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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暴政怎么治,抓只外星老鼠吃 | 科幻小说

2021-08-20 19:49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茫茫宇宙中,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狩猎者们不该忘记,自己可能也是别人眼中的猎物。怎么活下去,是所有物种都要思考的问题。

有的人会为了得到美食而毁灭一个物种,相应地,他们也会为这种行为付出代价。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 星帆 | 非标准理工男,半路出家的IT工程师。尝试在冰冷的宇宙中寻找一点人间烟火气。


鼠舌

全文约9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人们说那是世间最好的美味,要不然为什么皇帝驾崩之前还会念念不忘呢。


……

当穿梭机呼啸着在燕星大气层里减速的时候,丁解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要不是为了皇帝陛下的胃口,他也不至于跑到这苦寒之地来。

传说中连声音都能冻住的地方,交谈都无法正常进行。丁解哼了哼鼻子,真是个拙劣的笑话。

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燕星是地质改造公司生意史上遇到的最大挑战。没有哪一家的老板敢进行这样一场几乎必败的豪赌。

所以这偏远蛮荒之地成了流放的最佳去处。

任何让皇帝龙颜不悦的人,都可能被塞进一艘没有编号的“虎狼级”,就此从文明世界消失,在燕星亘古不化的冻土间度过余生。

丁解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里扯上关系。

作为一个异邦人,他在帝国的疆土内一直谨小慎微。十余年前的“驱逐令”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惊恐不已。每次想到燕星,他的脊背上都会生出微微寒意。

如今,成为皇家的采薇官之后,这种如芒在背的寒意反而更深了。

这群为皇帝搜寻世间美味的人被戏称为“蜜蜂”。现在,一只蜜蜂被抛进了最寒冷的风霜里。

他弓起了身子,胃部一阵阵地痉挛。

穿梭机一阵晃动,表示它已达成了自己的使命。

舱门开启,寒风扑面而来。面对苍白阳光下冰雕一般的士兵,丁解尽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雍容且自然。

可惜,他失败了。

“银鼠是吗?最好别让我失望。”他小声嘀咕着,跟在运载机器人后面走进了燕地的冰雪之中。

兵站里很暖和,但整体的冷色调和压抑的几何结构却让人无法感觉到丝毫暖意。

哒哒的脚步声从金属地板上传来,全封闭门滑开,走廊上的灯光挟着门口的人影照进来,带来一种深深的压迫感。

丁解正对着门坐,此刻他不自觉地想低头,胃又开始疼了起来。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太瘦了,只怕嚼起来会比较柴。”

丁解抬起头,带着一点茫然,随后那茫然化为惊喜。他起身想要拥抱眼前的军官。

他变黑了,眼神也不像以前那般温和。但不论到什么时候,不论在什么地方,陈广都是丁解最好的朋友。

“驱逐令”期间,他们两个在拥挤的逃亡货船上扭打,后来变成背靠背对抗抢食物的流氓,最后只能相互拥抱着在货柜深处取暖……

他们是繁盛帝国内部的异邦人,除了抱团,没有别的选择。

陈广退了一步,丁解的胳臂只得停在了半途。燕地的空气中生出几分尴尬。

“大少爷还这么多愁善感吗?”招牌式的坏笑又爬上陈广棱角分明的面庞,他的拳头在丁解胸前敲了敲。

那一刻,丁解才觉得兵站暖和了起来。十年分别,一点陌生感也算不了什么,何况现在已经烟消云散。

“奶奶个腿的,来之前也不跟老子说一声,啊?”丁解瘦弱的肩膀被陈广一把揽过,那只有力的手压得他低下头去。

“死小子没轻没重的。”丁解知道自己躲不过老陈的这一套。

“哟?跟我摆采薇官的架子是吗?”陈广放开了手,乜斜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老友。

“事涉圣体,采薇必须保密。”

陈广的双脚猛地并拢了,那种反应就像是条件反射。丁解清楚地看到他的喉头微微动了一下,应该是咽了一口唾沫吧。

“吾皇万岁!”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陈广如今竟然那般恭谨。

“好啦,好啦。又没外人。”丁解微微叹一口气,应该说军旅改变了陈广,还是皇帝改变了他呢?

