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酒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唐多令芦叶满汀州》
华灯节虽说在晚上最为绝妙,但刚过午时便可瞧见游客簇拥在街头巷尾,手里提溜着各异的纸灯,在阳光下隐隐约约的亮着。
就在这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名叫陈魏的少年咋了咋舌,眉头紧锁,似有烦恼的模样。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去考场, 偏偏这次考试的日子撞上了一年一次的华灯节,大路被人流堵得如此厉害,桥上桥下更是多出许多观光的游客。
“看来只能绕小路了……"他渐渐地在人群中站稳脚步,打定了主意后,便如同猫般灵活的钻进一条小巷,青色身影时现于巷与巷的交接处,在这纵横交错的街道中自由穿梭,黑压压的人群离他越来越远……
终于,男子到了他想到的地方。此时人流也到了最密集的时刻,大道上、石桥上,人们摩肩接踵,相互道好,脸上溢着对这难得的节日的喜悦。
可这和他停下脚步所至,名为“酣狸酒馆”的存在没有任何关系,它所在的地方,偏僻得连耗子都不易寻到,若不是他走过这路无数遍,指不定要寻到何年何日。
男子站在酒馆的门前,轻轻叩了叩门,便后退两步等待。只听老旧的单扇清漆木门在门框边摩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吱——”,门开了,探出头的是一个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的小女孩。
“这位哥哥,你是来取酒的吗? ”
这稚嫩的声音先是叫陈魏一愣,待回过神来才慌忙的点了点头。“我家阿嬷此刻在酿酒房,暂且脱不了身,哥哥如果不急,请先进来坐下吧!”
扯着他的长袖,这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就这样将略显茫然的陈魏带入了馆中。
清润微黄的酒面映着碎光,已经坐定的陈魏持着碗啜饮着,时不时看向女孩的背影。
“……”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除了酒香, 唯有从巷子外的某处悠然飘来的阵阵花香。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心中所想,只是他又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忽的放下了酒杯,夺门奔出……
来到河道边的一处不显眼角落里,纤细的桂花树正伸着枝条企图拦截几丝明媚的阳光,枝上浓密的绿掩盖了那细碎的金黄,却盖不住那甜腻的香气。陈魏站在那浓绿边,望着比自己稍矮的桂树,低垂眼睫,思绪似是飘向了遥远的从前。
——她伸出了纤长的手指,捻住了一小簇桂花,顺着力度一折,那小小的花儿们便落入她的掌心,而她的手也染上几缕幽香。她凝视着,将手靠近鼻下,细嗅了几口,嘴角不自觉的微扬,却很快又消退——
“韶玥……”薄唇微启,从齿缝中溜出的是他最为之喜悦却又最为之悔恨的词——她的名字。那年亦是华灯节的夜晚,她背着光,对着他笑,正如这桂花般灿烂甜蜜……可任凭谁都没有想到,那却是他与她最后一面。假若当时能听她说完,假若他不那么冲动,是否可以让她继续陪伴他身……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也只徒增烦恼,陈魏短叹了一声,便甩了甩头,折下一枝桂花,带回了酒馆。
金黄落入酒中,原本刺鼻的酒气被一小股甜腻冲淡,逐渐交缠,变得柔和。男人拿起酒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几粒金桂也顺着酒钻入少年口中,但他不知情似的又将酒碗倾满,于是又是一碗饮尽……
渐渐地,他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开始变得炙热。泪水像是想帮忙降温般,不断地从那微闭的双眸中涌出从两颊划过,落下,最终浸湿了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推门声响起,从门边探出半个脑袋——是循着哭声而来,收拾完店内杂物的小女孩。她用纯洁的黑色眼眸看了看正在低声啜泣的男子,踮起脚,小心翼翼的走到他旁边。
“大哥哥?”她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叫他吃了一大惊,醉意也消了不少,随后呆滞的望着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女孩。
“大哥哥在哭吗?为什么啊?”小孩子的好奇心和纯真在这时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份关心与温暖在恍惚之间与那年的夜晚重合,他看着那双在长明灯的映照下微微发亮的眸子,自己也不知是被酒冲昏了头脑还是如何,竟开始向着这小女孩诉说起过去的事情:
她与他是青梅与竹马,自小两家便是世交,他的母亲也常说,等长大了他就能娶她作新娘子。他自是满心欢喜的,因为他喜欢她那双明亮的眼眸,他喜欢看她笑,她一笑,陈魏也痴痴地跟着笑。她喜欢带着他去她家的院子看花,时而喝喝茶,她经常将那金桂择下一两撮,放在他的手心。
可等陈魏快成年时,家里却发生了变故,家族生意也越做越差,陈魏只好专心于中举一事,希望进了朝廷做官给家里减轻负担,与韶玥见面的时间也被她的家族刻意削减。
直到那次华灯节,陈魏才和偷溜出来的韶玥一起去河道边看舟灯。
路过一个店铺,铺里摆着几种树苗,他拗不过她,从铺中买下一株桂花树苗,栽在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望着那及膝高树苗上,竟是已经有了三两粒金桂,她伸出手,将其择下:“陈魏,闻闻这个,这金桂多香啊。等这桂花树长开了,就……”
“择来下酒吧,桂花酒!等我考完了,我们一起去喝酒吧!”陈魏截了她的话,心里想的却不是酒。她不语,凝望着河道上的华灯,转过头来对着他笑。
“那……”
而不待她说完,他靠近,两唇相抵,巨大的华灯向胡同中的两人撒下微光,衬出绝美的剪影……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赶考的时间。满怀热情赶往考场的陈魏,却收到了对他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的口信:韶玥因不肯屈从长辈安排的婚约离家出走,却被表哥捉回家戳瞎了眼睛,送去给一个皇戚当小妾了,据说用她换了千匹珍丝,万两金银……他想起了那晚她的欲语还休,不免蹉足顿胸,若是当时能耐心听她说完,他或许可以带着她私奔,她或许就不必嫁给未曾谋面的人……
那天,他在考场上始终魂不守舍,考完后便夺门而出,引得其它考生纷纷侧目。他疯癫似的奔走了许久许久,最后饿昏在了路边,而醒来时是一个和蔼的老人在望着躺在长椅上的他。
这老人便是酣狸酒馆的店家,见陈魏醒来,便招待他起身喝粥。
“年轻人,发生了什么?为何你昏迷于路边?”老人一脸关怀的望着他,他却凝望着店内一扇半开的窗,只能看见老旧的砖墙,但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幽香。
“……我,我只是太想家,离开考场后便自己跑回来了,如有打扰,您还请多担待……”面对真诚的老人,他终究说不出口。
谁知老人听完这话便哈哈大笑:“哎呦!少有你这么顾家的男儿呀!看外貌定是已成家了罢,是思念妻儿?唉呀,我那个老伴要是也这么重别离倒好咯,也不至于扔下我一个老婆子去赶集……”
陈魏听着老人的絮絮叨叨,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事,想到了她,不觉默然颔首……
自那之后,他便每每趁着节日而来,在这寂寥无人的深巷之处,端着酒碗,看着摇晃的酒面,伴着似有似无的清香,茫茫然的饮下,只希望能借着这酒,将那悲伤压下……
陈魏说完了自己冗长的回忆,醉意也被吹进店内的凉风带走了,转过头去,却看见小女孩耐不住无趣,趴在长椅上睡下了,半蜷缩成团,脸上泛着笑,似是做了好梦。他看了看熟睡的小女孩,便将穿在外面的长衫褪下,盖在了她身上,然后虚掩上店门,悄然走出了酒馆,披着月光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