜浒难得地笑了,不让她帮忙,自己伸手抓了一块蜂蜜乳糕,迫不及待地就往嘴里送。可是他手上没有丝毫力气,那点心忽然就掉在地上了,又白又软的糕点立刻变得灰头土脸。
杜浒骂了一声,伸手去捡。奉书连忙说:“不用,我这里还有好多呢。”
可杜浒依然把那块糕捡了起来,马马虎虎擦掉上面的泥土,几口就吃进肚里,这才说:“一块也不能浪费。吃不下的,给我留在这儿。”
“我明天再给你带……”
“不用了,这堆东西够让我撑三天了,你也别太常来,免得有什么万一。”
奉书“哦”了一声,心中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明明是自己一顿饭的量,杜浒就算瘦成这样,块头也大约有自己的两倍,怎么会只需要这点食物?
杜浒看出了她的疑问,笑道:“今天开斋,一次只能吃一点点,不然肠胃作祟,死得更快。”他又吃了一小块饼子,便不吃了,让她将剩下的食物包好,放在他手边。
奉书这才明白。记得听蝎子说过,当初壁虎饿倒在地上时,她便只给了他一点点东西吃。壁虎还待再要,蝎子却打他巴掌,说他找死。
奉书有些佩服他的自制力。她过去流浪做小乞丐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好不容易找到食物时,常常把自己撑得难过得要死。
她忍不住问:“你多久没吃没喝了?”
杜浒微微闭眼,想了一想,慢慢道:“我半死不活地让人擒住,上了重镣,每日折辱,本来决意了断,绝食了好一阵子。后来,他们看我快死了,便带我去见了丞相。”
她听到“丞相”两个字,心里一跳,问道:“怎么样?”
杜浒微笑道:“谁怎么样?是丞相怎么样,还是我怎么样?”语气中带了嘲意,似乎是笑她一听到父亲,就忘记了之前对话的内容。
她脸一红,说:“你……你自然是活下来了嘛,我也不用问。你快告诉我,我爹爹怎么样?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让人欺侮?”
杜浒闭上眼,似乎是回忆着什么,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44 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杜浒说:“你不用担心,丞相让他们好酒好菜的伺候着,虽然瘦了,精神却还不错。我去时,他正在用午饭,那桌上的几样菜肴,也不比你方才带来的那些差。”
奉书点点头,心中略略踏实了些。
“丞相看了我的样子,便劝我吃饭。他笑着说,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就算是死,也不能一声不响、窝窝囊囊地死在敌人的臭监房里。我听了,觉得有道理,就陪他一起吃了一顿。那便是我的上一顿饭了。那天晚上,我觉得有了些力气,就不自量力,想越狱逃走,可惜没逃多远,就让人捉了回来,拷打了一整夜。从那时起,鞑子就不耐烦我活着了,又碍着李恒的军令,不敢擅杀战俘,便给我断了饮食,任我自生自灭。”
奉书听得心惊肉跳,忽然有了一个疑惑,小声问:“李恒不杀你,又是为什么?大宋……大宋已经亡啦,他们又没有别的仗打,为什么还要……还要……”
“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们的性命?哼,原因多得很,有些是想招降,舍不得杀,有些,是想从他们嘴里拷打出别的情报。官家虽然不在了,可是南方各地的无主军队仍然不少,打着大宋的旗号,想要再寻一个赵氏传人,重振汉家山河。这些虾兵蟹将在乡野里藏身,也够鞑子头疼一阵子了,因此不断地审讯正规军俘虏,想要审出些蛛丝马迹。”
奉书这才明白元军监押俘虏的用意,也明白了为什么会不断有战俘死去。她忽然生出一个新的担忧,脱口问:“那、那他们会不会……审我爹爹?”