陈广又变成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赶紧跟老子走!你绝对想不到,在这天寒地冻的破地方,竟然有上好的温泉。老子正好还有瓶御酒。咱俩今晚就睡温泉里得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回头却发现丁解没有跟上来。

“还是,”采薇官顿了顿,“先看看银鼠吧。毕竟,职责所在。”

陈广像看怪物似地看了他几秒钟,而后耸肩认输,“服了你了。是不是得安排几个妞儿才能让你放一放公事啊?”

“滚!”丁解表面平静,但是他知道,在任务完成之前,自己很难真正平静下来。

燕地银鼠的舌头,真的可以成为贡品吗?

……

幽暗的地牢里,丁解终于看到了曾经被长公子盛赞的美味来源。

很像老鼠,但是有哈士奇那么大。周身的毛皮泛着银色光芒,让人想起冬日太阳下的冰雪。

它躺在地上,像是冻僵了。

直到陈广的军靴狠狠踢在锰合金牢笼上,那只大老鼠一样的东西才从地上弹了起来。

它眨吧着眼睛,蜷缩在笼子的一角瑟瑟发抖。

“鬼东西精得很,装死,看到了没?”

丁解却没有听到老友的这番话,他的心神仿佛被银鼠的眼睛攫住了。小小的瞳孔焕出宝石一般的光彩。不过是一闪之间,却给丁解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就那一眼,他突然觉得这种东西不应该被当作动物看待。那眼神里似乎包藏着灵魂。

被陈广敲醒的时候,丁解犹豫了,“这玩意儿,长公子真的吃过吗?”

“那还是燕地刚刚开发的时候。除了冰疙瘩以外,漫山遍野全是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是谁先尝的,反正没多久燕地就流行吃银鼠肉了。一只能出一大锅,大老粗们也没工夫咂摸滋味。至于鼠舌,那时候也没人在意。后来也不知怎么阴差阳错,扶苏公子生吃了一条。那以后,整个燕地才知道这小条儿入口即化,而且滋味无穷。”

“生吃?”丁解的心颤了一下。

“那是。最好是现割的,还带着热乎气儿……”

丁解又看了一眼墙角瑟瑟发抖的美丽生物,仿佛看到了被抄家时的自己。当年帝国的士兵拿着刀枪,自己躲在角落里,不敢喘大气。

如今,拿刀枪的变成了自己。

“你不会要现在动手吧?”丁解的胃抽搐着,一股酸味涌上喉头。

“别别别,大少爷。这玩笑开不得。”陈广忽然变得一本正经了,“所有还长在活银鼠身上的舌头,都不能吃了。”

“什么?”丁解几乎叫了起来。不知道是为银鼠感到幸运,还是为自己的使命感到忧虑。

……

“第一起中毒事件发生在三个月前,当时扶苏公子的奏章早就在咸阳传开了。”陈广边说边按着保险柜的密码,“那条新割下来的鼠舌微微发黑,不像往日里那般鲜红。可也没有人在意,狩猎队长照例是要尝第一口的,这是猎人的规矩。他像往常一样享受着鼠舌难得的美味,满身肥油陷在晃荡的躺椅里,等到队员发现的时候早就没了知觉。解剖报告说,胃里发现了剧毒物质,来源自然是鼠舌。同一批被捕猎的老鼠随即被拔舌化验,所有的舌头都是微微发黑,带着剧毒。从那以后,再也找不到宝石般鲜红的鼠舌了。就像……”

陈广说着张开了手掌,一根指头粗细的红条儿躺在他的手上,已经干透了,表面致密且紧实,看上去更像红宝石了。

丁解看了那“宝石”一眼,没敢接。

“放心,这是之前的存项。毒是没有的。味道嘛,自然比新鲜的差些,但是你尝过它之后,就会发现,以前所谓好吃的东西,全他妈是臭狗屎。”

