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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奇境篇终审入围《月见草》

2020-04-30 00:00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月见草

“说起来,还真想不到您会到这样的地方来度假呐!”

握着方向盘,坐在驾驶座上的A君,很有兴致地看着沿途掠过的葱茏绿色,这样和我搭话闲聊。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您知道吗?到九月、十月的时候,这里就会变成赏红叶的胜地了。成片成片红霞一样的海洋,在这四周行走,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住下来。这世界上美轮美奂的景色虽多,能够常伴身边的却没有多少。所以当年梭罗氏隐居瓦尔登湖畔......”

A君似乎没有听闻过《瓦尔登湖》的大名,他只是个刚从象牙塔毕业、走向社会的年轻人而已。学业情况不是很好,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来做我的编辑。不过他还是努力思索了一会儿。

“是吗?像京都的红叶那样丰艳吗?”

“大概。”

其实我心中并无很大把握。不论是谁,其实都不会将家乡的美景多放在心上——初次见到自然是惊奇万分,可是,年年都习以为常以后,也就把这当做固定的环节了。何况此地的红叶范围并不多么广阔,只是小小的一片,密林的深处也未有谁刻意探索过。

不过A君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

“诶呀,老师!”他叫嚷起来,连车轮胎都有滋滋的摩擦声,让我稍微有点担心,“那么,在红叶的旁边,定是有‘渡月桥’一类的景观了。我听闻月老会在这附近牵红线的。”

我一下子笑起来。现在的大学生真不一般,我还当他想要说什么呢。难道是那种脑子里想着邂逅美人之类爱情故事的笨蛋吗?

“A君在大学里没有谈过恋爱么?”

“有当然是有,只不过,行人老师,我想您也能够了解。”他胡言乱语起来,“若不是黑发少女,是断然不能够将就的!如果不是美丽的黑发少女的话,那宁可孤独一辈子算了。老师您比我大上一圈却还是一个人生活,应该也能体味这种心情吧!”

这家伙可真会说话。活该给我当实习编辑......

不过,话又说回来,A君虽然身材高大,可是肤色黑黑的,体型也稍显臃肿,还这么会说话,大概在这个时代,是很难找到他称心如意的黑发少女了。

我委婉地向他传达了这个想法。

“唉唉,这个我当然知道啦。”他叹了一口气,“一知己难求呀......”

少顷无言。A君好像是有所打击,于是狠狠地踩着油门,在这乡间的小路上狂飙着。幸好这小路没什么车辆来往,地面也还算平坦。不过,饶是如此,我还是有点不舒服。

本来,这次回家乡来休假,为的就是不被人打扰,找找灵感——近来创作力缺缺,将自己锁死在钢铁都市中,是写不出好作品的。可惜这桩消息被我新换的编辑,新人A君得知后,他便自告奋勇,要来当我的司机。

“借此机会,我也想了解一下行人老师。”

他是这么说的。虽然我想真实情况不是这样,无非是年轻人好动好玩罢了。可惜这就让我遭了罪......

“老师晕车这么严重么?”

他飚了一段时间的车后才发现我不对劲,赶忙将车速放缓。我也没有回应的力气,只能无言的点点头。

真是败给他了。早知道就该让他一个人在村子里住着,我自己来拜访浦岛先生的。

“还有多远?”

“如果GPS上的位置没有标错或者更新的话,还有半小时不到就到达那个旅馆了。老师您再坚持一下可以么?”

虽然想说一句“好”,可是发现自己下一秒就按捺不住,呕吐起来;幸好对此早有心理预期,有几个随身携带的塑料袋,将今天的早饭中饭都一并吐了进去。

没有办法,A君只得暂时把车停下,让我将装有呕吐物的塑料袋丢掉,再歇息一会儿。我自己对着荒地干呕了好一会儿,自觉非常失态,可又没有法子。半倚着树,觉得终于好受一点了以后,我便去找蹲在野草丛旁抽烟的A君。

“好啦——谢谢。这下没事了。走吧。”

可是,虽然听到了我的话,A君却仍然蹲在原地不动的样子。我走近看,发觉A君手上的烟已经熄灭了,他在聚精会神地观察一种花瓣红粉色、花蕊黄色的小花。这花大片大片,就生长在这些野草上,一点也不在意身份的样子。

“您瞧!”A君小声说道,“它们渐渐开花啦。可真神奇,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果然是在大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连这样常见的植物也不知晓。

“这是月见草。在傍晚时分见月开花,天亮时分就会凋谢。所以A君你白天的时候才没有发觉。在这里是很常见的植物,跟野草一样,到处都是。虽然如此,的确是一种美丽的花。”

“不愧是老师的家乡。也无怪老师说自己灵感缺缺,要来这里寻找了。”

他喃喃道。我感到好笑,发觉这家伙也是个痴人。那么,虽然不学无术,好吃懒做,长相平平,倒也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说起来,A君。你不好奇我去那个旅社是做什么的么?只是回到家乡看看的话,没必要来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吧?”

小伙子思索了一会儿。

“那个浦岛先生,不是行人老师以前上学时的老师么?而且我还听编辑部的其他人说过,是浦岛先生当年将老师的作品拿来,恳求发表的......说实话,这可以说是命中的贵人了。”

“的确有这方面的要素。”我承认道,“但也不全是。到这里来,更大的原因是另一个。”

“另一个?那是什么?”

我望着月见草。粉色的小花低垂着头,倒映着清凉通透的月光。

“听说有一位京都的富商,退休了以后无所事事,唯一的爱好是养鲤鱼。他养的宝鲤色泽通明、晶莹剔透,无论是谁见到了,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句浮华宝气。可是,这几天出了一件怪事,你知道么?也许是那些鲤鱼要跃龙门了,不甘心再被富商所豢养,于是莫名间,刮起了一阵龙卷风,将富商池塘里的宝鲤全都刮上了天,一条也不剩了。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A君?”

