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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奇迹篇终审入围《若是初见·卷二》

2020-04-30 00:00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若是初见·卷二

月  日

有一晚,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一座小屋里醒来,残破而陌生,心中不免有些惶张。但不知怎么,屋外却有一股熟悉的气味,闻到这气味后,我便平静了下来。

那里有些荒凉,冬天特有的荒凉——或许说冷清合适些。我离开屋子,泥路边缘粗糙不齐地长着草,蔫黄蔫黄的,零星的树光着脑袋,周围也看不见人影。耳里特别静,听得着鞋踩在冻土上的声音。看天色,约莫太阳才刚出山。我想去有人烟的地方问问路,走了老远,渐渐听到细细的流水声。原来是旁边多了条小溪,自己已在田边了。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期待,没有任何征兆。

我在期待什么呢?

走上一条无栏的木桥,遥遥听到了车轮的骨碌声。有少女吃力地拉着木车,向着桥来,我看到车上载着许多的书籍,页色已十分老旧。

不免有些担忧,若是那些书籍落入水中,那该是多么大的损失。

但更多的,我在注视着那位少女。她穿着素色道行,内衬红色格衫,两束短马尾上各系着一只铃铛,随着步伐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车轮声缓缓停下,我们在桥的两端相视。我感到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心里打转,那是一股重逢似的雀跃。

多么神奇啊,因为——我凝视她的眼睛,便知道她也是一样的。

明明是初次见面,我却觉得已与她见了好多面似的。那股冲动跳动着,令我想与她一起吃着糕点、聊些闲话,想与她坐在河畔、听流水声,想与她在森林里、坐在篝火旁烤手……

浮现在脑海里,数不尽的事情。

 

4月21日

今日发生一件惨事,我的本子丢了。仔细回忆一番,大约是在与阿铃划船时,被哪儿只顽劣的妖精偷了罢。丢书本是常事,我大多一笑了之,但书中回忆若丢了,就令人难以开怀。我写事记就有如此毛病,一旦写下,回忆便会像溪水般,渐渐流走。过段日子,就只记得“水是清的,天是蓝的”寥寥几字。往常我为此羡喜不已,因为这可让每一次的相遇多几分新奇,可今日不免对自己有几分唾弃。那些回忆真就如河水,流入湖中消失不见了。

书想来已找不回,只好重新起过。

今日又将小铃掳走——其实是骗,我有许多骗她的方法——去了雾之湖。去雾之湖需横穿瘴林,她有些不愿,但我许诺不会出现危险,并将珍藏的古籍送与她,她便答应了。我手里自然没有所谓古籍,只是她以前谈起过,说是失传已久,我便记下了。

 瘴林,村人谓之妖怪之森,然名不符实,我所见妖怪极少,以采菇的魔法使居多。因林中弥漫瘴气,我惯称之为瘴林,寻常人类长居则易得“瘴病”,久咳不止。林极高,可蔽日,仰望时只见枝丫叠叠,将日光团团网去。如今冬日树木凋零,故偶尔可见漏网之光,随着明亮之处走,便可走出瘴林——这说法有着一段故事。据小铃言,千年前瘴林所立多为不凋之树,即便冬日亦是枝叶丛丛,寻常人若想入林采药,需找经验老道的猎人。千年时光,人类不断伐去冬木,将新苗栽下,待到百年流去,当年的几株小小树秧便长成了泱泱青树,再接着便成了郁郁长林。猎人平时便凭着祖传的法子,辨认“树标”,而在冬天,“树标”纷纷凋零,便更好寻认了。

我记得那日,小铃感慨道:“我们就这么借着林荫的庇护,才能堪堪走过瘴气。但仍然是入林易,出林难。”我同样感慨:“既是林荫,也是祖荫。”

小铃深以为然。

今日的小铃不记得她讲过这些,听我娓娓道来,她眸子闪着光:“你难道生在林子里?”

