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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克申短篇小说选《乡下人》

2022-10-11 16:04 作者:舞台上的旁观者  | 我要投稿

    “怎么样,妈妈?别服老,来一趟吧。来看看莫斯科,玩玩。路费我给你寄去。不过最好坐飞机来——这样便宜些。决定之后立刻发电报来,我好知道,什么时候去接你。主要的是别害怕。”

    玛拉尼娅姥姥看完撅起干瘦的嘴唇,沉思了起来。

    “巴维尔叫我到他那儿去,”她和舒尔卡说着并从眼镜的上面看了看他。(舒尔卡是玛拉尼娅姥姥的外孙,她女儿的儿子。女儿的个人生活总不顺利,她已经是第三次嫁人了。姥姥劝她把舒尔卡留给她。她很疼爱外孙,但也管得很严。)

    舒尔卡正在桌旁做功课。听了姥姥的话后耸了耸肩膀,意思是说,既然叫你去,就去吧。

    “你什么时候放假呀?”姥姥严厉地问道。

    舒尔卡竖起耳朵来了。

    “什么假?寒假?”

    “还能是什么假呀,难道现在还放暑假?”

    “一月一日开始。怎么啦?”

    姥姥又撅起嘴唇——琢磨起来。

    舒尔卡的心可收紧了,又不安,又高兴。

    “怎么啦?”他又问道。

    “没什么。你学习你的。"姥姥把信掖到围裙的口袋里,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舒尔卡赶紧跑到窗口,看她上哪儿去。

    在大门口姥姥遇到了个邻居,便大声说了起来:

    “巴维尔叫我到莫斯科去住住。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可真没了主意。他说:‘妈妈,你来吧,我可想你了。’”

    邻居回答了些什么,舒尔卡没听见,而姥姥却大声向她说:

    “当然了,去是可以去的。 我还一次也没见过几个小孙子呢,只见过照片。就是挺害怕的……”

    她们旁边又有两个老奶奶停了下来, 随后又有一个奶奶走到跟前, 后来又有……不大会儿功夫姥姥周围聚了一大堆人,她每次都从头说起:

    “巴维尔叫我到他那儿去,去莫斯科。 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好?……”

    看来,大伙都劝她去。

    舒尔卡把双手插到口袋里, 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充满幻想,而且也和姥姥一样, 象是在沉思。总的说来他长得很象姥姥——也是那么干瘦,颧骨也略略高起,也长着那么一对聪明的小眼睛。 可两人的性格却完全不同。姥姥是位精力充沛、干瘦结实、爱吵吵嚷嚷、 喜欢打听新鲜事儿的人。舒尔卡也是什么都想知道,但他腼腆得可笑,谦虚而又小心眼儿。

    晚上他们起草发往莫斯科的电报。姥姥口授,舒尔卡写。

    “亲爱的儿子巴沙①,既然你想让我去,我当然可以去,虽然我这把子年纪……”

    “你真是!”舒尔卡说。“哪儿有这样写电报的?”

    “那你说该怎么写呀?”

    “来。句号。或者:新年后到。句号。签名:妈妈。完了。”

    姥姥都有点生气了。

    “舒尔卡,你都上六年级了,可什么都不懂。也该聪明点了。”

    舒尔卡也有点生气了。

    “好吧,”他说。“你知道这样写我们得花多少钱?用旧币②得用二十个卢布。”

    姥姥又噘起嘴唇想了一会儿。

    “那就这样写吧:儿子,我在这里找人商量了一下……”

    舒尔卡把钢笔放到了一边。

    “我可不能这样写。谁管你跟谁商量不商量呢?到邮局人家会笑话咱们的。”

    “叫你怎么写就怎么写!”姥姥命令说。“怎么,我为儿子花二十卢布还舍不得?”

    舒尔卡又拿起笔来,做了个表示不和她计较的鬼脸,又俯在纸上写了起来。

    “亲爱的儿子巴沙,我和邻居们商量了一下——大伙都劝我去。当然了,我这么大年纪有点害怕……”

    “到邮局人家反正还得重写,”舒尔卡插嘴说。

    “他敢!”

