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一)
一 “人老了,手就是不稳啊。” 阿婆哆嗦着用右手紧紧的按住左手,试图减轻一点颤抖,却还是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中。锁昨天才被上了油,因此拧开时不废什么力气,但是开门的时候,锈地发红的门页还是一如既往地呻吟了出来。老人缓缓地跨过门槛,把钥匙挂在深深嵌入墙体的钉子上,顺手拉了一下旁边的绳子,昏黄的灯光一下子填满了这间破旧的屋子。 在门的右边是一扇满是裂纹的玻璃窗,沿着红色的框在窗户的内外糊上了几层报纸,随着风上下起伏。窗户下面是一张带着一个大抽屉的原木桌子,不知是霉点还是油渍散乱的分布在上面,靠近门那边的桌腿还用胶带绑着垫了几层报纸。紧挨着桌子的便是一张木床,床上铺了三四层洗地发白的被单,花花绿绿的被子和枕头整齐的叠放在了床头的位置,其上用钉子挂着一个“毛发”稀疏的鸡毛掸子和一块边缘毛喇喇的发黑的白布——像是从秋衣上裁下来的。钉子正对着一个少了半边门的木柜子,幸存的一半柜门上贴着一副红彤彤的年画,翘起的发黄的边角昭示着这间屋子的苍老。 七十三岁的阿婆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十五年,想来余生也会陪着它走下去。 阿婆拿起床头的鸡毛掸子扫了扫身上的灰尘,便坐在了床沿,小心翼翼地从地上蓝色的布袋子中抱起一只黄色的小狗——村里很常见的土狗,因为缺乏营养而显得格外暗淡的毛上沾满了泥污,尾巴上的毛更是被别的野狗咬的稀稀拉拉的。它眼睛紧紧地闭着,四肢因为害怕也缩成了一团,阿婆见状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以后你就陪我一起过日子,好不好呀。” 小狗听到声音,茫然的张开了眼睛,清澈的瞳孔中映出一张慈祥的面孔。不知为何,小狗感到很安心,呜咽了一声竟安然地睡去了。 二 小狗在来到新家的第二天就有了新名字——小宝。阿婆用废旧的床单和棉花给小宝缝了一个垫子,就放在新添的炉子旁边,晚上睡觉的时候暖和极了,小宝经常顺着排烟的管道向房顶上看,望着黑漆漆的烟渍想着管子会不会直接捅到天上去。天?小宝想起了流浪时候飘着白云的蓝天,一眼望不到尽头,宽广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忽然,烧的通红的炉膛蹦出来一星烟火,将小宝的思绪拉了回来。回神后,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屋顶,炉光映在上面一晃一晃的,像是摇曳的星光,拉着小宝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一位漂泊的浪子把心丢在了阿婆的家里,自此她的旅程中,便多了一个让她心安的故乡。 小宝是“淑女”,阿婆每次摸着小宝的头时都会这么想。刚来到家的时候,阿婆以为她害怕新的环境才总是窝在自己身边,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后,小宝还是个跟屁虫。阿婆过着规律的独居生活,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床做饭了,小宝也会在这时候醒过来,蹲在灶台旁安静的看着阿婆,阿婆看她乖,有时候会扔几块肉在地上,小宝便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吃,还不忘摇摇小尾巴。 做完饭后,阿婆开始做一些家务活,扫地的时候小宝就在院子里跑跑跳跳,还会绕着阿婆的腿蹭来蹭去,阿婆有时烦了便会笑骂一声然后用扫把轻轻打一下脚边的粘人包。闲着的时候,阿婆会拿出针线包缝缝补补,小宝就趴在床上,好奇的看着丝线在阿婆手上灵活的交织,织成一件件精美的衣服,裤子,围巾和头饰。随着小宝一天天成长,阿婆做的衣物也慢慢变大,每次做完,阿婆都会它们叠放在衣柜的右下角,小宝偶尔会好奇地朝柜子里面看去——里面整齐地安置着不同季节,不同大小的女装,衣服都是崭新的,但看起来已经放了很多年了,衣服最上面挂着一张相框,相框里面是一个女孩的照片,圆圆的脸蛋,可爱的羊尾辫,水灵灵的眼睛还有嘟起来的嘴巴。 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公主,小宝心里想。 阿婆每隔两三天就会乘公交车到不远处的镇子里买菜,小宝不方便跟过去,只是在公交站台的旁边等着,从白天等到黄昏,从酷暑等到寒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等到阿婆终于从车上下来,小宝就会轻吠几声,蹦蹦跳跳的向阿婆跑去,阿婆总是会温柔的揉揉小宝的头,任她贴在腿边乱蹭。