她大概觉得,如今除了少数几人,就只有老猎人的后代才记得这些秘辛了。

于是我又骗她:“是啊。”

她相信了,高兴了许多,还问我教她出林的诀窍。其实我并未掌握什么诀窍,或者说,所谓诀窍也不过存乎一个“信”字。我曾于林中迷路,误入一处不凋冬林,目不能视,如在笼中,如何都找不到光明。表刻接近零点时,我坐在地上胡思乱想:留在乡里,又何尝不可?我自恃可以摈弃外界的一切,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但我又在害怕。害怕像他们一样,像小铃一样,因为我深知遗忘的可怕。我不愿每日早上醒来,所思所想都与昨日没有任何区别。我为何坚持带小铃同行?同样的道理。我是清醒的,但若是把他们喻作溺在泥里,我也不过是探出了颗头来,能呼吸几口气罢了。

我不愿意遗忘,于是灵梦出现在了我的身旁。从那一天我便明白,她不会让我陷在这里。

路上拾了些干树枝,又摘了几只蘑菇,准备在湖边烧烤。小铃特爱这个,起了十三分兴致,又摘了好几颗毒蘑菇来,还抵死不认,生气说书里写了没毒。我已吃过一次亏,哪能再吃,于是编了几句话唬她。大约是想到我“猎人后代”的身份,她迟迟地应了。

偶遇一位魔法使,原来是小铃摘了颗魔法蘑菇,人类同样吃不得。于是用蘑菇与他借了点火,欲试魔法烤出的蘑菇,与柴火有何不同。

在树影的交驳下,我们走出林子,远远望去,太阳已向山坠去了,时间我是算计好的。冬天少云,只有几丝雾隐隐遮着太阳,不然漫天“烧云”,更为壮阔。但“烧天”也不错,染红了半边天,另一边则映着水的蓝,仿佛我们被罩在一颗宝石里头,往外望去,干净剔透。

我与小铃坐在湖边,架了简易的烤架,串起蘑菇吃,手上只有刚摘的香草,入口味道有些淡了,但香气却丝毫不减。天上的红与蓝正较着劲——自然是一边倒的况景,火涨得愈加高。小铃忽而指向半落的太阳,口中蘑菇未咽,呜呜咦咦的。原来是一旁现了半规月亮来,欲露还藏、将见仍无的。两轮圆,就这样一边升、一边降。

雾之湖很静——只有夜晚才静。白日这里是妖精们的天下,她们似顽劣的孩童,白天欲把天闹将塌来,但到晚上便泄了气力,除少许夜妖精,都乖乖睡去了。我带着小铃寻得一处树洞,几只妖精酣睡在里头,用手指轻轻拨弄,妖精们簇着眉,发出几声可爱的呓语。

小铃新奇道:“她们不闹腾时,还蛮乖巧可人的。”

说着又想玩耍,我赶忙劝息了她,再该醒了,那情景可不好受。

雾之湖有二奇:一奇,雾浓不可视;二奇,此雾仅在白日起。湖畔靠着一艘木舟,舟上有一副鱼竿,不知是何人所留。我暂借舟来,与小铃说游舟去湖心。小铃望那重重浓雾,担忧在湖中迷路,我说无需。

雾之湖水寒,是一股彻意的寒,脚刚踏上舟,便感到那股寒意从足底直蹿颅顶,一路寒透了肌肤肺腑。再划浆,舟缓缓驶入湖中,雾气直直往脸上吹来,这时又是一股沁透了的冷。小铃起初将衣裳紧紧攥了起来,有几分抖。但过会儿就习惯了,寒与冷都成了凉意,反而使人清净,盘踞在胸口,心也随而安之。

小铃的镜片起了雾,便收起来,端在舟边往湖里瞧。

似是看见了什么黑影掠过,她有些怕:“里面该没水怪吧?”