杜浒笑了:“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放心?鞑子粗鄙无文,朝上任用的文官,好多都是汉人。他们擒得了南朝状元宰相,一心想收为己用,自然是连根汗毛也不会伤着他的。”
她松了口气,却又听杜浒低声说:“可是丞相悄悄跟我说了,他……他已经孤身一人,无可牵挂,早就决意死节殉国。蒙古人要押他去大都,他打算乖乖的跟去,到了江西境内,就开始绝食。他说他算过路程了,那样一来,正好可以死在家乡庐陵,和父老乡亲作伴。”
奉书心中仿佛狠狠让人捶了一下子,哽咽道:“不行,不行!我不许!他才不是孤身一人,他只是不知道……我娘和姐姐都活着,我也活着!不能死……哪怕死在家乡也不行……”
杜浒道:“小声点,你爹爹听不到的。”
奉书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情激荡之下,完全忘记了收敛声音。她压住哭声,却听到外面的鼾声忽然停了。有人打了个呵欠,用她听不懂的话嘟囔了两句,慢慢朝院子里走了过来。
杜浒一把钳住她的胳膊,“扶我去原处!快!”
奉书全身一紧,几乎是把杜浒拖到了先前的那个角落。杜浒朝旁边黑处微微一指,她就窜进了阴影里。几乎是同时,马靴槖槖作响,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元军军官将头探了进来,朝杜浒骂道:“死蛮子,搞什么鬼?”
奉书感觉有老鼠在咬自己的脚。她心中默念着镇定,放松着全身的肌肉筋骨,想象着自己是一根烂柴火。方才杜浒的话一直在脑海里徘徊。她努力忍住想哭的感觉,不断劝慰自己,那只是父亲很久以后的规划,而现在身边的这个鞑子,才是更大的威胁。
杜浒声音微弱,呵呵笑着说:“我找到吃的啦,鞑子长官,要不要来一个?”说着,捏起一只死老鼠,用力朝那军官掷了过去。他的手劲虚弱无比,死老鼠掉在了他的大腿上。
那军官口中骂骂咧咧地道:“死样活气的,找打是不是?早死早升天,趁早给俺个清静!”说着抡起马鞭,朝杜浒没头没脑地就打。杜浒一声不吭地忍着。
那军官满心都想睡觉,打了一顿,便摔门而去。奉书听到他渐渐走远,又解了次手,鼾声又响了起来,才猛地跳起来,跑到杜浒身边。只见他双腿已经鲜血淋漓,胸前十几道红印,旧伤也纷纷破裂,皮肉一块块地翻了开来,血腥味浓得吓人。
她又是害怕,又是自责,“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杜浒却摆摆手,道:“刚睡醒的人,力气不大。”
奉书不敢看他血肉模糊的伤口,转过头去,忽然想起来什么,轻轻一拍手,说:“我还给你带了样东西。”说着捧出一大包伤药,一股辛香立刻弥散在她周围。
杜浒用力嗅了一嗅,惊诧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哪里搞到的?”
奉书笑了笑,打算不提自己的苦肉计。
可是杜浒随即便看到了她缩在袖子里的左手,连忙拉了起来,袖子轻轻往上一推,便看到她满手的绷带。
她又是得意,又有些委屈,说:“不这样的话……”
杜浒却放开她的手,皱了皱眉头,“怎么伤成这样?下次记着,要流血,割手腕就行了,又快又不疼。”
奉书一怔,随即撇撇嘴,“哼,没下次了!”
杜浒呵呵一笑:“好,好,你说得对,一次就够啦。杜浒要是再活不下去,可就对不起五小姐的一片好心了。”
奉书还带了一大卷亚麻布,缠在腰间,此时也脱了下来,撒些伤药在布上,便成了绷带。她想给杜浒裹好腿上伤口,杜浒却挥挥手,道:“我自己来。”
“没事,我不怕血的。”这一道道新的鞭伤是自己害的。
杜浒却冷冷地道:“你要把我浑身包得粽子一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吗?少不得脱下这身烂衣裳,裹好伤,再把衣裳穿在外面,才能掩人耳目。五小姐要是想屈尊服侍我脱衣穿衣,杜浒荣幸之至。”
奉书脸上一烧,哼了一声,把伤药丢在他身边,自己跑到角落里坐下来。
她听到他站了起来,虽然动作很慢很慢。她心中又是钦佩,又是疑惑。两天前刚见到杜浒时,他还虚弱得几乎不能动。是那几口水的功劳?是那个泡了泥水的馒头?是方才那一块糕点?还是……还是他心中的顽强念想?