细长的“宝石”到了丁解手里,在修长的手指间来回旋转。他看了一眼鲜红的尖端,仿佛又看到了银鼠惊恐的眼睛。

他张开嘴,把鼠舌放进去,用牙齿咬住前端。

繁杂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味道划过神经,一点点融化在胃里。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贫瘠且荒芜,连人生似乎都变得荒诞了。他想起咸阳上空流动的焰火,曾经见过最绚烂的天空如今仿佛失去了颜色。而阿房宫里任谁都会看花眼的锦绣繁复如今竟然那么单调乏味。

每一个味蕾都在炸裂,仿佛暴胀的奇点般扩张至无穷。

已经无法形容了,这还是食物吗?倒不如说是在舌头和胃壁上奔腾的浩荡史诗……

眼泪涌来,丁解感觉自己在味道的海洋中化为一点尘埃,而那海洋,有宇宙一般大。在宇宙的包裹下,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丁解泪流满面,从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灯影里的陈广,大口大口地灌着酒。

“这样的味道,没有了么?”丁解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方才的语气有如梦呓,还带着几分痴傻。

“没有了。”陈广摇摇头。

“为什么……”不由自主地,丁解又说出一句傻话。

“靠你了,不是么?”陈广放下酒杯,叉手瞪着丁解。他的眼睛挑着,已经满是醉意了。他的目光中带着挑衅的味道,却又充满了骄傲与自豪。

意思很明显,采薇官司掌帝国美食,这点小事肯定不在话下。对吧,老朋友?

……

银鼠在冰原上疾驰,那瘦小的爪子无疑是进化论的又一明证,它与冰封的燕地如此贴合,简直可以说是自然的馈赠。

透过银鼠晶亮的眼睛,丁解渐渐看清了远处冰屋的圆顶。半球形的冰屋一个个显现出来,渐渐占满了整个视野。

再远处,是比冰屋高了数倍的尖塔,廖远的太阳下,幻出缥缈的光彩。

丁解几乎从兵站宿舍的椅子上跳起来。在连续数天的观察和实验无果后,他把牢笼里的小家伙放了出去,当然,它的脑子里植入了思维传感装置。

只有获得第一手的资料,才能知道银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今虽无端倪,但至少证明了自己的一项猜测,甚至不算猜测,应该是渺茫的一点感觉。银鼠是有智慧的。

这应该是项惊人的发现。只可惜,帝国连曾经的异邦人都无法容忍。异类?估计和动物也没什么区别吧。不管智慧与否,都改变不了被屠杀的命运。

但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开心,就像小孩子发现了新玩具。他忍不住要给陈广发条消息。

嘿……哥们儿……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可话到一半又生生刹住。

……你藏御酒的地儿可真不太严实……

这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丁解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这个消息需要再等等。

再次接通银鼠的时候,他已经置身于梦幻的冰雪殿堂。

远处看,只是圆圆的冰屋,近看却充满了细节。那是一种原始且狂野的雕刻艺术,还是由瘦小的爪子造就,拥有坚毅的线条和冷峻的转折。

就在丁解的脑海被冰屋浮雕填满的时候,另一只银鼠在慢慢靠近。

两只银鼠的鼻子挨挨擦擦,随后,它们张开来嘴巴,灵活的舌头纠缠在一起。

丁解笑笑,甚至有点难为情。可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儿,随着鼠舌表面曼妙的味道被品尝,丁解的记忆也被闪电般搅动起来,人生不同时段的记忆闪现又消失,乱七八糟的词语在脑海里跳动着。有一瞬间,他似乎透过一双惊慌的眼睛看到了牢笼外的自己。那应当是银鼠“囚犯”的记忆吧。为什么现在冒了出来?

