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年的普通一日
文:天云地道
2028年,普通的一日。天气一如往常,阳光和煦,凉风习习。
初二(8)班的教室之内,寂然无声。
“叮……” 下课铃响起。教室里紧张的气氛稍稍松动。
坐在前排的夏暮雨突然回头:“尤佳,待会要考什么?”
叫做尤佳的一个略显清瘦的女孩子离开了学习状态,歪着头给了夏暮雨一个浅浅的微笑:“语数混合。”
夏暮雨点了点头,旋即起身,跑向卫生间,很快又回来了,刚好到上课时间。小课间2分钟,大课间5分钟,刚好对应小号和大号,而这又只是小课间。他不禁十分懊恼:“又没跟她说上什么话……”
很快老师就急匆匆的来到讲台,同学们立即起身鞠躬。老师赶紧点头让大家坐下:“各位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一分钟,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我会自我反思的,实在抱歉,”然后扬起了厚厚一沓纸质试卷,“考六十分钟。大方向你们都知道的,所以你们有十分钟考前讨论交流时间,剩下五十分钟完成试卷。好,科代表主持,记得手动开启AI监考。”说完向科代表点头示意,随即走下讲台,径直回办公室加紧备课。
十分钟讨论,两个类型的题目都讨论了一遍,夏暮雨只用了六分钟。然后他就偷偷问尤佳:“你喜欢吃些什么零食?”尤佳答:“水果蜜饯。”
“给。”夏暮雨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迅速的递给尤佳,并且低下头偷偷瞄尤佳的眼睛。
“谢谢。”尤佳对夏暮雨一笑,眼角轻轻上扬,拉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轻轻扯开包装吃了一点。
猜对了!夏暮雨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现在了。想想,在这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没完没了循环往复的枯燥无味的生活里,再小的欢喜也足以被放大成一天的快乐。
考试很快开始。开篇第一题,便是出自《海岛算经》,先翻译,再算题,最典型的混合型题目。夏暮雨思路清晰,笔尖在纸面上摩挲了一会,仅仅用了两分钟。
第二题,《九章算术》改编,一连五问,环环相扣。夏暮雨再提笔,五分钟。
第三题,选做题,证明……
第四题……
第五题……
当做到第六题时,一点点不正常的感觉从心底生了出来。他感到有一丝头晕。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按照心理课上老师教的方法调节了一下,然后再继续。第七题……
第八题,继续……
第九题,晕……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第十题,好晕,啊!怎么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做不出来!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的眼睛一点点的睁大,表面布满血丝。
公式铺满了草稿纸。
成了!成了!
欣喜若狂!
错了!错了!
回头再算!
原因!找不到!找不到!
夏暮雨疯狂的做着,写着,越来越快,那飞舞的笔宛若一根风中的劲草,肆意张扬。
快了!他一咬牙。
忽然,他眼前一黑,头重重地倒在桌上,砰的一声闷响,手里握住的笔啪的掉到桌面上,弹起做了个后空翻又重新掉下,无力地滚到手肘边。
然而教室里依然落针可闻,同学们丝毫未察。就算察觉到,又能怎么样?很多人才做到第七题,哪有时间去管夏暮雨的情况?都当他是睡着了。智能不高的监考AI也认定他是睡觉,于是不作处理,仅仅是在记录里记了一个违纪。
电子时钟铜钟般清脆地响了一声。
学生们仍在埋头苦干,试卷被笔尖划出沙沙的声音,几十道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无数的焦虑和不安。
然而无论如何努力,如何加快速度,他们都只有相同的时间。
时间转眼即逝,收卷。纸质卷子立马被科代表收齐整理然后送到办公室由评卷AI初步批改。但是即使是收卷时,科代表也还是只拿了夏暮雨卷子却忽略了夏暮雨本人。他只是一个科代表,可没有时间和权限去管同学——那是班长的事情。还是尤佳细心,首先发现了异常。
“暮雨……暮雨……”她摇着夏暮雨的头,然而没有反应。
同学们注意到这边的异常,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
又到了上课时间,个子高挑的女地理老师刚踩着上课的点走到门外,就看见尤佳在摇夏暮雨的头,全班同学都在注视他们,一阵火气生了出来,踹门一样踢腿进门,大声吼道:“尤佳!发生什么事了?”