杜浒似乎是摔倒了,又爬起来。伤药的味道一下子浓烈起来。她连忙道:“别弄洒了,我可再没别的药了!”
杜浒低低笑道:“别担心。”
轮到他肩臂上的伤时,他却没法一只手给自己裹了,只得叫奉书帮忙。奉书看到他的伤口,就能想象出他受伤时有多疼,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拿出自己做针线活时的精细,一点点把绷带绕着他的胳膊卷过去,不敢包得太紧,只怕他疼。
可是杜浒似乎并不在意疼痛,偶尔她手重了些,他一不过是微微屏一下气,忍过去而已。但是奉书看到,当伤药触及到他的几处大伤口的时候,他的脸色慢慢的白了。
杜浒似乎是有意给自己分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动作,忽然道:“手法挺熟练的,跟谁学的?”
奉书心中一痛,淡淡道:“我姐姐。”
“姐姐?没听说丞相教过他女儿这些啊。”
“不是亲姐姐。”
杜浒也不细问了,可奉书总觉得,他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从没细问过她是怎样逃得性命,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惠州府尹的家里。可是他的眼神足以说明,这其中的曲折,他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将绷带两头轻轻系好,杜浒又让她在自己身上涂满泥污,遮住露出的绷带的崭新颜色。做完了这些,他便催她走,让她三天后再来。奉书点点头,跟他行礼道别,绕过那如雷的鼾声,轻轻易易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看看月亮,刚刚夜半。
第二天,奉书自然又是大睡懒觉,起来之后,规规矩矩地当了一天文小姐。到了第三天,几个丫环却都看不下去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小姐,你可好得差不多了吧?也不能整日闲着,小心再闷出病来。再说,你要是再不温习功课,文大人回来了,可要拿我们是问。谈相公天天打发人来看你,小姐不如也去走动走动,跟他道个谢,文大人这边,也算有个交代。等他回来了……”
奉书却理不清这些人情往来,也不耐烦听,捂着耳朵嘟囔:“好,好!我明天就去向他请安问好,讨教功课,成了吧?”
几个丫环一喜,刚要答应,她却忽然心中一动,改口道:“不,明天我还要歇一天,把那个荷包绣完。后天,后天我再去。”
因为明天晚上又可以见到杜浒了。与其向谈笙讨教功课,不如向杜浒讨一个法子,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永远挡在门外。她已经每天都诅咒他浑身生疮、惨叫而亡了,他怎么还好好的?
不过这个念头可千万不能让丫环们知道。要是她们得知文小姐在和牢房里的钦犯互通声气、夜半私会,只怕吓也要吓死了。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杜浒的囚室。她挨在杜浒身边,闻着他满身的药香气,低着声音,详详细细地把空坑之败时谈笙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说到四姐被他所杀,她便忍不住咬牙切齿,捏着拳头,一下下砸在烂草堆上。这些事,她向来是不敢对任何人说的。然而不知怎的,她觉得杜浒一定会信自己的话。
杜浒慢慢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踱了许久的步子,才道:“早知道他杀了四小姐,我何必跟他那么客气。”转头看了看她,又冷笑道:“在广州时,他还来探视过我呢,一个劲的劝我投降,让我讥刺了回去。我敢说,给我上刑、饿死的主意,他多半有份。”
他问起谈笙是何等官职,眼下住在何处,手下有些什么人。奉书把自己所知的都告诉了他,又低声道:“我便是不明白,他读了那么多书,开口就是圣贤的话,爹爹也那么信任他,怎么会……怎么会……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忽然抬起头,恳求地看着杜浒,说:“请你帮我出个主意,我……”
杜浒立刻道:“你要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要不要逃……还是、还是……”
“让我帮你想办法?”
奉书连忙点头。
“最好是一劳永逸,让他永远不再来找你麻烦?”
奉书点头更快,“是,是。”
他长叹一口气:“杜浒过去在丞相军中时,好歹也算是个足智多谋的臭皮匠。现在却要动脑筋帮小孩子旷课,躲教书先生。”
奉书脸红了,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以往几次,杜浒总是蜷在角落里,虚弱的样子让她觉得可怜。可今天他一站起来,虽然还是瘦削无比,可一下就生出了些威严压迫的气势,让她有些怕。
她捻着自己的衣带,小声重复道:“我……请你……我真的不能见他……”
杜浒低头将她打量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一笑:“天上可没有白掉的馅饼。办法倒是有。五小姐,你拿什么来换?”