A君茫然地摇摇头。

“我猜想不出来。这是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他的脸色古怪了起来,“老师是写民俗志怪小说的作者。问我这个问题,难不成是想说,那些江户年间住在京都房屋上的天狗,至今仍然将巢住在都市上方。一时心动,所以抬手刮起了龙卷风,将鲤鱼们卷上了天?”

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吗?

“你也许会觉得我在发疯,A君。”我认真地说道,“浦岛先生开设的旅社,那座山上,有个神社。小的时候,我有一次迷路,误入到了神社里面。按照古老的说法,就是神隐了。”

这话在正常人听来是毫无逻辑的。即便是由我自己来诉说,都不可避免地感受到这其中的荒诞成分。我不禁有些后悔——这好像太过愚蠢了。

A君挂起勉强的笑容。

“神隐了?像‘千与千寻’一样么?不愧是行人老师。老实说,能够当作家的人,果然在小时候就能够体现了。”

真不知道他是在恭维我还是在讥讽我。

“那里是一个妖怪的世界.....因为科技的发展,我们世界里大部分的妖怪和神明都躲去那里了。我在那儿生活了约莫有半个月,承蒙神社里的巫女照顾,然后被送回去了。喂,不要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我承认,这种说法是有点傻气。像小孩子编造出来的谎言。”

“行人老师原来是要去这样的地方寻找灵感。好吧,我觉得这也不坏,我们便去找‘永无岛’去吧!”

彼得·潘的永无岛是不对大人开放的。我知道A君没当回事,不过这样也好。老实说,对于小时候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件事,连我自己也不甚确信。

A君回到车内,将车钥匙插上,准备重新启动了;我还留在原地,看着刚刚盛开的月见草。恍惚间,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想起小的时候,神隐之前的记忆也是那样,见到了大片大片,在月光下含苞吐露的月见草。

“好运。”

我发现那月见草丛中,有一株特别的品种。花朵如杯盏状,引来粉蝶翩翩飞舞,那正是像四叶草于三叶草一般的良品。这样的月见草,即便在白天也不会凋谢。

待宵草、晚樱草、夜来香......我想着它的别名,将这株特别的月见草摘了下来。

A君已在车上等不及了,我赶忙上了车。此后半小时的车程出奇的顺利,在月上柳梢之前,便到达了浦岛先生的旅社。

说是旅社,其实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来住。本来就是荒凉破落的地段,加上这些年来搬的搬、走的走,附近早就没什么人居住,只剩下一些空落落的老房子了。不过这却很合浦岛先生的心意。他前几年在城里的学校教书,带学生出去写生兜风的时候,不幸遭遇了交通事故;自那以后,本该强健有力的双腿便不得不依赖拐杖的扶持,再也不能随意地出去玩,便意兴阑珊,辞了学校里的工作,回老家提前享受退休生活了。

虽然许久未曾见面,浦岛先生仍是记忆中精力充沛的模样。远远地便可望见他站在道路口,拄着拐杖一丝不苟地等着。我让A君停车。

“真是好久不见呀,直行!”

浦岛先生高兴地说,手中的竹杖一下下敲着地面。“直行”是我的本名,自从成为作家以来,这个自幼以来伴我成长的名字便久未用过,此番一下子被这样亲昵称呼,不免感到十分怀念。

“浦岛先生您也是。看见您还是这样精神矍铄,我就满意了。”

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虽然快到达知天命之年,浦岛先生的一头黑发仍然乌黑茂盛,一点也没有掉发的迹象;对比起来,我的发量就岌岌可危了。对此不得不感到青春过去的危机。

除了联想到发际线的危险以外,浦岛先生简直和我记忆中的样貌一模一样:仍然是一个矮矮的胖子,穿着不得体的西服,脸上长着硬茬茬的络腮胡,乍一看会有点凶恶。以前和浦岛先生开玩笑的时候,会说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搞创作和教育的文化人,反倒像个屠夫,浦岛先生就摸着坚硬的胡子默默地笑。其实他是一个极亲切的人。

“呀,这位是......?”

“浦岛先生您好,我是行人老师的编辑,纶太郎。”还没等我开口介绍,A君便自顾自地答了起来,“此次特地作为行人老师创作取材的司机行动。多有冒犯,还请恕罪。您叫我A君就好了。”

没想到A君在这时候回答的倒十分得体。看来我在他这里没什么威严可言——这样看来,再工作一段时日,我的稿件便不好蒙混过去了。真是一桩坏事。

一路上聊些家常琐事,过去种种,便走到了旅社的门前。浦岛先生像只胖胖的企鹅,拄着拐杖噌噌噌敲门,喊道:“乙姬小姐!请开门吧。我带着直行和A君回来了。”

门后没有回应。过了片刻,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浦岛先生。A君,是谁呀?”

“是直行的编辑!真是,乙姬小姐。”浦岛先生气鼓鼓地说,“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么?”