    “人家改了你也不知道。”

    “往下写:我当然有点儿害怕,但是……算了。新年过后就来。句号。带舒尔卡来。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挺好的个孩子,挺听话的……”

    关于他长大了,挺听话的这些话舒尔卡没有写。

    “带着他,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再见,儿子,我也特……”

    舒尔卡写了个:“非常。”

    “……想念你们。想看看你的孩子们。句号。妈妈。”

    “咱们数数,”舒尔卡幸灾乐祸地说道,于是用笔尖戳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数了起来。“一,二,三,四……”

    姥姥站在他背后,等着。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对吧?六十乘以三十——一千八?对吧?再除以一百——就得十八……一共十八个多卢布!”舒尔卡得意地宣称。

     姥姥拿起电报,掖到口袋里了。

    “我自己到邮局去发。叫你给算会越算越多,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呢。”

    “请吧。谁算也一样。错也错不了几个戈比。”

    ……十一点来钟的时候他们的邻居,学校的总务主任依戈尔·利祖诺夫来了,是姥姥告诉他家里的人让他下班后找她一趟。依戈尔这一辈子跑了不少地方,还坐过飞机。

    依戈尔脱了短皮袄,摘了皮帽子,用两只粗糙的手掌拢了拢汗湿的白发,坐在桌旁。他给正房带来一股干草和马具气味。

    “这么说,你们是想坐坐飞机了?”

    姥姥下地窖去取出了一小瓶蜜酒。

    “是啊,依戈尔,想坐飞机。你好好讲讲——怎么个坐法。”

    “这有什么好讲的?”依戈尔看着姥姥斟酒,可他那表情好象一点也不想喝,甚至还有点看不上眼似的。“先坐车进城,从那儿乘‘比斯克——鄂木斯克’的火车,在诺沃西比尔斯克下,在那儿再打听一下,市民航售票处在哪。也可以直接就去飞机场……”

    “你等等!你尽说这可以那可以的。你说说应该怎么着,别说可以怎么着。说慢一点儿。别一下子说那么多。”姥姥把一杯酒放到依戈尔面前,严厉地望了望他。

    依戈尔用手指碰了碰杯子,摸了摸。

    “就这样,到诺沃西比尔斯克后你们立即打听怎么去飞机场。舒尔卡,记住。”

    “舒尔卡,拿张纸记下来。”姥姥吩附道。

    舒尔卡从笔记本上撕下了一张白纸,开始记了起来。

    “到托尔马切沃以后,再打听哪儿卖去莫斯科的票。买了票以后乘图一104,五个小时以后就到我们祖国的首都莫斯科啦。”

    姥姥用干瘦的小拳头托着脑袋,面带愁容地听依戈尔讲着。依戈尔越讲,他自己越觉得这次旅行算不了什么,姥姥的脸上却越显得忧虑不安。

    “对啦,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还要换一次飞机……”

    “为什么?”

    “要换。那儿人家不会问咱们什么,只让坐到另一架飞机上,就没事了。”依戈尔想,现在可以喝了。“怎么样?祝你们一路顺风!”

    “请吧!那我们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是自己去要求换飞机呢,还是人家让所有的人都换?”

    依戈尔喝完了酒,津津有味地呷了一声,把小胡子向两边捋了捋。

    “都换。你的酒可真好,玛拉尼娅·瓦西里耶芙娜。你是怎么做的?你要教会我老婆就好啦……”

    姥姥又给他斟上了一杯。

    “你们什么时候舍得了,什么时候就有好酒了。”

    “怎么?”依戈尔没听明白。

    “多放点糖。要不然你们总是又要省钱,又要货好。往酒花里多放点糖,就能做出好酒来。你要是用烟叶泡酒——只会丢死人。”

    “是啊。”依戈尔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拿起了酒杯,看了看姥姥,看了看舒尔卡,一饮而尽。“是啊,”他又说了一遍。“是这样的,当然。但是你们到诺沃西比尔斯克时可要小心,别出差错。”

    “怎么?”

    “是这样……什么事都会有的。”依戈尔掏出烟荷包,吸起烟来,从小胡子底下吐出来一大团白色烟雾。“当然,主要的是你们到达托尔马切沃后不要找错了售票处,不然就有可能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去。”

    姥姥听了紧张起来,在依戈尔面前放了第三杯酒。

    依戈尔一下子就喝光了,哼了一声,又发挥开自己的思想了。

    “有时有这种情况,有人走到东边的售票处就说:‘给我一张票。’可这个窗口是卖上哪的票——他连问都不问。结果这个人就往完全相反的方向飞去了。所以你们可要小心。”

    姥姥给依戈尔倒上了第四杯酒。依戈尔已经浑身软绵绵了。可他越说越起劲儿:

    “坐飞机呀——最要紧的是神经。譬如飞机一起飞,就会马上发给你糖果……”。

    “还发糖果?”