45 岂有...(续)
“办法倒是有。五小姐,你拿什么来换?”
奉书愣住了。原来他不肯白帮忙!可是自己一个闺阁中小姐,能付他什么?零花钱倒是有一些,可他大约也不需要……璎珞、帕子、荷包倒也做了不少,可那绣工连她自己都看不下去……金银首饰……
杜浒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却呵呵笑了,笑了好久,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慢慢低声说:“你的那些甜东西,再吃就要我命了。下一顿,要有酒,要烧鸡,要东坡肉。”
奉书怔了半晌,才如释重负,扑哧一下,嘻嘻嘻的跟着他笑了起来,说:“好,一言为定。”
杜浒踱到角落里,慢慢坐了下来,拿过她带来的一块油炸香糖柿子饼,皱着眉头,慢慢啃着,说:“谈笙既然是继任的惠州府,那么躲是躲不过去的。你不是明天要去拜见他吗?大大方方地去,把你心里想问的都问出来,看他有何说辞。”
这便是他给自己出的主意?奉书有些失望,说:“可是……可是我现在的身份是二叔的女儿……二叔说……我的身份要是暴露了,会……会……”
“怎么,当文璧的女儿当上瘾了?蒙古人赏的锦衣玉食,享福享得舍不得了?”
奉书生气了:“我没有!你也不许直接叫我二叔名字!”
杜浒乜斜着眼,看着她,“路是自己选的。你二叔既然敢做,还能怕被人说?我杜浒自从投军效力以来,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软过,自认问心无愧,怎么,没资格指名道姓地说他两句?”
“我……二叔说了,他……他是为了惠州城的百姓着想,为了宗祀不绝,不得已才投降的,再说……他在蒙古人手底下,日子也不好过……”
杜浒冷笑了一下,“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他要是真的不得已而降,怎么现在还会一路升官发财?他要是愿意为国守节,大可携着老小归隐山林,终生不仕,难道忽必烈还能把他拖出来做官不成?食新朝俸禄的汉人多了,也不缺他一个!嘿嘿,小女孩就是好骗啊。”
奉书愣住了,头脑中一阵晕眩,几百句涌到口边的话忽然都说不出口,胸口像被堵住一般,起伏了半天,才哽咽道:“反正……反正不许你说我二叔坏话……他是真心待我好的,我心里有数。你再贬损他,我……我现在就走,再也不来找你……”
“这是在威胁我了?”
“东坡肉什么的,再不给你带。”
杜浒半是嘲弄,半是怜悯地看着她,终于似乎是向东坡肉妥协了,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好,好,我不说你二叔便是,行不行?”
奉书对他不理不睬,过了好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又过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问:“那,那明天……”
杜浒将整个炸柿子饼吃完,拍拍手,微笑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啊,放心,他不敢捅出来的。”
奉书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敢?”
杜浒走到她面前,正色道:“五小姐,你信不信我?”
“我……我信你啊。”
“信我就听我的。明天去见谈笙,堂堂正正地跟他对质。别怕,也别气短。我向你保证,他一个手指头也不敢动你,也不会找你二叔的麻烦,好不好?”
杜浒此前和她说话时,语气一直是恭敬而冷淡的。唯独这一句,带上了温柔哄劝的声调。
奉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扬起头,说:“当我是小孩子吗?我才不怕他。”
杜浒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不再说话,示意她离开。于是她向他行礼道别,踌躇满志地回去了,一路上都在给自己打气。睡觉时,却梦见谈笙穿着判官的服色,阴测测地对自己说:“哪里来的小妞,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给我扔出去!”