“不要那么大声,浦岛先生。让别人看笑话了。”

接着,大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端端正正、印有碎花图案的和服女人笑着迎接我们进门。女人身材高挑,容貌昳丽,举手投足间都极讲礼仪,是非常传统的“大和抚子”的模样。她便是浦岛先生的妻子,也是他口中的“乙姬小姐”。

乙姬小姐虽然算下来,也该有四十岁了,可是年岁不改风情,不说年纪走出去的话,说是三十岁、甚至二十后半的丽人,恐怕也能哄骗到人。当年乙姬小姐是乡里的美女,也是才女,还会弹奏钢琴,一双纤纤玉手在琴键上纷弹,便能奏出美妙动人的曲子来。据说浦岛先生当年就是被那优美的夜曲打动,才下定决心去追求乙姬小姐的。

中间过程尽管坎坷,结果称得上是不错。当然,当时浦岛先生的损友和情敌们,见到他,便要笑他“鲜花牛粪,可惜可惜”。浦岛先生也不生气,反倒是摸着胡子,回应道“深得我心,快哉快哉”。

他们婚后仍是和热恋时一样,互称“先生”、“小姐”,外人听着或许有些古怪,不过这两位自己是早已叫习惯了的。浦岛先生率性随和,乙姬小姐认真细致,不看容貌的话,在性格上倒是极为互补的一对。

“乙姬小姐,还是这么动人啊。”

我恭维道。

“是啊是啊。”

A君这时候又犯呆瓜病了,下意识地附和我。他大概没弄明白浦岛先生和乙姬小姐之间的关系。

“好啦,也不用说这种漂亮话了。直行,还有这位编辑A君,这次远道前来,辛苦了。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请上席吧。”

乙姬小姐真是位难得的贤内助,可惜,我的乙姬小姐又在哪里呢?这样苦恼着,就发现A君的神色奇怪,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寻思什么东西。我连忙把他拉到一旁,向他略为解释了一下。

“真是我辈楷模啊!”他看起来相当羡慕,“是的。我也能找到的,黑发少女。行人老师,你一定也这么想吧?”

我懒得管他,随他去吧。

桌上的佳肴虽称不上豪奢,然而样样菜都是极精致的;吃惯了城市里的饭菜,重新品尝故乡的味道,自然是叫人高兴。吃饭当然不是只为了吃饭,原先在回旅社途中没有谈完的事情,可以继续进行。

“这么说,你真的成为作家咯,直行?了不起,了不起。以后和别人聊天,我也可以说是教出一个作家来的老师了。”

我打了个哈哈。事实上,作家这份工作,并不如我儿童时遐想的那般轻松惬意。不论是出版社、编辑、读者还是同行,都是难以应付,想到就要神经痛的对象。何况扪心自问,我也担不上什么“作家”的名号,无非是一个玩弄文字,生产一次性用品勉强糊口的写手而已。

创作的是什么样的文字呢?自己想要写出的是怎样的东西呢?每次想到这些就觉得烦恼不已。这次回来,这方面占了最大的原因。

不过A君很快替我接了话。

“行人老师可是这几年很火热的民俗小说作家喔!能够担任他的编辑,我是深感荣幸啦。浦岛先生,乙姬小姐,你们恐怕不甚了解,不过,在年轻学生的手中,行人老师的大作可是鼎鼎大名的。”

这家伙一通胡吹大气,直说的浦岛先生和乙姬小姐频频点头。要不是我了解自己写的小说究竟是什么水平,以及自己一年到头来能拿几个子的话,可能连我也要陶醉于这吹嘘出的幻梦了。

“说起来,直行。”乙姬小姐开口道,“你说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取材的?嗯,是要到山上的那个神社里去吧?”

我点点头。

“那里可不好去呀!我说,直行,其实神社这种东西,村里前两年开了一个新的,香火挺旺盛的。用不着非得去山上那个破落了很久的神社吧?十多年前我就没有听过有谁去拜谒那个神社的消息了。”

看来浦岛先生也是同样的意见。我暗想这可不太好。不过,话又说回来,浦岛先生和乙姬小姐极力阻止我,除了神社已经破落了好些年以外,应该还是跟我那次神隐的经历有关。

“担心我又被妖怪掳走么?”我笑着说道,“安心啦,这世界上哪里有妖怪之类的东西。我只是这段时间灵感枯竭,为了小说的创作,去收集点素材而已。A君,你给这两位说说。恐怕最不相信妖怪存在的就是民俗小说家吧?”

A君正望着杯子里的酒水,估量着自己还能够喝多少,听我这一问,激了一跳。听到我下午的怪话以后,他当然不会觉得我是个无神论者......不过还好,他至少知道在这个场合该说什么话。

“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别说电灯,连网络信号都覆盖千家万户了。请放心吧,两位。”A君脸色通红,拍着自己的胸脯,“更何况,我想就算也什么妖怪,也打不赢我的。就算是天狗来了,我也能赶跑他们!”

这话说的不甚准确。更细致一些说,遇到危险的妖怪的话,A君该用他魁梧的身躯压死对方才对。不过这些话放在心里就好了。

“我还是有些担心......”浦岛先生嘟囔道,“当时你失踪半个月的时候,我们都准备好举办那个——呃——你明白的。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到现在也没有弄懂你那半个月去了哪里。”

他摇了摇头,忽然发觉桌子上的酒瓶子都已经空了。

“乙姬小姐,我记得家里不是还有酒的么?我之前特地买了一箱的呀。今晚就不要扫兴啦。”

“浦岛先生自己忘记了吗?那一箱酒被你自己上周就喝完了。”

“什么——那怎么可能。”老男人吹胡子瞪眼,“好不容易喝到兴头上。喂,直行,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没能学会喝酒啊。去城里上大学前我不是教你了么?不会喝酒的男人是不能被称作男人的。你看看A君多么爽快......”

但是A君已经喝到神志不清了。幸好他不是酒后撒疯的性子,脸色红彤彤的,趴在桌子上沉沉大睡,发出轻轻的鼾声。

“这可不算。我才不信。”

浦岛先生起身,晃晃悠悠地向储物室走去。乙姬小姐说“浦岛先生,走路小心!”,不过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她见浦岛先生走远了,才转过头来对我说:“学不会喝酒是最好了。只是心意而已,不要像浦岛先生那样糊涂,直行。这样是没有女孩子会喜欢的。”

这个......如果像浦岛先生一样还能娶到乙姬小姐的话,似乎没有女人缘也没什么关系。我也并不是真如浦岛先生所说的那样滴酒不沾,只是喝一点酒就会晕乎乎的而已。我不大喜欢头脑迷糊的感觉。

“我会的。”

最后只能做出这样敷衍的回答。

乙姬小姐忽然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让我有些发憷;她一向是聪明伶俐的性子,只是这样看着我,就好像能够将我脑海中的秘密全看穿一样。

“在东京过的怎么样,直行?”