“暮雨他,好像休克了!”尤佳惊慌失措的答道,语气里满是惊恐,发音都带着颤抖。
“啊?”老师一惊,瞬间冷静了下来,“我看看。”
医院。
苍白的阳光透过略显破旧的窗框,照亮了房内的一小方地板,在天花板上反射了一团濛濛的白色光芒,增添了一分属于医院的幽寂。
病房里人并不多,病人就只有三个,加上家属和医护人员,整个偌大的房间也仍然显得空空荡荡。
来确认收款的主治医生在小臂上贴着的智能薄膜上给出了单据,展示给了夏暮雨的母亲。
夏母随之点开了自己的智能薄膜,先付了款,然后就立马拿到了报销。
夏暮雨静静的躺在床上,医护人员正在给他摘掉吸氧器。旁边还有一个护士机器人,忙着给护士们递工具,当然同时也是在待命状态——机器人的反应速度比人类的快得多,平时的紧急情况都是机器人先发现,自然也是机器人处理紧急事务。
暮雨的床边此刻站着的还有他的奶奶夏奶奶。城里的夜生活因为人们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变得越来越晚,后来居然到午夜十二点才正式开始,素来坚持早睡的夏奶奶哪怕是关紧窗帘也受不了那满天闪耀的灯光,不得不搬回了乡下的老房子。房子十年没住过就算了,夏奶奶过来人没问题,稍稍修缮一下就好,要命的是乡下如今也是大半夜的才开始搞活动——乡下也是这么晚下班,这下子苦了夏奶奶,半夜老是睡得不安稳,醒来总是想哭。这回听说夏暮雨病了,才赶紧跑来这边喘口气,不,看望孙子——晚上的时候连医院都比外边要安静。
一想到能够在医院享个清净,夏奶奶都要流泪了。越想到这个,她看着夏暮雨的眼神就愈加的和善和慈祥。
“啊。”床上的夏暮雨叫唤起来,挣扎着想起身——昏迷了几个小时后,终于醒了过来。
坐在床边的夏母急急回过身,连忙把坐起来的夏暮雨摁回去:“躺着,别动。”一旁的护士机器人和夏奶奶也赶紧过来帮忙。
“成绩怎么样?”暮雨躺下了,但依旧盯着他的母亲。
“你第七名,”夏母连忙回答,这小子休克了醒过来第一件事居然是问成绩,这让她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别说话了,好吗?”
第七名是骗夏暮雨的,他试卷没做完哪来第七名?只是夏母不敢把真相告诉夏暮雨,不然得把夏暮雨又吓休克过去。
“什么别说话?妈,把《彩云追月》的曲谱给我……现在我还不能学习,就做这个吧。”
“哦,对了,妈,要是我好些了,把试卷的第十题发给我,我再做一遍。”
“妈,今晚的电竞班际训练赛叫蓬辉代做队长,我的站位让杜涛顶上。”
“妈,待会你的薄膜借我用一下,今天看来我没办法去做志愿者服务了,我得给那些爷爷奶奶他们写一封信,问候问候一下他们,嗯……至少要视频一下。”
“妈……”
“停停停,我快记不住了。”夏母连连喊停。
“好吧,妈,你先休息一下吧。”夏暮雨很懂事的让他的母亲休息。
夏母把《彩云追月》的曲谱从袋子里抽出来给了夏暮雨,才刚刚一脸疲惫的坐了回去,却又听到夏暮雨的声音响了起来。
“妈,这束花是谁送的?”