他的心中,一个奇怪的想法开始升腾,但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直到那天晚上,做例行脑图分析的时候,那个想法才逐渐清晰起来。

身为采薇官,他必须对味道进行精准的分析。不同于古代的前辈,仅仅依靠品尝是不够的,通过思维监测对味道进行彻底的分析,已经成了现代采薇官的基本技能。

而丁解,早就养成了每天入睡前检视当天脑图分析报告的习惯。

非常奇怪。银鼠回到自己的城市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舔舐同伴的舌头。可在自己的大脑中,最活跃的不是味觉中枢,而是语言中枢。

……

酸酸甜甜苦——你

苦苦酸辣甜甜——经过

甜酸辣苦咸咸甜酸苦苦——冰屋


这个表格还在不断扩张。用味道的组合来对语言进行编码,但又不是单纯的排列组合,这些味道在舌头上的几何排布也能表达不同的意思。每个味蕾都是一个像素点,几个不同位置的像素点加上每个像素点的味道就是一个文字。

似乎可以用图论分析一下。丁解暗自思忖。

他要再度感叹进化的精妙了。银鼠的味蕾不仅可以感知味道,还能释放味道。所以细长的舌头就变成了一个味道的显像版。

舌头交汇的时候,银鼠们不是在亲热,而是在说话。一种味道的语言。

那舌头不仅是难得的美味,更是生物学的奇迹。银鼠可以说是生物合成的大师了,才能让那么多味道在舌头上像跳舞一般变幻。

等等……生物合成……剧毒……

这种毒,在银鼠的语言里,到底代表什么呢?

隐约间,丁解仿佛看到了转机。鼠舌,还是有可能成为贡品的。

他实在无法想象皇帝震怒的样子。一道小菜而已,竟然都拿不到吗?

……

大师似乎发现了异样,但他还是理解了。银鼠不仅有智慧,而且比我认为的要聪明。丁解思忖着,而他的大脑已经通过银鼠的眼睛看到了灵塔威严的尖顶。

他这几日成天窝在狭小的宿舍里。不仅士兵们纳闷,连陈广也不停地咂摸嘴。

而银鼠城里也是议论纷纷。因为那个从恶魔的囚禁中逃出来的杂役,每天都要被召往大师的灵塔里。有传言说,他要成为大师的入室弟子了。

塔外下着雪,银鼠们前腿伏地,虔诚祭拜,看起来像是一个盛大的仪式。

而塔里,是亡灵的世界。

古往今来,城里的每一个银鼠,或者说燕星人,都会把自己的灵魂留在这里。

生命虽然亡去,但灵魂仍然存活。密藏的鼠舌介于生死之间,大师们懂得唤醒它们的法门。

用燕星人的话说,大师与亡灵对话。

丁解/银鼠见到大师的时候,他正伏地冥想。

细小的爪子放轻了脚步,不敢打破这份肃穆。

大师却睁开了眼睛,他的感觉本就敏锐,长年的冥想又把它不断强化了。

丁解/银鼠紧跑几步,含住了大师外露画圈的舌头。这是燕星人邀约对话的动作。

舌头纠缠在一起。虽然从人类的视角来看,还是有点难为情。但丁解还是很喜欢跟这个老人谈话,他的身上充满了古老的智慧。

“味道是有生命的,而你们只会舔舐最表层的东西。”

“味道里住着灵魂。”丁解/银鼠重复着燕星的古老箴言,却不知道它的涵义。

交缠的舌头分开来,大师伏在地上,枯树枝般的前爪向上翻开。丁解/银鼠马上跟着照做,他知道,这是最古老也最尊贵的礼仪。

传承的时刻到来了。

长久封藏的暗格开启。而那成千上万的暗格之间,飘荡着迷雾般的光芒,像极了未散的灵魂。

在那飘渺的光影中,丁解/银鼠慢慢抬头,他看清了。擎在大师前爪上的,是一颗舌头。

鲜红的舌头,表面覆着一层白霜。

丁解想起了自己尝过的那颗“红宝石”,这会是类似的东西吗?