    “当然啦。好分散你的注意力……实际上这个时候最危险。还有,人家可能跟你说:‘请系上皮带。’——‘系它干吗?’——‘这是规定。’——哼……这是规定。还不如直说,不系上可能会摔倒。可偏要说——‘这是规定。’”

    “上帝啊,上帝啊!”姥姥说道。“要这样的话,干吗还坐飞机呀……”

    “咳,怕狼就别进树林呀。”依戈尔看了看酒瓶子。“总的说来,喷气式飞机,当然更可靠一些。螺旋桨式的飞机随时都可能出毛病——那你瞧着

吧……另外,那些马达经常着起火。有一次我坐飞机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依戈尔在椅子上坐好,又点了一支烟,朝酒瓶子望了望。姥姥一动也没动。“飞着飞着,我往窗口一看,着火了……”

    “上帝保佑!”姥姥说。

    舒尔卡听得嘴都张开了。

    “是啊,我当然喊起来了。跑来个飞行员…唉,其实也没什么,把我骂了一顿。他说,你慌什么?那儿着火让它着去,你别担心,老老实实坐着……坐飞机就是这样的规矩。”

    舒尔卡觉得这不大可信。他以为飞行员看到火焰,一定会以提高转速去灭火或者强迫降落,他没有这样做,反倒骂了依戈尔一顿。怪事。

    “有一点我也不明白,”依戈尔对着舒尔卡继续说。“为什么不发给乘客降落伞?”

    舒尔卡耸了耸肩膀。他不知道,降落伞是不发给乘客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当然有点奇怪。

    依戈尔把香烟戳到花盆里,欠起身来,自己从瓶子里又倒了一杯酒。

    “哎呀,你这酒可真好,玛拉尼娅!”

    “你别喝的太多了,不然会喝醉的。”

    “这酒真……”依戈尔摇了摇头,把酒喝下去。“嗬!可是喷气式飞机也很危险,要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它就象把斧子似的掉下来,那就一下子全完了……以后连骨头都收不起来。一个人也就剩下三百克,还加上衣服在内。”依戈尔皱起了眉头,又盯着酒瓶望了一眼。姥姥拿起瓶子,放到外屋去了。依戈尔又坐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身体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总之,别害怕!”他大声说。“不过要离驾驶室远一点,坐到尾巴上,就尽管飞吧。好了,我走了…”

    他很吃力地走到门口,穿上了短皮袄,戴上了皮帽子。

    “向巴维尔·谢尔盖耶维奇问好。哎呀,玛拉尼娅,你的酒简直……”

    姥姥有点不满意,依戈尔那么快就喝醉了——还没来得及好好谈谈。

    “依戈尔,你怎么这么虚了。”

    “我这是累成这样。”依戈尔从短皮袄领子上捏下一根稻草。“我跟咱们的领导说过:趁夏天把干草从地里运出来吧。——他不听!现在可好,这场暴风雪把路都封上了。今天,光拉最近处的几垛干草,就费了一整天的劲,又加上你的酒这么好….”依戈尔摇了摇头,笑了。“好了,我走了。没关系,别害怕——飞吧。就是坐得离驾驶室远一些。再见。”

    “再见,”舒尔卡说。

    依戈尔出去了;在屋里能听见,他小心地走下高高的台阶,穿过底院,吱吜一声关上篱笆门,到了街上轻轻地唱起来:

    辽阔的大海……

    随后就听不到声音了。

    姥姥心事重重而又苦恼地望着漆黑的窗外。舒尔卡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记下来的依戈尔的话。

    “真可怕,舒尔卡。”姥姥说道。

    “人家不是都在坐飞机吗……”

    “咱们还是坐火车去吧?”

    “坐火车——那我整个假期都费在路上了。”

    “上帝啊!上帝啊!”姥姥叹了一口气。“咱们给巴维尔写封信算了,电报不发了。”

    舒尔卡又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

    “那么说,咱们不坐飞机了?”