她问道。语气中带些担忧。

“还可以吧。不是说了么?虽然忝列作家之名,好歹算是个创作小说来养活自己的人。东京......的确,和乡下不一样,是很大很大的城市。在那里住了十年,感觉差不多快要变成城里人了。”

“这种说法和浦岛先生以前打哈哈的时候差不多。”乙姬小姐道,“后来他倒霉,右腿因事故摔断了以后,就不提这些话了。怎么说呢,就好像对都市和现代产生了恐惧。浦岛先生说他的创作力已经死去了,所以才忙不迭地搬回来。”

创作力死去了......?

不,浦岛先生只是一个美术老师而已,应当谈不上什么创作力吧?只是教学生的话,至少......

“我在家闲着无聊的时候,会读你的小说喔,直行。虽然浦岛先生对这些小说不感兴趣,我也不是很懂小说创作这方面,不过,网络上的评论,我还是常常看的。你不是今年说要出一本全新力作,拿下什么榜单的名次么?但是,偏偏这个时间,又说要来取材。我很担心。”

对方直言不讳地说。不,也许已经给我留了不少面子了。我这几年来的小说风评究竟如何,自己是最清楚的。“只不过是偶尔想出了一个好点子的乡巴佬而已!”、“处女作惊艳一下就陨落了,之后一本比一本糟糕,这样的新人到处都是”、“日本现在的编辑为了制造热点还真是不择手段,这样的垃圾也能热捧”诸如此类的评论只要搜一下到处都是。也许我真的如同那些评论一样,是侥幸成功的风口上的猪,或者全部的才华都已经消耗殆尽了。

在大学期间,好点子简直如泉涌般一个个跃出来,我那时候想着“随便写一个也能够大获成功吧!毕竟我就是天生要做这一行的人”,可现在却搞到气喘吁吁、不知所措,被编辑的要求、流行的潮流、读者的评论弄得颠三倒四,连自己想写什么也不清楚了。甚至有些时候在想,壮哉如海明威那样的作家,发觉自己的创作力全部消耗光以后决定自杀,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艺术呀,文学呀,如此这般的词汇不值当和我扯上联系,已经彻底变成一个明目张胆玩弄文字生产垃圾的庸人了。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想要回来。倒不如说,现在我像乞求神启一般再次发生神隐到妖怪世界的事件,让我能窃走些美好的物件,让我已消磨殆尽的创作力再复生些。

“已经写了一部分了,那本书。”我撒谎道,“这次是打算用功写的。是个好点子。只不过稍微遇到了一点困难,所以来散散心,取个材。”

无论如何我不想在敬爱的人面前承认失败。尽管算是承认了一部分。

真实情况要糟糕得多——我已经在总编面前夸下了海口,倘若这次不能打个翻身仗的话,作家之路大概从此就走到头了。这个时代出版社、杂志和小说网站比谁都现实,被认定是失败者、无人愿意推荐作品的话,丧家犬是无家可归的。我已经为了谋生、为了糊口、为了这个所谓的作家名号,把自己的什么文学艺术理想都踩踏的一干二净了,还落到这样的下场,灰溜溜地从东京返回老家,还不如死掉来的痛快。

所以必须要写好这本书才行。预定的交稿时间是一个半月后,不过很可惜,至今为止也只写了一个开头,而且内容庸俗混账的连我自己也看不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就剩下这些丑恶的念头了。到底在做什么呀?幸好A君是个新人编辑,什么也不懂,不然恐怕我得提前从东京滚蛋了。

乙姬小姐一点也不相信我的托词。正准备再扯几句谎的时候,忽然听到浦岛先生高兴的声音。

“呀,乙姬小姐!原来是把酒藏在阳台上了,不错不错。可是,还是我浦岛技高一筹。那么,直行,继续像男人一样痛痛快快地喝酒吧!”

没办法,虽然乙姬小姐相当担心我的样子,不过这下还是得让位。她将睡的迷迷糊糊的A君带入客房中,临走前嘱咐道:“适可而止,浦岛先生。”

“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浦岛先生满面红光,继续笑着和我干杯。原来浦岛先生是觉得失掉了创作力才回来的么?难以想象。我的负面情绪已经积压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也就不管什么醉了醉了,也往杯里倒酒。

“男子汉啊,直行!”

醉醺醺的,一杯又一杯地摄入酒精。真的醉了以后,浦岛先生就开始说起胡话来。他先是讲天南海北的怪闻逸闻,然后聊二十多年前的青春往事,还有我读书的时候,已经被我完全忘记的琐事。

“你是不能明白的,直行。90年代的日本。金元时代远去的余晖和死一样的寂静,那样的选择摆在我面前。上大学前还是疯狂的股票、疯狂的楼市、疯狂的金钱和梦想,毕业时就剩下一片潦倒了。我是那时候决定画画的......哈哈,可我不是天才,我没有才能,没有创作力,只能做个老师。你瞧,直行,你比我强太多了。你也许真的神隐过,所以才得到了被神明祝福的才能呢。”

我想不出回答的言语,只能默默地喝酒。

“见鬼啦,真见鬼啦。就和、就和我之前报纸上看到的一样,京都的富商养的宝鲤被龙卷风刮上了天,至今不知所踪,可是哪里来的龙卷风呢?鲤鱼跃龙门,那是骗人的把戏,跃出去才能发觉,根本不能变成什么龙,只是提供给龙的大快朵颐的食材罢了。鲤鱼呀,鲤鱼呀。我这样的鲤鱼呀。”

他呜呜咽咽哭泣起来。已经是半百的人了,哭相仍和小孩子差不多。浮沉生活了大半辈子,最后把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才能,都丢弃光了。“才子”,还有谁会这样称呼他呢?浦岛先生不知道,我也不会知道。

浦岛先生又唱起沙哑无名的歌谣来。那声音低哑、沉闷又悲伤,小的时候,我好像常常听到这旋律。这歌声没有歌词,没有名字,没有韵脚,杂乱无序、驳杂混乱,却能让我不自觉地去附和。

遥远的,遥不可及的月见草。这随处可见的小花,只在夜里盛开;在唤醒人世、滋养万物的阳光下,却只能显露出杂草的模样。黎明时分就会凋谢的花朵。为什么要拼命挤在阳光下生存呢?