然后,便一起踏着晚霞回家,路上,一人一狗的影子交叠在了一起,像是在挽着手。 三 今日的天空阴沉沉的,浓厚的云层挡住了晨光,只投下来一些暗沉的光线,屋外的风愈刮愈大,把报纸打的噼啪响。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阿婆的小破屋少见的来了客人。来者是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中年妇女画着浓妆,身着一件深绿色的薄毛衣搭一件浅粉色的马甲,浅蓝色牛仔裤下是一双米白色低跟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暗沉的轻响。年轻人则戴着红色鸭舌帽,帽檐纹着白色“仁爱”的字样,身上穿着一件蓝色衬衫配一条黑色西裤,领口被汗水浸湿了一圈,过长的西裤耷拉在擦的锃亮的皮鞋上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年轻人手上还提着一台照相机,照相机上的灯闪烁着红光,说不出的扎眼。 二人礼貌性的敲了敲门,便自顾地踏过了门槛,走进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东西堆放的杂乱,大片的空地上被阿婆开垦种下了青菜和胡萝卜,二人无从下脚,只得局促的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阿婆起身推开了卧室的门,他们才大步地挤进了小小的卧室里。 阿婆刚想从书桌下搬个椅子招呼他们坐下,中年妇女就说明了来意 “阿姨,您好,我是镇上新开的一家报社——“仁爱报社”的主任,您叫我王主任就可以了,我身边的这个小伙子是我们报社的记者,您叫他小陈就可以了。” 陈记者闻言便停下摆弄照相机,朝阿婆挥了挥手。 “我们这次来呢,主要是听说您的女儿,在很久之前就走散了,我们报社成立之初的理念呢就是用媒体的力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所以在听说您的故事之后,我们当即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您找回女儿……” 王主任说的唾沫横飞,激情澎湃,阿婆却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四 未采用的通讯稿 阿婆出生在1935年陕西的南郑县,童年时期便迎来了大旱灾,那是阿婆第一次见识苦难。过早的干旱让完全依赖降雨的农民无法把秧苗种到田里,阿婆的母亲只能越过百里地去山里用针线活换取玉米,来养活患病的父亲和年幼的阿婆。当时河南的情况则更为严重,旱灾加上残酷的政府压榨驱使着十万难民逃往陕西,带有女儿的难民唯一存活的方式是将女儿卖到县里,而这些不幸的女性常会因婚姻上的问题和物质上的困难饱受折磨。 在当时,国民党的征兵政策极为严酷,富家子弟纷纷出钱买丁免除兵役,而穷人家庭只能通过嫁女儿的彩礼来换回家里的劳动力。阿婆在十岁那年便被嫁给了邻村的一户有钱人家当童养媳,嫁过去的第一天,未来的公公便教他做面条和磨面粉,教会后 ,公公再也没进过灶房。 阿婆人生的转机随着解放到来了,解放的风带来了土地改革和婚姻法,也让阿婆看到了前路的光明。虽然村民普遍接受不了离婚,而离婚的过程也时常伴随着暴力,阿婆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上了去往法院的山路。束缚了阿婆二十年的枷锁轰然倒塌,感到轻松的同时她也不免对前丈夫的报复惴惴不安。再三思索后阿婆连夜离开了生活三十余年的土地,多年之后,她仍记得那一晚:漫天的银辉落在了因难产以及麻疹去世的两个孩子的坟上,像是她幼年时纺的白纱。 农村妇女在城里的日子固然难过,但勤奋和诚恳让阿婆得以安定,在那段安稳的时间里,阿婆嫁给了一位尊重并且爱她的煤矿工人,那位憨厚的河南人给了她第二个家——在一个矿场上。 矿场的生活辛苦但是幸福,在丈夫上工的时候,阿婆就做一些手工补贴家用,闲暇时间还会读一些书了解更广阔的世界。聪慧体贴的阿婆和忠厚勤劳的丈夫把生活过的红红火火,比幸福更加幸福的事情在家庭组建的第五年如约而至——阿婆怀孕了,在丈夫细心的照料下,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降临在了这个充满爱意的家庭,阿婆轻轻抚摸着女孩娇嫩的脸,觉得上半生的漂泊似乎都有了意义。 