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作者与他者
首先,我想先讨论一下这么两个词的区别。作家和作者,这里可以都粗糙地理解为“写书的”,当然两者共通含义并不止于此,为下面讨论方便起见作此限定罢了。
所谓作家,这是就职业而言的,以写作为生。也就是说,靠笔杆子吃饭、谋生的,“作家,泛指以文化创作为业,以写作为主的文学创作工作者,也指文学领域有盛名成就的人。” 这里,他是侧重作为一个具有主动性的谋生者、创作者而存在,作品为他所创作。
而作家本身当然也是作者,作家创作出文学作品,或许“著述颇丰”;但反过来人们有时会发问,某某著作的作者是谁?这说明,“作者”一词总是隶属于作品存在的,“作者一般指文学、艺术和科学作品的创作者,有时也指某种理论的创始人,或某一事件的组织者或策划者”。这里,他是侧重作为一个被动者存在,好似是作品驱使着作者写出了它,未完成的作品,在他生命的各处发散作为之辉煌,驱使着处于不同境遇下的作者大无畏的活下去,并借此实现自己。
前者大概不难理解,著述者著述,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但是作者的被动性有些复杂,这要从两方面把握,其中一方面,是作者与作品的隶属关系,二是驱使关系。
第一方面是一层语意上的意义,在这里,作者成为被动者,作品与书写者之间的地位出现一种惊人的置换,人们或许不曾注意到。但在对同一个人进行讨论用到“作家”“作者”两个不同词时,前者总带着一种对人的崇敬尊重,对他所作为的尊重,而后者更多是对作品的尊重,一种更理性、抛开具体的人的对文本的冷冰冰的考虑。
第二方面是一种就作者自己而言的,在其生命进程中较为感性化、神秘化的部分。未存在的东西以各种渠道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迹,或是什么偶然的惊喜,或是什么厄运,或是黄粱一梦。他受到被动的影响,在一些难以言表的进程之后,树立起目标,被动性如同刻入木头(是木头,不是石头,因为人头和木头一样易腐,而石头更为恒久;而且榆木脑袋尽管难以开窍,但总比石头悟性高一点)的深痕,仍在发生影响。但同时,被动的人同时被打上了主动性的光,迸发出一个灵魂作为“主体”的光晕,他将为了那个被动赋予的目的,去主动努力,奋斗终生。至此,作者与作家的二重性便在个人身上齐备了。
两个词指代于同一个人,显然是妥当的,这说明有所著述的人总是含有被动与主动的二重性,自然不用诧异,生于这世上的人,谁不在这两重性之中呢?这是你我直接或间接都有所体验的。只不过作者又多了一层与书的关系。
有个理论的名称说的好,“作者已死”,死的是作者而非作家,死得对、有道理,因为说明了一些事实。这里的“作者”,地位已经完全为作品所取代,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他者”。读者或许翻开书留意作者,但只是对着那个人扉页上的照片指指点点,但他们明白他们对着的只是一个长着人身空壳子,他们到底还是去看文本了。常有人说喜欢一个作者(而非作家),这时候在他们无意识中所想的,更多的是作者作品中的文笔、片段、哲理或之类的东西。
稍稍岔开一点,但是,说是喜欢一个作家的时候,他们喜欢的难道就是作家这个人吗?当然不是,就算他们将这种情感完全提纯,完全去除对其文本的情感,喜欢的也只是作家的种种事情,种种属性,这种喜欢照旧难以涉及彼方的人。只是“作者”二字脱口之时,误会更深远了一些。这一点这里或许还难以说清,我们回到主题上吧。
法国思想家拉康的镜子阶段理论认为,在婴儿6到18个月时,会逐渐认同于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并以此误作为“自我”,完成了这一重异化,并将这一误会延续终生。同样,作者在自己创作过程中,类似地也会把自己的形象在作品中误认,白纸黑字的作品成了另一种介质上的镜子,上面显示出的也是“自我”。而作者本人,已经成为了彻头彻尾的“他者”。
法语里表示“作者”的单词是“auteur”,表示“他者”的单词是“autre”,两个单词相像,而实际上两者本身已浑然一体。
于是,在这么一点上,我将要表达自己的态度。我希望成为一个作者,一个单就自己而言的作者。这话说起来有些拗口感,中小学的课堂上讨论梦想,有同学会说“想要成为一个作家”,谁也不会说作者,毕竟谁都希望自己自由创作,都不希望陷入被动创作之中。可惜这是一厢情愿,人(包括作者)肯定生活在被动与主动的二重之中。那“成为一个单就自己而言作者”,又要从何解释呢?
首先,“就自己而言的作者”肯定要把这一重颠扑不破的被动性,承认下来,这很痛苦,这让永恒、完全自由什么之类的东西完全与自己绝缘,他失去在人世间幻想的权利,天天跟自己有限的生命,终将到来的死亡对话。
其次,作家写作为了谋生,作家的作品被抬到市场上,得到一个平均分并待价而沽,以此为生;而“就自己而言的作者”不是,他甚至要为自己谋一条死路,他正如同伍尔夫所说的那样“始终为自己写作”,就算他的作品不为他人所知,被永远扔到床底下直至发烂,又怎么样呢?他们会这么想。
但他一不为谋生,二来断绝了对永恒的幻想,当然不会有完全是这种人的人,有许多赚得盆满钵满的作家会声称自己只为了自己写作,很显然,他是为了钱财。但这不卑贱,人人都要谋生活,都要吃饭。但有许多作家至少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这两点,这很不错了,有时历史并没有给他们应有的评价,但他们大概不屑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