“你已经醉啦,浦岛先生。”

乙姬小姐说道。

“我才没有。就是没有。浦岛我是不会醉的。”

“好好,没有便没有吧——”她仿佛已习惯了对方的说辞,只是扶着对方,哄他过去,“对,就睡在这里吧。我给你找条厚点的毯子。不要着凉了才好。”

浦岛先生睡在沙发上,没一会儿便鼾声大作。我也晕晕乎乎的,只是还没有活到浦岛先生的年纪,不能像他一样孩子气。

或者说,我还要更胆怯一些。管它呢,我心中想——跌跌撞撞,向客房的方向走去。乙姬小姐让我慢些,不过,我想,我并没有醉倒啊。我还没像浦岛先生那样发疯说胡话呢。

就这样走过去的时候,偶然瞟了一眼放在玄关桌子上的报纸。《京都富商宝鲤遭龙卷风刮走》,好像是这样的标题。这些小报报道此类新闻的速度倒快。样式倒是特别,名字是“文......那个,什么,新闻”。

已经看不清字了。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烧起了一团火;昏昏沉沉,燥热难安,连同牙齿、心脏、脑髓、脊液,都一并烧成了灰烬。将我焚烧殆尽吧,将我这庸碌的、无能的、失败的人生,都一并焚烧殆尽吧。我想要发出如此的呼喊,可连那呼喊,都在不停地燃烧了。

然后听到了风的声音。风轻轻拂过身体的声音。再仔细倾听的话,则可以分辨出柳絮飞扬的呲呲声、木屐踏动的哒哒声,以及身边人窃窃私语、相互交谈的说话声。

发生什么了?去到哪个奇怪的地方了么?

正当我勉强使用已经化为灰烬的双耳,想要弄明白身边的家伙到底在聊些什么的时候,这声音骤然间变大了。大的震耳欲聋,大的让我无法忍受,让我心烦胸闷,因为我渐渐弄懂身边的人在做什么了。

他们在欢笑。他们在举杯。他们开着宴会。为什么要那样快乐?为什么没有烦恼和苦痛?我不愿意见到这种景象,我又像饮鸩一般,甘之如饴吮吸着这甜蜜的毒药。

多么美好。多么痛苦。

是吗?是巫女么,那周围的呢。是妖怪么?长着翅膀的,拿着酒葫芦的,把弄着人偶娃娃的,有毛绒绒的尾巴的。太多了。真讨厌。

那个呢。那个一声不吭,抱着头的是谁呢?每个人都在宴会上欢笑、喜悦,唯有那家伙。那家伙。

我想去呵斥他为什么那样不合群。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我应该给他一点正论,让那家伙明白在社会上是如何生存的。这是不能够忘记的道理,非得如此不可,所以......

拉开了他的双手。见到了那家伙的面容。

啊啊。那家伙。是那家伙的话。还真是正常。蠢货就是蠢货。无可救药。

直行啊。你的才能,本来就是在这里偷窃来的吧?

抬起头来看我。直行。

小男孩战战兢兢,抬头的一瞬间,我望见了那个眼神。早已经被我丢弃掉的无用之物。

我感到满足。只这么一刹那。

接着世界崩塌,各种声响重新回归寂静。睁开双眼,我只能看到黑暗的屋顶。身上有被子裹盖的触感,看来是那个时候,被乙姬小姐给送回来了。

唉。还是这么没用。让别人看笑话了。

不免感到沮丧。然后又觉得无所谓。就剩下这点出息了。

......还是半夜呢。明天天亮的时候,真的还要到那个神社里去探索么?我被刚才的怪梦惊扰的睡不着觉。

神隐了半个月,跑到了妖怪的世界里去。所以我的处女作才是那样的,根据那个模糊的经历创作而成。这本该是不属于我的东西,也从来不是我的才能,是从那个世界里偷来的。

从一开始,我就不存在什么创作力。全部都是窃贼的沾沾自喜而已。得出了这个结论,既感到失望,又觉得松了口气。

果然如此。

不知怎么的,我又听见了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回的声音不再难以分别了。我确信这是现实世界,其中一个声音是乙姬小姐,另一个则听不出来。同样也是女声,不过声音清脆,很有生命和青春的活力。

是谁呢。到底。莫名的好奇心一下子填满了我的胸膛,不知什么缘故,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让我想要到那里去。

说去就去。我已经想好理由了,就说......就说这房里的卫生间坏了。对。反正我也醉的一塌糊涂了,不会和我计较的。

到大厅里去的时候,发现乙姬小姐和那声音的主人刚好谈话完毕。那是个美丽的少女,年龄至多十六岁的样子,发觉我出现在大厅里时,好像被吓了一跳,赶紧向房间的方向走去了。她的头发像蒲扇一样,松松垮垮地束到腰间,让我感到一阵心悸。

如月见草一般的少女。

这样奇妙的比喻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该怎样解释呢,是像银子一样泼洒在地面上的月光,还是吐露月亮的清冷,只在夜间开放的晚樱草。

Luna is Lunatic。月亮像一个死去的美人。

心中默默背诵着《莎乐美》中的名句,并不能够止住少女的脚步。那样太过于荒唐了。

少女离开了。

“怎么了,直行?”乙姬小姐问我,“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位是......”

