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列乙己

2019-11-15 19:24 作者:流星六五型-小松队  | 我要投稿

       舰政本部的港口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港外一个曲尺形的大防波堤,港口里面预备着弹药重油,可以随时补给。各海军的军舰,傍午傍晚演习完了,每每花四万美金,补给上重油,——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要涨到十万美金,——靠岸停着,补给完了熄灯休息;倘肯多花一万,便可以买些防空炮或者副炮弹药,补充点弹药了,如果出到十万多,那就能补给到主炮弹药了,但这些船,多是屏卫舰,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主力舰,才开进隔壁的干船坞里,要弹药要装甲,慢慢地保养。

       我从十五岁起,便在舰政本部的港口里当港务,平贺让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主力舰,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屏卫舰,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她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重油从油库里运出,看过重油里有杂质没有,又亲看将加油管道放在加油口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也有些尴尬。所以过了几天,平贺让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大藏卿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加油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港口上,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平贺让是一副凶脸孔,舰长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列克星敦入港,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列克星敦是水平装甲极为寒酸而日德兰后设计的唯一的舰。她舰形很修长;灰白涂装,烟囱间时常夹些弹痕;两座乱蓬蓬的鸟笼桅杆。虽然是有主装甲带,可是又薄又矮,似乎是十多年前的设计。她对人说话,总是scout cruiser,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她姓列,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列克星敦费拉不堪”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列克星敦。列克星敦一到店,所有在补给的船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列克星敦,你主装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她不回答,对港里说,“要两台锅炉,来套电传系统。”便排出九百万美金。她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别人家飙船了!”列克星敦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去IJN那里飙船,被B62G一路从塞班追到关岛,被一发废了动力段,吊着打。”列克星敦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前卫不能算飙船……侦查!……主力舰的事,能算飙船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战巡”,什么“35节”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港口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列克星敦原来也是正经战巡,但终于主水平稀烂,主装又薄;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跑得35节,便替人家侦查侦查,换一点经费。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喜欢飙船。坐不到几天,便连船和重油补给弹药,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她去侦查的海军也没有了。列克星敦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飙船的行当。但她在我们港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港务日志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日志上抹去了列克星敦的名字。
  列克星敦喝过半油船的重油,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列克星敦,你当真是主力舰么?”列克星敦看着问她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她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当代前卫也打不过呢?”列克星敦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前卫是用来对抗前卫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港口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平贺让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平贺让见了列克星敦,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列克星敦自己知道不能和她们谈天,便只好向驱逐舰和港口工作人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上过海军军官学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我便考你一考。战巡是怎样用的?”我想,讨饭一样的船,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列克星敦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做少将的时候,会议要用。”我暗想我和少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平贺让也根本懒得讲这个;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把火力带到需要的地方去吗?”列克星敦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炮塔的炮管敲着港岸,点头说,“对呀对呀!……战巡有四种用途,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列克星敦刚叫水兵拿出舰上的铺子准备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驱逐舰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列克星敦。她便给她们5寸炮弹药,一人一箱。驱逐舰拿了炮弹,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补给舰。列克星敦着了慌,拿船体将补给舰藏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炮弹,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驱逐舰都在笑声里开走了。
  列克星敦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十月前的两三天,平贺让正在慢慢地抄蓝图,拿出港务日志,忽然说,“列克星敦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千九百万美金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在旁喝酒的天城说道,“她怎么会来?……她被打烂轮机舱了。”平贺让说,“哦!”“她总仍旧是飙船。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飙船飙到DNC家里去了。他家门前飙得船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撕图纸,后来是被G3打,打了大半小时,再打烂了主水平。”“后来呢?”“后来打烂了轮机舱了。”“打烂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沉了。”平贺让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抄他的蓝图。
  十月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炉子,也须穿上冬衣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条船来,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千吨重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列克星敦便在港岸下对了防波堤坐着。她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主水平防护完全烂了,上层建筑破得不成样子,主轴断了两根,下面垫一层钢板勉强覆盖住;见了我,又说道,“要一千吨重油。”平贺让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列克星敦么?你还欠一千九百万美金呢!”列克星敦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油要好。”平贺让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列克星敦,你又去飙船了!”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去飙船,怎么会打断主轴?”列克星敦低声说道,“触礁,触,触……”她的眼色,很像恳求平贺让,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条船,便和平贺让都笑了。我准备好油船,驶出去,停在港岸上。她从破败的舰长室里摸出四万美金,放在我手里,见她附近的海面不断冒出油污来,看来她便用这剩余的两根主轴慢慢开过来的。不一会,她喝完油,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这两根主轴慢慢开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列克星敦。到了元旦,平贺让拿出港务日志说,“列克星敦还欠一千九百万美金呢!”到第二年的夏天,又说“列克星敦还欠一千九百万美金呢!”到十月可是没有说,再到条约签订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列克星敦的确沉了。              



列乙己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