他们给女孩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林家宝,阿婆总爱喊她小宝。 但是,麻绳总挑细处断,苦难不愿放过阿婆。在小宝两岁的时候,矿场失事,小宝的父亲被永远埋藏在了阴暗的矿洞里。 悲伤席卷了这个幸福的家庭,阿婆呆滞地看着手上不菲的抚恤金,想要连同悲伤一起狠狠的把它扔出去,但看了一眼懵懂的女儿后却又只得紧紧得攥住那笔钱。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只回荡着一阵阵悲痛的呜咽。 阿婆还是带着女儿离开了矿场,虽然负责人拍着胸脯担保会给阿婆安排一个轻松的工作,但是没有了丈夫,经营了数年的房子也不再是家。 阿婆离开矿场后,投靠了一位住在偏远村子中的丈夫的表舅。刚找到表舅的时候,表舅就准备搬走了,说是儿子在城里发了财,怎么说也要接老人过去享受晚年生活。表舅听说了丈夫的事,表示悲痛的同时也大方的把破旧的小院子送给了阿婆母女。 阿婆虽然不好意思但也只得住下。 那一笔抚恤金虽然不多,但是足够母女俩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阿婆还在院子里开垦出一片地来种菜,破旧的小院经过精心的布置,看起来也温馨了许多,时光在平淡的生活里总是流淌的很快,小宝在不知不觉中就五岁了,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小丫头,阿婆不止一次的感受到了生命带给她的惊喜。她不希望女儿有多广大的前途,她只希望小宝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的成长,最好一直陪着自己,过着安稳的日子。 可是,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苦难也是。20世纪7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拐卖儿童罪犯死灰复燃,而且愈发猖獗,阿婆,一个寡妇,“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受害者。 小宝是在新年看灯会的时候丢的,阿婆当时在店里挑选做新衣裳的布,却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小宝就丢了。再深刻的场景,在时间的磨损下,都会变的模糊,阿婆在十年苦苦的追索中,忘记了很多细节,但是依旧可以从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手看出来她当时的无助和悲痛。 由于当时科技不够发达,警察未能在当地找到小宝。而跨省市追查又是难上加难,这件案子便被搁置了下来。阿婆不久后也迎来了后半生的颠簸。当时儿童拐卖案件猖獗,大多是集团作案,并且人贩子会四处流窜,阿婆便根据搜集到的资料,去往人贩子最活跃的省市,找女儿。或是张贴寻人启事,或是刊登报纸,寻求相关志愿者协会的帮助,阿婆用尽一切方法去寻找小宝的踪迹。钱没了就边打工边找人,这个城市无果就去下一个城市,阿婆就这样,颠沛流离了十年,在五十五岁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找下去了 ,“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她这么想, 于是她回到了和女儿相依为命的家,日日夜夜地幻想着女儿能自己回家。 在采访的最后,阿婆希望我们刊登这样一句话:“小宝,不管你身在何方, 不管你是不是还活着,妈妈爱你。”我们也希望全国各地的知情人士可以伸出援助之手,帮助小宝回家! 周一,“仁爱”报社如约刊登了一则头版新闻:“与苦难斗争,年过花甲仍不言弃!” 满纸仁爱,满篇荒唐。 五 在报社采访过后,老人依旧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只是似乎显得更苍老了一些,已经长成一直大狗的小宝还是黏着阿婆,形影不离。阿婆每次做公交站去镇子上时,小宝还是会乖乖地呆在原地等阿婆。有时候,公交站旁小卖部的老板会拿起一根肉肠逗小宝 “小宝,万一有一天阿婆不回来了,你怎么办呀。” 小宝鄙视地撇了老板一眼,叼起肉肠就甩这尾巴往站台走去。“等不到,那就一直等,等一辈子。”小宝心里想 爱不就是这样么 上辈子你等我,这辈子我等你, 上辈子我丢了,这辈子我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