我连自己原先编造好的说辞都忘记了。一心只想知道少女的身份。

“那是亲戚家的孩子。”她答道,“放了春假,她的父母觉得无聊,所以让她到我这里来住上几天。不过这孩子顽劣的很,总是这时候才回来。”

“诶?”

“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的,直行。她本来是住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都市里的。不过她很不喜欢那都市。”

“很大很大的都市?比东京还要大么?”

“大概。”

“那真是很遥远的地方了。”我用手掌捧着射进窗户的月光,“真是。听你说的,就好像我们和月亮那样遥远。”

不知为何,乙姬小姐沉默了片刻。

“是啊。不过,去睡觉吧,直行。还在半夜呢。”

我听从了乙姬小姐的建议,老老实实地回到客房的床上,准备睡觉了。这次很顺利就睡着了,没有再做怪梦。

第二天。

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将今天出门的衣物穿好。看着镜子里的神态,最为直观的自然是发际线的问题——这方面要是能像浦岛先生一样就好了。我暗想。接着便看见了眼角旁的皱纹、还有下颚隐隐生就的双下巴,大学时勉强算得上倜傥的面容,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油腻中年男人的模样。

唯一的好消息是精神比较饱满。看来昨天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把那些包袱全部都丢下后,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他们还在睡觉么?”

“浦岛先生喝了这样多的酒,一般是要睡到下午才能醒的。要等你从山上回来才能见到他了。那位A君......嗯,我建议你自己去看看他。”

乙姬小姐握着扫帚,在清理昨天丢弃的一些垃圾,真是弄不明白她每天都是什么时候起床的。没有提昨天半夜见到的少女,也许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到底发生什么了?”

A君难不成惹了什么祸么?这马上让我清醒过来。他是我带来的人,倘若真弄出什么大事来,我必须得负主要责任;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痛。不过看乙姬小姐的脸色,又觉得其实不是多大的事情。

顾不上礼仪,我连忙走进A君昨天旅居的客房,并没有发现想象中酒后发疯的犯罪现场:这家伙只是将窗口打开,向周围山岭的方向不住地打量。

看什么呢你这家伙......

正打算拍一拍他的肩膀,让他回过神来时,A君自己却开口说话了。

“行人老师,我现在觉得你说的是对的了。”

“你说啥?”

“天狗诶!今天早上给旅馆送报纸的是用翅膀飞行的天狗,我看见了。”

一脸认真地讲着混账话。

“我已经和他解释了,只是普通的邮差而已。为什么看成是有翅膀的人呢?”乙姬小姐摇头道,“直行。所以我得和你说,还是不要喝太多酒为好。”

关于这点,我也赞同。

结果,直到出门的时候,A君还在跟我吵吵嚷嚷,一口咬定他看到的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天狗。我说好吧好吧,那么我们今天就去找天狗去吧。真是倒霉透顶。如果说一个有着基本常识的笨蛋还是可以原谅的话,那么,这个现在开始神神叨叨、不说人话的家伙,已经算是不停地攻击我的大脑了。

今日是典型的小阳春天气,晴空万里无云,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呼吸到的尽是太阳的味道。旅社旁涨水小河哗啦啦流淌,就这样徜徉在这暖春的画意中。还没正式踏入上山的小道,便能听见几只喜鹊喳喳的叫声了。

“这样看来,妖怪们也不是没有躲藏的地方嘛!”A君笑嘻嘻地说,这次旅行也算得上是他人生中能少有的奇妙经历了,“若是能够在这山间生活,天狗们也很高兴吧。”

才怪。等到晚上,被蚊虫叮咬的时候,他就知道好受了。

我拨开一根长得过长、挡住了去路的树枝,心中在想,若是这山上真有妖怪,它们该躲在哪里呢?自然,河童是生存在河流的附近,天狗宿居于山巅那部分,以及山姥、铁鼠、魍魉,这些妖怪们就该隐匿于树木丛中了。有的或许躲进神社里了呢!想象一下吧,年久失修的神社,无人祭拜的神明与流离失所的妖怪共处一室,那该是多么奇异的场景啊。

因为是现代了嘛。我想。科技早已经照耀的这些传说没有容身之所了。

“还有多远呀,行人老师。”

“别这么急。”我看着乙姬小姐给我的地图,同时与十余年前的记忆作着比对,“是半山腰的某处吧。不知道为什么要修在那里,不知道是为了祭祀怎样的神明,甚至连怎样祭祀也不甚了解。”

“那样的神社也有人去祭祀吗?”

“嗯。用着自己的方法,给神明大人传递心意,也许就能行呢。”我边想边道,“毕竟只是生活美好的愿望而已。”

万事如意。风调雨顺。平安幸福。

无名的神社,曾经也这样承担着村里的希望吧。我的心中忽然生起这样的冲动:想要去描绘生我养我的村落,想要去祭奠在艰难困顿时期依然保佑人类的神明,想要去记下山阴小道中,奇妙而怪诞的妖怪们。

......这难道不是我最初的愿望么?这难道不是我一开始想要留下故事的初衷么?在什么时候,我将这愿望给抛之脑后了呢?

“那里是鸟居么,行人老师?”