夏母扭头看过去,发现一束鲜花放在了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被小巧精致的长颈玻璃瓶装着,几滴晶亮的水珠正摇摇欲坠。
“这个……这个是你的一个同学中午的时候过来送的,名字好像叫尤佳。”
“尤佳吗?”夏暮雨忽然笑了,放下了手中的曲谱,对着散发着濛濛白光的天花板出神。
此时的窗外,天空上正挂着一片晚霞,太阳将要落山了。
街上此时已经热闹起来,下了班的人们匆匆的走过,大街小巷里满是被霞光映的红彤彤的身影。
他们的表情大多都一样,充满着紧张,兴奋和隐约的不安;他们的动作大多也一样,脚步匆匆,手边全息投影出来的永远是上班时没做完的工作。当然,也有一些人是例外,他们偶尔会拿出自己的工作文件出来看看,偶尔会弹出一大片的聊天窗口然后每个窗口聊两句。这些人往往是打散工的,主要收入是政府的补助而不是薪水。不过,每当他们看到街上那些比日日夜夜没命干活的上班族还要风风火火的跑过的机器人的时候,眼神里都是一样的疲惫和无奈。
这就是时代,没人可以阻拦的洪流,任何不能接受的人都会被时代抛弃。
“你家孩子还真勤奋,”夏母出病房透透气,刚走到过道上,一旁跟着出来的主治医生就跟她说,“我家那崽子,尽不争气。”
“勤奋?那当然了,”夏母叹了口气,“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的勤奋。”
“四点半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医生也是这个点嘛。早点起来可以做多一点事情啊,难道早起不好?”主治医生有些奇怪。
“大夫,你家孩子还是小学吧?”
“二年级。”
“那就对了。”夏母无奈地笑起来,忽然间背书一样说道:“暮雨四点半起床煮爱心早餐,五点钟到环卫处打卡志愿扫街,六点到十一点在学校,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吃完饭到敬老院打卡志愿照顾老人,下午一点半到五点在学校,五点到六点和我们一起吃饭并看新闻速览,六点到七点搜资料做课后作业,七点到八点训练篮球,八点到九点练钢琴,九点到十点练电竞,十点到十二点练软硬笔兼写作,十二点到凌晨一点看书,一点到两点左右自由活动然后睡觉。”
“他怎么脑子里跟装了一个表一样?”夏母摇着头,摇着头,苦笑着,“课外活动也是学习,他有时还跟我说睡觉浪费时间!我比他老二十几岁的过来人,还没见过这么拼命的。每天都是这样子,跟催命一样的赶,学校又常常要求家长配合,我哪赶得上啊……”
“是吗?”良久,医生虽然感同身受,不过最后也只问出来两个字。
“是的,”夏母的声音有些断续,“作为他的母亲,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其实是我最大的乐趣。但是我不希望他像个机器一样,每天都转个不停,拼命的学习,拼命的做志愿者,拼命的玩,总没有一点真正放松下来的时间。他的班上有个同学上个月死了,说是先天性的心脏瓣膜问题,但我知道,那是过劳死,心梗。”
“唉,”医生叹气起来,把手插进衣兜,靠在墙上,往嘴里丢了一颗口香糖,不停地嚼,“你在哪工作?”
“别说了,上周下岗,”夏母摇头,“厂里的AI又升级了,把我裁了。”
“唉,”医生继续叹气,“大姐,这可能就是他,不仅仅是他,还有所有像他一样的人拼命的原因了——怕学不好,将来失业啊。只有拼命才能与其他同样拼命的人一争高下,还有AI。你别看我活得好好的,”医生摊开手,夏母才发现他的身体仿佛干枯了一般,皮肤干皱,“我也快干不下去了,每天累死累活的连轴转!医院的AI进步有多快,你应该知道的。”
“不过听说最近政府准备出台提高最短强制睡眠时间的政策了?”他长叹一声。
“是的,孩子要长身体,不能太拼命了。”夏母想起自己的儿子,沉默了。
不远处,隆隆的推过来好几张病床,一群年轻而疲惫的护士和家长紧紧的在一旁围着,呼唤着,想唤醒那张比他们更加年轻的脸庞。
医生长叹一声:“我们这些累死累活在工作岗位上的人,居然要去救那些累死累活学习的人,讽刺啊。”
“讽刺吗?也许不是,”夏母目送着那几张迅速经过又迅速远去的病床,像目送着一个时代一样眼神沧桑,“毕竟,我们早就不是一代人了。”
突然,病房内铃声大作,一个病人出了状况,机器人已经第一时间赶了过去。夏母随着医生护士一起冲进病房,却看见夏暮雨正挣扎着爬起来,把手中的曲谱递给她。
“妈,我背完了,把其它的也给我吧。”
窗外,夕阳已经西下,整片天空散发着柔和的光亮,一颗星星也没有。风飒飒地吹着,又是普通的一天过去了。
<完>
2018年11月19日
第一稿于高州
2019年1月23日
第二稿于高州
2020年2月5日
第三稿于高州
2021年7月11日
第四稿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