我答:“哪能有?书里话莫都信了。”

小铃又说:“我看报里写,哪儿的池子里有大蛤蟆,山似的高呢。”

我说:“池子不在这儿,在山上。蛤蟆倒确有假山一般高——哈,该有多费劲啊。”

小铃疑惑:“什么费劲?”

我说:“吃着费劲。”

我俩都笑起来,小铃骂道:“蛤蟆怎么能吃呢!”

我划着舟,就这样与小铃一句搭一句地聊着。渐渐感觉雾气暗了些,知晓是天彻底黑了,便知道时辰已差不多,便加快速度往湖心划去。不多时,我与小铃俱感到有一股风吹过,雾随着风向外迁去,视野兀的明亮起来,看见一处干干净净的雾中湖。

冬日的夜空有一点最为诱人,便是那同样的干净。月亮已勾在了高处,星星漫漫缀着,每一颗都看得清晰。银河从天的一端连到山的另一端,尔后带着无数星辰一起落入了湖中。我们朝上看,是夜;朝下看,也是夜。星空成了一裹被,将我们团在了里头。

我看向小铃,她朱红色的眸子里映着别样的奇境——有夜、有湖、有山,熠熠生辉。

她忽而盯向我,仔细笑道:“你眼里有星星呢。”

我笑着说:“是啊。”

——但她若不是流星便更好了。

 

那一晚,小铃在湖心钓了好久的鱼,没钓上哪怕一尾小鱼。

 

4月21日

乡里有两景,我最喜爱。一是小桥流水,二是太阳花田。因而当走入幻想乡,看见绒绒细雪之后,接下来的行程便可想而知了。幻想乡的一日,其实并非单调的重复,偶尔福至,便有不一样的形景,每当此时我便兴奋异常。而今日,更是我与雪的初次相遇。可想而知,这漫漫冬日,却吝啬得连一片雪花都见不得,该是何等寂寞。

灵梦对我的邀请置若罔闻,一往站在鸟居下,直望着前方,我常觉得她不似活人,像一座石雕,血肉俱在,却缺了颗心。这多少使我有些黯然,但随着雪一粒粒落在身上,黯然便一去无踪了。肺腑间生了只爪,不时抓挠一下,鞭挞着我前行,脚步生生快了数分。

深烙在脑海中的泥路,已铺了一层皑雪。布靴落下时,一步步陷入雪中,脚底松松软软的,像踩在松糕上。我莫名觉得有趣极了,孩子似的踩雪玩,差点一步滑入田里,才熄了气焰。秃田被盖上块遮羞布,也不再似往日荒凉,无论茅屋、树枝、还是甚么,都被洒了一头银粉,一眼横扫过去,又亮又丽。

可知雪的出生也需论幸运,有的落在檐顶,便只能苦等回温;有的覆在路上,便只能惨遭毒脚;而到田里的,除了光鲜亮丽之外,还可滋润土壤。而最幸运的,便是溪边的雪,它们堂然落下、融入水中,这是归根;又能随着溪流,淌淌而去,喜获一场新的旅程。

恍过神来,桥已在眼前了。再一看,小铃竟也已在桥边了,甚至未拉着那车书。瞧这一场雪,多么神奇。我心中亢奋,不由分说地拉起她说:“去花田!”

她吓极了,欲挣开手。我心升歹意,一手抢住腰,另一手已伸去腿弯,一声惊呼下,小铃便被拢在我的怀里。回想,那时的我在小铃心里,定已与魔头无异。但手中温玉香软,哪顾得住其他。只记得飞雪落落,一张俏脸羞得红了,旦是沾上,便如遇火般,迅速消融了。

“放我下来!”小铃娇喝道。

“不放!”我执着说。

“放我下来!”她声音愈大。

“不放!”我只觉得好听。

好几来回,我已抢了好一段路。才发觉怀里声音渐小,如蚊蚋般。低头一看,原来是眸里的湖要溢出来了。这回儿轮到我吓了,一块冰直坠心口,赶忙将她放下来。使出浑身解数,又骗又哄了许久,作了数个保证,才令她抹了眼泪。