A君指给我看。我心念一动,觉得那的确与我记忆中阔大壮丽的鸟居有些相似,急匆匆地跑过去,却发现并不是。

只是两颗高大的槐树,搞错了而已。一时见到的虚妄。算不上什么。

“不要紧——好。我们就在这半山腰间,慢慢地寻找吧。”

我装作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鼓舞着A君的士气,继续在山间搜寻。老实说,只走了这么一会儿,便很能体会到腰酸背痛。大腿和肚子上赘余的肥肉沉甸甸的,不停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起初的时候,这点痛苦还勉强能忍耐,后面则近乎变成了一种在都市懒散生活的惩戒。十年间,每一次懒惰耍滑的时刻,好像全部都变为了此番的报应。我看了看身旁的A君,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不过神色已经相当疲倦了。

汗水涔涔从额头落下,警告我该适可而止,折返回去了。搜寻了大半座山也没能找到那个记忆中的神社究竟在哪里,大约那玩意儿的确是不存在的,或者早已经在某次我不知道的山体变动或森林火灾中化为乌有了吧。

怪不得浦岛先生和乙姬小姐让我不要费心思去寻找。这事情对于一般民俗小说家而言,确实是可以结束了。

“行人老师好像苦行僧啊。”

A君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苦行僧?为什么。”

“就算脸上的表情很夸张,却一点点苦闷的声音都没有发出。这不就是忍耐痛苦的苦行僧人么?觉得可以从痛苦中体味到平静和禅意,或者本心之类的东西。”

我无言以对。也许是这样没错。这次返乡旅行虽然在决定的时候未曾想过,不过走到现在这一步,对我来说无疑是一次必须面对的修行。

“你还走的动么,A君?”

“我还好......”他勉强笑道,然后仿佛发现了什么一样,一下子惊呼出来,“快看,行人老师。那里是神社——不对——那是天狗么?”

我赶忙转过头去,却只能看见一片杂草。“你看错了吧?”我这样问A君。A君揉了揉眼睛,发觉那里的确没什么特别的。“明明看到了......”他嘟囔道。

虽说如此,我们还是到那杂草地去了。结果刚靠近一些,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自然,一座到处都是树木生长的深山,哪里会凭空出现这样一片杂草地呢?之前路过了这片地段好几次,却都习惯性地放过了,大概是神佛的作弄吧。

杂草地上歪歪斜斜立着鸟居,其中一根支撑的柱子已经中心断裂了,一旁刻着神社名字的石碑却还勉强立于鸟居附近。我无从得知那古老的文字上表达的深意,它早已经被时光的风雨打磨成了难以识别的历史。

“进去看吧?”A君说道。

便穿过那狭长的通道,到达了神社内部。说是内部也不甚准确,因为其间已经四通八达、屋顶漏风、房梁腐朽,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倒塌的危楼。

不过因为神明大人还在庇佑着,所以不要紧吧?总之,既然已经在山间生存了如此之久都没有倒塌,总不至于偏巧我刚进去的时候,一切分崩离析。那也太巧合了。

我是如此想的。见到A君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便对他说:“你就在这里等好了。”

“行人老师不怕妖怪么?”

“这里是神社。哪里有什么妖怪。”

“我听说没有人供奉香火的神明就会变成妖怪喔。何况连名字都没有,恐怕本来就是假冒神灵的妖怪吧?”

“不许说这种亵渎神明的话。”

我警告他。然而我也隐隐有这样的疑心。但是,谁知道呢。那半个月里,误入妖怪世界的我,不也平安归来了么?

此时此刻找到的神社与妖怪世界中的神社不尽相同。妖怪世界中的神社浮华、热闹、生机勃勃,此身所在的神社却清冷、枯寂、了无生机,然而不论如何,那都是自己窃取圣火的地点。

偷窃来的才能啊。直行。我对自己说道。

要向神明大人道歉才行。

怀抱着这样的心,进入了神社的内院;然后,尽管不知道名字,却马上就了解到了其间的理由。

那根本不是人们通常祭祀的土地神啊。一半是微笑着,为人们实现愿望的神明,另一半则是长着角,有着猩红舌头的鬼怪。虽说如此,那鬼怪的脸并不怎么凶狠,倒显得十分柔和。

同样的和蔼笑容,一半是神明,一半是妖怪。寓意是什么呢?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神明的那一半,手中拿着白蛇;妖怪的那一半,手中则捧着一只青蛙。如此奇怪的组合,搞不明白神明的名字,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然后,最为奇异的是神明的躯干。

虽是风吹雨打、虫蛀蚁蚀,内里空缺了一大块,外面却被套了一件人类的毛衣。仔细分辨的话,还能发觉是一件女性款式的毛衣,并且是在不久前套上的。怎么,这个神社除了我和A君这样的无聊人士以外,还有人会来么?

况且,这样暖和的天气,让神明大人穿着毛衣,实在是太委屈了。我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神明的身上,并将那毛衣取下,工整地放在祭祀台上。

“我又到这里来啦。妖怪世界。那个,记得是叫什么来着......”

我想了一会儿。

“......幻想乡。”

就是这样。

并不指望还会出现什么神隐的奇迹之类。事实上,神社的布置和我记忆中的完全是两码事,那半个月的神隐大概是到别的地方去了吧。无论如何,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喔。还有这个。”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一株月见草。在白天也能够盛开的特别品种。如果要祭祀的话,就将它送给神明吧。

将月见草放在桌子上——

只这么一瞬间。好像一切都变化了。我看见了神社的后方,那山巅之处,有飞来飞去、欢声笑语的天狗族群,而我身后的、鸟居旁的杂草堆,则一下子变为了,含月吐露的月见草丛。

这些只有在夜晚、只有在光明的世界之外、在另一个世界中方能盛开的花朵呀。

我见到巫女了。确信无疑。她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

突然一下子明悟了其中的含义。那是不应当的。

“真开心啊。”

想也不想,说出了这样的话。那半个月的荒唐神隐,窃来的全部才能,不过是庸人自扰的担忧。被世界打的晕头转向,找不到方位的可怜虫啊。

梦幻泡影一般,泡沫随之破碎,花朵退为野草,浮华落得空寂,月光也只是窃取太阳的点点光华罢了。

但是,就这么荒唐。有的人注定要生活在月亮下。

这个荒废的神社,再也没有任何的神异之处了。我默默咀嚼着瞬间的光彩,那已经越界了。彼得·潘不会带任何一个大人到永无岛去。

到此为止,该掉头了。

走出去。

“见到妖怪了吗?”A君问我。

“见到了。”

“在哪里?”他兴奋起来,“是天狗吗?”