    “坐飞机干吗——把人都吓死了,我的老天爷!摔下来以后只能收起三百克……”

    舒尔卡沉思了起来。

    “写吧:亲爱的儿子巴维尔,我跟有经验的人商量了一下……”

    舒尔卡俯身在纸上写了起来。

    “他们向我们讲了许多关于人们都怎么样坐飞机的事……我和舒尔卡决定:还是夏天坐火车走吧。当然也可以现在走,不过舒尔卡的假期太短……”

    舒尔卡迟疑了一两秒钟,又继续往下写:

    “巴沙舅舅,下面写的是我自已的话。您还记得我们的总务主任依戈尔·利祖诺夫叔叔吗?是他把姥姥说怕了。他举了那么一件事:有一次他从飞机上往窗外一看,看见马达在着火。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飞行员会用提高转速的办法来扑灭火焰的,平常不都是这样做吗。我想他一定是看见排气管中出来的火焰便惊慌失指了。请您给我姥姥来封信,告诉她这并不可怕,但别提起我,别说这是我告诉您的。现在要不走,夏天她也不会走的。夏天菜园的活多起来了,还有各种家畜,鸡啦,鹅啦——她是从来丢不下它们的。我们毕竟还是乡下人啊。而我特别想看看莫斯科。我们在学校学地理和历史时讲过莫斯科,但您自已也知道,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依戈尔叔叔还说什么在飞机上不给乘客发降落伞。这已经是唬人了,可姥姥都相信。巴沙舅舅,请您拿话激一激她。她喜欢您喜欢得要命。您就对她这么说:妈妈,怎么能这样呢,您的儿子自己就是个飞行员,是个受过多次表彰的苏联英雄,可您连个普通的民航飞机都不敢坐。现在我们已经是超音速的时代了。您只要这样一写,她会立刻坐飞机去的。她特别为您感到骄傲。当然了——也值得骄傲。我也为您感到骄傲。我就是特别想看看莫斯科。好,暂时再见。向您致意。阿列克赛③。

    姥姥这时还在继续口授:

    “……我们等快到秋天时再去。那时候蘑菇也长出来了。也来得及腌点咸肉,熬点醋柳果酱。在莫斯科什么都得花钱买。而且他们做的还不如我这家做的好。知道吗,孩子。代我和舒尔卡问你妻子、问孩子们好。就写到这儿。写下来了吗?”

    “写下来了。”

    姥姥拿起纸来,把它装到信封里,自已写上了地址:

    “莫斯科   列宁大街78楼   156号

    苏联英雄   留巴文·巴维尔·依格纳齐耶维奇收。

                                     他的妈妈寄自西伯利亚”

    她一向是自己写地址的:她认为这样可以投递得更准确。

    “好啦,别不高兴,舒尔卡。夏天咱们去。”

    “我没不高兴。但你还是稍微做点准备:万一你忽然又想要坐飞去呢。”

    姥姥看了外孙一眼,什么也没说。

    夜里舒尔卡听见她在炉壁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轻声地叹着气,嘴里还小声嘟哝着什么。

    舒尔卡也没睡着。他在想事。在不久的将来生活中可能会有许多不平凡的事。从前连想都没想过这些。

    “舒尔卡!”姥姥叫他。

    “嗯?”

    “克里姆林宫大概也能让巴维尔进去吧?”

    “大概能,怎么啦?”

    “哪怕能去一次,……看一看也好啊。”

    “现在那儿谁都能进去。”

    姥姥沉默了一会儿。

    “才不会让谁都进呢,”她不太相信地说。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跟我们说的。”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可你也是,姥姥,平常胆那么大,这次又怕起来了,”舒尔卡不满意地说。“你怕什么呀?”

    “睡你的觉,”姥姥命令他说。“你胆大,到时候你第一个就吓得拉一裤兜子屎。”

    “我才不会害怕呢,咱们打赌好吗?”

    “睡你的觉,要不明天上学又该叫不醒你了。”

    舒尔卡不吭声了。                                                                                          

1962年

(艾  今译自舒克申短篇小说集《乡下人》,1963年版)

①   巴维尔的小名。

②   1961年苏联曾进行过币制改革。旧币二十个卢布等于新币两个卢布。

③   舒尔卡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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