大师的舌头有些干瘪了,不像丁解/银鼠的那般强韧有力。那舌头上满是一种特殊的苦味。丁解/银鼠知道,那是三种苦味排成的三角形,意思代表敬畏。

在一老一少两根舌头凹成的V形槽中,大师郑重地放下了“灵魂”。

衰朽的味道直抵神经深处,差点让丁解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好在他忍住了,而另一端的银鼠也只是微微颤抖。

而后那衰朽的味道氤氲开来,仿佛远古的迷离幻境。

先是无尽的黑暗,然后生出一线光明,仿佛人生的大幕缓缓拉开,又仿佛初生的婴儿张开了眼睛……

身畔狂风呼啸,空中点点晶莹。原来世界不只有小小的冰屋,还有远方起伏的群山和冰雪覆盖下的大地。但是,真冷啊。他不由得抓紧了妈妈脖子后面宽松的毛皮,身子也在她的背上越陷越深了。树木倒飞开去,家越来越近了……

他弓起身子,亮出尖利的前爪。没有人能辱骂他的父亲,任何人都不能。以往也经常被欺负,但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愤怒。第一次,他向着环绕在身前的三个大块头,发起了冲锋……

多可爱的小家伙!他的舌头那么软,尝起来香香糯糯的。这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我这是在哪?对了,刚才跟邻城偷袭的那个小子一起滚了下来。现在他,让我看看,已经成了一团肉酱了。我也不太好,至少断了三根骨头吧……

要我说,瘸腿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那些正常的人,谁能看到世界一晃一晃的呢?我走路的时候就可以。好了,得把勋章收起来了,要不又会被孙子藏起来了……

走了,最后一个也走了。现在,我是那场战役剩下的最后一个了。老骨头了,不中用了……

他们为什么都开始哭了?那个冲进来的又是谁?大孙子吗?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真是一帮没用的孩子,还得靠我这个老家伙。我的身上都不疼了,估计是要好起来了吧。老了老了,还是他们的主心骨。年轻的时候更别提了。那时候……真想到那片大山里再走一遭啊。再跟邻城得那帮老小子们干一架……都走了……都走了……

光影流散,味道也渐渐淡去。大师早已离席,那条古老的舌头完全含在自己嘴里。它早已变得温热而柔软,仿佛已经活了过来,就像那些苏醒的记忆。

原来,燕星人的舌头承载着他们一生的记忆。在那记忆中,宿居着灵魂。

表面用来交流,内层用来储存。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舌头的表面相当于内存和显示器,而内部的主体,则是储存长期记忆的硬盘。

丁解/银鼠终于知道自己品尝的是什么。在那个不知名燕星人一生的味道里,他泪流满面。

……

当天晚上,丁解被一个噩梦惊醒。

梦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下午交还“灵魂”的时候,它又变成覆满冰霜的样子了。

大师随后给了他另一根鼠舌,同样覆满冰霜,但内里却是黑色的。

丁解/银鼠想起了那杀人的剧毒,探出的前爪停在了半途。直到大师将黑色的鼠舌放进口中,他才慢慢凑了上去。

不是酸甜苦辣咸,而是一种刺体的痛,像是刀子在舌头上划。

……杀了他们……那些魔鬼……他们屠杀我们,还收割我们的灵魂……快跑……到底怎么才能杀了他们……

他以为吐出舌头就能摆脱那种味道,但它早已潜入了意识深处,并在梦里复苏。

丁解第一次明白,为什么燕星人把自己的交流方式称作灵魂的交融。

“味道里住着灵魂。”丁解一边擦汗一边重复这句古老的箴言。

而仇恨是一种特殊的味道。那种味道到了人的嘴里,就成了毒。世上最烈的毒。

丁解在狭小的书桌前坐下来,用自己的DNA签署了鼠舌贡品的授权。

他会附上一份详细的报告。一旦皇帝知晓了真相,他应该会严令禁止银鼠的屠杀吧。就算不是出于慈悲,为了那份宇宙间难寻的滋味也是值得的。如此一来,长久以来的仇恨也许就会消弭。每年献出几个亡灵,换来生人的活命。倒也未必不划算。至于觊觎贡品之人的盗猎,只怕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也许,这是最好的方案。