“大概。天狗们住在山巅呢。下次去山巅找它们玩吧。”

“我就说我没看错!”A君欢呼道。

............

............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起初A君还满不在乎,说什么男子汉是不会怕这一点雨滴的,然后雨势马上就转大了。

“该怎么办?行人老师。”

他愁眉苦脸地说。

“没办法......快点回去吧。”

我摸了摸自己雨衣上蓄起的小水洼,不禁对眼前的这个落汤鸡感到好气又好笑。谁叫这家伙出门雨衣雨伞一个都没带的?但是,现在指责他,也不能解决问题。无可奈何,只能在注意脚下的同时,尽快赶路了。

沿途雨景的美丽都无从欣赏,A君大呼小叫,加上下山总比上山要快的多,近乎是一口气冲到了登山道口的河流边。

“哎,哎。”我喘着气,“真走不动啦。我歇一会儿。A君你,急着回去的话,就先回去吧。我歇一会儿,马上跟上去。”

“真的吗?要很快跟上来喔,行人老师。”

“当然啦。不会有事的。你先走吧。”

于是我亲爱的编辑连半点犹豫也没有,撒开腿来就往旅社的方向跑去了。真担心他半途绊到什么东西跌到。

这样想着,我在河边找了个稍微能避雨的小亭,打算休息片刻。从天空落下的雨水,就这样和河流汇聚,热热闹闹融为一体;只是不知道它们习惯吗?接受吗?快乐吗?

......想的可太多了。你这家伙。回去之后,得好好和主编说明清楚才行。想要创作的东西,想要描绘的东西,在城市中被自己不知不觉间丢弃的东西,终于在这次的旅行中找寻到了。

我的“才能”与“创造力”。

赏玩着湖中美景时,小亭里忽然进来了另一位避雨的旅人。她撑着伞,看起来约莫十六岁,有蒲扇一样的黑色长发,是个如月见草一般的少女。

不错,正是半夜在大厅见到的那位,和乙姬小姐交谈的少女。想不到她居然也会跑到这里来躲雨。

“您没事吧?”

“诶?”少女显然没想到亭内有人,被吓了一跳,“还好......还好啦。就是跑过来躲雨的。谁知道会突然下这样大的雨。”

她抱怨着糟糕的天气。

“这也是常有的事。话说回来,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大概是这个问题太过于莫名其妙了,让少女也愣了一会儿。然后她作出了回复。

“因为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很舍不得,所以想再看看这里的风景。”

“离开?去到哪里?”

“都市。”她显得有点惆怅,“一个很大的都市。”

“它很远么?”

“是呀。离这里很远。”

“像我们离月亮那样远?”

“对。月亮一样遥远。”

“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成长。因为长大了。因为不是小孩子了。”

少女失魂落魄。她终究无法一直生活在月光下。每一株月见草都要面对太阳。大部分的月见草都变成了随处可见、开不出花朵的杂草,只有那极少的特例,能够在白日开放。

“可是。”我说道,“连大人也讨厌大人呀。”

小亭上方突然出现扑通扑通的响声,难不成是下冰雹了么?但那声音明显比冰雹要厚的多、沉的多。我刚准备打量一下是什么情况时,少女一下子高兴地叫嚷起来。

“鲤鱼,是鲤鱼哎!天空中下起鲤鱼雨来了!”

是的,诚如少女所说。也许京都那位富商豢养的宝鲤,被天狗引发的龙卷风吹到天上,终于到今天,龙卷风来到千里之外的无名乡村,将这些快要跃龙门的宝鲤全都哗啦啦的,放回到了最初的河流中。

没有宝鲤了。没有跃龙门了。它们褪去了全部的光彩与色泽,欢快地在河流里游戏起来,仿佛在庆祝新的生命。

“真好呀。”

我感叹道。

“您在流眼泪吗?为什么......我说错话了吗?”

少女有些紧张。

泪水在不经意间潸潸流下,我对此没有特别的悲伤,只觉得十二分的畅快。只这样就好了。

“是雨水啦。被鲤鱼掉下来的水溅到眼睛了。”

太多的雨将阳光遮蔽了,天空晦暗沉沉;我体味着少有的黑暗,听任泪水向下流淌。在这小小的世界中,只见到月见草们迎着风暴,摇摇曳曳映照出本心的月光来。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完)

 

注:在文中,浦岛先生和乙姬小姐,自然是喻指浦岛太郎前往龙宫旅行的故事。在后人的解答中,常常将龙宫视作月亮,乙姬则是月球上的公主。本文还有一些姓名和对话中的neta,不过不影响文章理解,就不逐个解释了。

加分项选择:幻想乡游记。

结语:本文是一则“寻找自我”的故事,也是一篇较为纯粹的游记。幻想乡在文中始终以虚像伴随在侧,已经被名利、面子浸染了的大人,是不能回到永无岛中。所以我不愿写太多幻想乡内部的真实景象。主角作为一个被都市异化了的现代人,在这篇小说中,“都市”、“故乡”与“幻想乡”,是三个彼此联系又相互分裂的世界。一味追逐梦想的流光溢彩,却变成了杂草的月见草啊,去再见一次心中的白月光吧,就是这样的故事。

让作者把全部的心思都解释清楚,实在是一件太过无趣的事情。所以,尽管在文中寄托了万种情思,还是留待读者自己品味吧。本文部分参考了日本极著名的游记《富岳百景》。以上就是全部,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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