我自骂轻率,心里不免有些战战。可路久了,却觉得小铃虽神色不满,但好似不比以往倔拗了。难道少女偏爱霸娶那一套的?我且记下。

路经香霖堂时,照例买一包茶籽,送与幽香。花田的向日葵常开,倚靠的便是幽香的力量。据她所言,比之夏葵,冬葵显得不太活泼。我未见识过,不甚明白,只觉得它们时刻向着太阳,蓬勃得很。

我对雪中花田抱着极大期许。而当亲眼看到时,便知道这期许仍小了些。走在路上,被茫茫白雪铺遍的眼睛,忽闯进了零星的橘色,令我心神一振。接着便是愈多的橘意,似见了朝阳东升,阳光一点点从地平线涨起,煦意渗入心脾,最终聚成了浓浓烈意,按小铃的说法,便是那一刻,仿佛我眼中都绽出了神光。

走近了看。每一株葵,花盘中都积了雪,却还挺着脖颈,面朝太阳。似雪中散步的金发少女,忽而望见心思的人,停驻遥望。我已心急不耐,拨开枝叶,便拉起小铃,两人皆被淹入了花田。绿意不断滑过面庞,又有一团团亮丽的橘色迎来,深深呼吸,肺中的每一份空气,既带着太阳的清香,又带着白雪的清凉。

我开怀大笑,甚至听见了自己嘹亮的笑声,在花田中回荡。小铃也被周边的美景晃了神,她一面惊叹,一面又忧心我踩坏了花,惹来不快,于是劝道:“慢点!慢点!”

视野忽而开朗,我们踏入了一片空地。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木屋,简而不陋,雅而不俗。再者,自然是那撑伞而立的风见幽香。

小铃一吓,立马歉道:“我们不是故意的!”

幽香看着我们,一言不发,却有股清冷的气质拢在心头。我将那包茶籽递去,微笑道:“恰遇雪天,想赏赏花。”

幽香接过茶籽,再看我们时,嘴角似有了一丝笑意。转身往花中去,一路的向日葵便躬下腰来,送她远去。小铃疑道:“一包茶籽,就能收买了吗?”

我好笑道:“与茶籽无关。只要真心爱花,她便不会为难你。”

我心有所感,幽香便如崖边幽兰,清冷高雅,可远观而触不及。而小铃则是路边不知名的野花,香气扑鼻,爱上了便唯此一朵。想到此时,我不忍揉了揉她的脑袋,被打了手背。

又与小铃玩起捉迷藏,欺负了几回,看她有几分不快了,这才战略性伪败。接着又有妖怪与妖精加入了游戏,愈发精彩,时间也过得愈快。终于有些疲累了,这才回到幽香的屋前歇息。这时,有妖精送来一盘葵花籽,原来是幽香的礼物。很快,便有咔咔声不断响起,安静的气氛里,混了几分家常的气息。籽虽是冬天的,但不愧向阳而生,嗑多了,嘴唇便起了红印,辣意十足。于是起身讨了壶茶来喝,一边说起闲话。

小铃说每逢盛夏,花田便会举办演奏会,妖怪与人类和睦地聚在一块,为音乐而欢呼。说着她似有些落寞,大约是失望于今日无福享受。

我看天色已近黄昏,于是拉她去田径散步,小铃心思清楚,狐疑地盯我看,使我有些惴惴。许久,才终于见到远处一道透明身影,正是骚灵三姐妹中的莉莉卡。我长舒一气,今日有些特殊,因此我也犹疑事情是否一如往日。

我牟足了气,浮夸地喊:“是普莉兹姆利巴乐团的三妹诶!”