他当然知道大师在想什么。但他不打算那样做。

拔掉舌头,银鼠就会死的。而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道理,自从他和陈广在废旧的货柜里相拥着咒骂寒冷的时候,就再明显不过了。

……

陈广的身子泡在温泉里,周围雾气升腾。

“到底还是让你搞清楚了。”他的舌头咂摸着杯里的御酒,冲丁解竖了竖大拇指。

“其实弄明白之后就发现很简单。现在想想,按说早该有人发现了。”

“得了吧。旁人哪有您采薇官那样的心思。”陈广一脸坏笑。

“又打趣人是吧?你小子要是肯花时间,还不得胜过十个我。”

陈广的笑忽然顿住了,往日浑不在乎的脸上泛出一丝苦涩。

丁解默默低下头去,陈广向来是有大志的。若不是异邦人的身份,以他的才具,只怕早就是帝国庙堂冉冉升起的将星了。

“我明日就要走了。你珍重。”丁解举起酒杯,笑笑。可他笑得很勉强,因为胃里一阵阵抽搐。

“明日只怕你哪也去不了了。”陈广把酒杯摔进水里,脸色冷淡,但眼角泛着丝丝狰狞。

“其实,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了,对吗?”丁解双手捧腹,在水里弯下腰。

“我缺的只是一个许可。没有你们采薇官的DNA印刻,他是不会放心的。”

“你……”丁解奋力抬起头,到现在他还很难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吗?我恨他。你不会不懂吧?统一六国,万邦臣服。可我们这些异邦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我们诚心想当帝国的子民,有机会吗?我是他亲外甥,可就因为我爹是楚国人,就得被从咸阳的家里赶出来。你还记得吧?啊?那是一艘怎样的船啊?装满了亡命徒,吃喝都要靠抢的。我表面上是不在乎,可你知道我心里的屈辱吗?”

陈广盯着曾经最好朋友的脸庞,目眦欲裂。“我制造了仇恨,挑起了与银鼠的战争。我也让鼠舌的名声响彻星海。只要那个人重视,只要那个人好奇。他一定会吃到一根满怀仇恨的鼠舌。”

原来,仇恨是这世界上最要命的毒。

丁解跪在水里,御酒里的毒在体内奔涌,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到燕星的时候。一只蜜蜂被扔进了寒冷的风暴里。

蜜蜂没有被冻死,它在寒风中找到了一个隐蔽的缝隙。这个缝隙帮它屏蔽了寒冷,但是,那里藏着一只饥饿的蜘蛛。

陈广还在滔滔不绝,“我也不想杀你啊。可你心太软了,你不可能帮我的。在这样的时代,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好心的人怎么活下来的。那个什么狗屁大师,你对它一点防备都没有。灵魂交融是吧?可你看到它心里的仇恨了吗?它自愿去到咸阳,在皇帝面前被拔掉舌头。”

是吗?大师果然还是走了这一步吗?丁解缓缓闭上眼睛。陈广啊,陈广。你是知道很多,但是还不够……

“《采薇》不是给你们食官的歌,它是属于我们的。属于我们这些保境安民的将士。高居庙堂、锦衣玉食,偏偏还要装出一副体恤苍生的样子。这样的秦,这样的皇帝,我要让它灭亡!”

陈广还在咆哮着发表演说,愤怒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说的凄凉。不知多久之后,他也跪倒在温泉里,手里抱着逝去的挚友,泣不成声。

……

咸阳星,皇城此时正是早春。

皇帝乜斜着眼睛觑了一眼那只衰朽的动物。

“是叫雪鼠吗?”帝国里最骄傲的下巴扬了扬,似乎表明今日皇帝兴致颇高。

“回陛下,是……”身边的内侍凑了上去,还没报出名字就被打断了。

“无所谓,只要舌头。”