来了两个牛头马面,揪住她就走。她的全身却灵活得像一只狐狸,肩头的肌肉一松一滑,就从牛头马面手底下溜了出去,拼命跑,拼命跑,直到醒来。
会面约定在下午。奉书吃饱了饭,穿好出门访客的衣裳,手腕上戴了一个战无不胜的狗尾巴草手环,掩在袖子里,又紧紧握了握蝎子遗下的瓷瓶,深深藏进怀里。她想起夜间那个牛头马面的梦,又把李恒赠的辟邪的扳指穿上线,挂在脖子上。武装完毕,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让阿染叫来小黑子,跟自己一道出门。
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小黑子了,看着他一口笑嘻嘻的白牙,这才慢慢升起勇气,沉声道:“走罢!去谈相公那里。”
谈笙早就派人在府衙门口迎她,把她带到相邻的官驿。谈笙本人则在书房里等她。她慢慢吞吞地行礼,谈笙赶紧来扶,他的手白皙如玉,不仅没有如她所愿地生疮,连蚊子叮的包都没有一个。
谈笙笑道:“文小姐这可是折杀在下了。小生过去在令伯父军中时,一直以学生自居,蒙他提携指点,视若己子。算起来,谈笙和小姐也该是同辈,何须多礼?”
奉书不解道:“我伯父?”
谈笙笑嘻嘻地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文丞相啊,小姐不会已经把他忘了吧?”
奉书心中暗骂自己反应太慢:“我是二叔的女儿,爹爹自然就是我伯父了。这个人狡猾得很,第一句话就设下套来,让我钻。”不由得警惕起来,用余光把书房和房里的几个仆人扫了一扫,又偷眼看了看谈笙,他却是一副笑容,并没有什么奸诈的神色。也许他那句话并无什么言外之意,但奉书先入为主,总觉得这房里一寸寸的全是陷阱。
她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淡淡道:“我也是不久之前刚和家父相认的,至于伯父,没什么印象。”
谈笙笑道:“是了,我倒忘了这一点了。”说着让人给她看座、上茶,絮絮问了她些闲话,无非是文璧动身以来,她的饮食起居、身体状况如何。她中规中矩地一一答了。谈笙又向她道歉,说自己第一次接管这么多战俘,经验欠缺,让小姐被死人吓到了,实在有罪。站起来朝她深深一揖。
奉书看着他一副无辜的神色,心中早就有气,漫不经心地还了礼,说道:“那些囚犯,想来也有不少人曾和谈相公一同共事,眼下却一个个落得这般下场,真是一念之差,导致天壤之别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像谈相公一样,早早改投明主,说不定还能捞个官儿做,也免得在惠州变成死人,平白吓着奴家。阿染,你说是不是?”
谈笙脸色微变,强笑道:“小姐这是还在生我的气了。小生任凭责备,不敢不听,只要小姐出气便好。只不过,这话也就在这书房里说说便行了。小姐可别忘了,令尊和小生一样,也是早早改投明主的,小姐这话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连令尊也一起奚落了?人言可畏,倘若旁人得知文大人的小姐……”
奉书心中冷笑:“把我当小孩子哄吗?绕来绕去的,就想把我说怕了?”扬起下巴,说:“家父所作所为如何,他自己问心无愧便可。谈相公若是也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没有对不起别人,自然也就不用害怕什么人言可畏。”说毕,直接看着谈笙的双眼,看他作何反应。
谈笙却不动声色,微笑道:“小姐近来也读了不少圣贤之书,岂不闻孟圣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时局动荡,最受苦的,还不是毫无自保之力的乡亲百姓、老弱妇孺?谈笙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了尽快了结兵祸,解除黎民倒悬之苦,小姐倒是说说,谈笙该不该愧?”
奉书简直要气笑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可也是孟老夫子的话!谈相公当初在督府军时,日日挂在嘴边的,可不是什么民为贵!你说你要保护弱小,当初文丞相的家眷遇险,你又护了几个?文丞相的夫人小姐们,现在有几个活着?”
谈笙猛地站起身来,腰间的佩剑一下子碰翻了茶盏,几滴热茶溅到奉书的手背上。她心中一颤,忍不住往椅子里缩了缩,心中知道,说出去的话,是再也收不回来的。
谈笙冷冷道:“在下在督府军中的情状,小姐却又是怎生得知的?你不是对你的伯父没什么印象吗?”
奉书心跳不已,想了想杜浒的那一句保证,一字一字地道:“我没有伯父。”
谈笙点点头,微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文五小姐,谈笙失敬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