明晃晃的钳子触到鲜红舌头的时候,皇帝和那古怪的动物对视了一眼。他没有看到习以为常的恐惧,却看到了一份超脱万物的淡然。

就那一眼,新鲜的舌头端上来的时候,他就有点不舒服了。

及至软糯的舌头在口中化开,皇帝才发觉自己陷入了难以言说的美味海洋。

他像驾着一叶小舟在平静的海面上穿行。美味沿着舌头滑入胃中,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皇帝靠在躺椅上,身子向后仰去。

突然间,整个世界倒转了。原本在身下的大海突然高悬头顶,平静的海面也掀起巨浪。小舟不见踪影,皇帝被暴怒的海水裹挟。

恶心、眩晕,整个海洋里都弥漫着古怪的味道。

四周一片黑暗,他失去了所有凭依,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就在那让人几乎窒息的海洋里,他一生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

……

内侍记得,皇帝是在昏迷了三个小时之后才醒来的。他睁开眼睛后的第一道政令是将整个燕星轰成齑粉。可那道命令尚未拟就,皇帝就在一阵昏天黑地的干呕之后修改了它。

最终被处决的只有燕星的军官,那个倒霉蛋儿的名字叫做陈广。

在随后的一年里,这个离皇帝最近的人发现,他古怪的想法越来越少,政令也越来越温和。

第二个春天来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皇帝小睡方醒,他觉得身上懒洋洋的,同时又觉得充满活力,在闭上眼睛之前,他下达了最后一道政令。

“赦......天下异......”

这道未完的口谕最终由扶苏公子补完,“赦天下异邦人,尽可还乡。”之后,他就去筹备国丧和登基大典了。

除了这个垂垂老矣的太监,没有人知道,皇帝的残暴是因何改变的。

答案是恶心。每当皇帝怒目圆睁的时候,他就会泛起一阵难以言表的恶心。他呕吐的样子总是让老太监想起世界末日。再铁血的君王也无法与之对抗。

老太监时不时想起那只死去的银鼠,想到它那淡然的眼神。甚至有时候,他会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银鼠是故意赴死的,为的就是用自己美味的舌头降下诅咒。

可这念头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否则自己会被安上妖言惑众的罪名。

然而不管怎么说,皇帝已经死去,而帝国正在醒来。

……

在遥远的燕星,大师正带领同类祭拜自己的师父。

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师,目前经验尚浅。但一年来的历练已经让他沉稳坚毅了许多。毕竟终日守着古老的灵魂,很难再像从前那样欢脱。

可他也压力深重,因为自己的师父是那样一位圣人。而自己偏偏要被拿来和圣人比较。

在那个“魔鬼”操纵自己的时候,师父识破了它。他不仅教会了“魔鬼”语言,也学会了“魔鬼”的语言。

师父明白,一切的根源是魔鬼的那位君王。

所以他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一种介乎自身种族与“魔鬼”之间的语言。

味道可以激发情绪,也可以随着情绪一起被写入潜意识,最终,情绪将反过来触发味道。

一旦那位君王学会这种语言,他的暴怒将与一种特殊的味道紧密相连。当然,那不是什么好味道,但好在他的灵魂将得到救赎。

“我可以用仇恨杀掉他。但那不是正确的道路。”这是师父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而他将把这句话珍藏在灵魂深处。

大师抬起头,望进燕星的无尽风雪。他忽然回想起古老的创世神话。

曾经,有一只巨大的老鼠,它不断吞噬着精神。在漫长的咀嚼与消化中,世界诞生了。而当它将精神吞噬殆尽时,宇宙也将枯萎。


(完)

编者按:

文学中有无数精美的语言去形容食物有多么美味,不止局限于科幻。然而科幻小说在描写美食上有独特的优势,那就是你总是可以设计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或者说未发现的神奇食材,至于这种食材为何美味,就真的需要作者有一定学科的功底来构建了。说到底,任何领域都是一门学问,美食也是如此,如果它还关系着文明的兴衰和银河帝国的覆灭这种宏大叙事,自然又多了一层传说加持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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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星球大战:最后的绝地武士》(201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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