不仅莉莉卡被我吓得发亮,连小铃也见鬼似的瞪我。

我向她挤眼,又喊:“我是你的粉丝!”

小铃这才反应来,同我一块喊,却喊得扭扭捏捏的,不似她的作态。俄而,更是凑到骚灵两侧,好言轰着耳朵,把少女夸得如洗了脑,呆呆愣愣。我们相顾而笑,俱觉得好玩极了。

于是入夜,赏花之列再多一人。

“弹什么曲呢?”莉莉卡问。

“不如弹安静一些的曲子吧。正应着雪夜。”

让骚灵弹安静的曲子,其实有些为难。但莉莉卡却是跃跃欲试,酝酿片刻之后,音乐键盘浮现而出,第一个乐符响起,接着便是一曲酣畅淋漓。

“是《幽灵乐团》。”小铃立刻认了出来。但这一段钢琴,却不似往日那般欢快,更多了静谧与柔情。因方才的闹剧,而产生的戏谑味儿,也随之消散不见。渐渐有妖怪闻曲而来,幽香不知何时也坐在了一旁,静静听着。花田中的小片空地,成了莉莉卡的小型演唱会。

雪忽然大了,望着天空,好似成为了漫天繁星,向我们缓缓飘落,白了屋顶、花田、每一个人的头发,填平了心中的每一块沟壑。

“真像一场梦啊。”小铃喃喃自语。

“那就当是一场梦吧。”我贴在她耳边,“即便醒来,也还是很感动。”

我将她轻轻拢入怀里,这一次,她没有反抗。然而我心中,却兀的生出一股落寞,怀中的她也低垂着眼帘。我想了许久,才找到这股落寞的来源——我还有好多地方未去,雪中的瘴林该多么美啊?雪中的竹林又该多么迷人?雪中的雾之湖还是弥漫着雾吗?若能登上雪山之巅,从那里俯视整个幻想乡,该多么绮丽?

可惜,雪太少太少,时间也太少太少啦。

 

4月21日

侵晨,独自登山。山是妖怪之山,高矣。远观时,山脚葱郁,过了山腰便见云雾缭绕,再看山巅,便是一副白茫茫的景象。有句词“欲比天公试比高”,恰也是论雪山,用来讲妖怪之山正可适用。

山腰有一座神社,名为守矢。不似博丽神社,这里供奉着有名的神明,因而规模要庞大得多。但由于地理位置,少有参拜客。为此守矢曾与天狗争执,修筑一条参拜道,各执一词。最终守矢建立了一条空中索道,人类可通过索道去往神社。但事实上,鲜有人坐。

山无山路,却有野道,乃天狗巡山踏出来的路,四通八达。踏野而行,树影斑驳地打在脸上,耳边尽是鸣啼声,瀑布的哗哗声,妖怪的私语声,偶尔从灌木探头来,我便向它们挥手道安。砏岩拦路,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衣裳脏兮,掌心也沾了藓。石隙中生着一株不知名的花儿,骄挺着身子,趴在石头上,与她说了会儿耳鬓话。

我并未刻意记得路,见着一个弯,便拐进弯里。又是一个弯,便再拐。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时而上山,时而下山。累了便坐在树下歇歇,抬头看,一只松鼠鼓着腮帮,站在枝头盯着我。该是害怕我去掏了它的松鼠窝——不由有些羡慕它单纯的心思。我想起以往登山,不幸时,便容易遇到巡山的白狼天狗,与她们大眼瞪小眼。她们一般抽出刀来,欲将我赶下山去,我便骗她们是来与鸦天狗商讨报刊事宜的,说得煞有介事,大多会放过我。

不多时,视野内多了一片茫然,并非过了山腰,而是离瀑布近了些,哗哗声从水雾中传来,愈近愈大,几乎冲进耳里,振得耳膜都要发痒。不觉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凉意在头脑里化开,气清神爽。却又有一股石头的怪味,在鼻腔中久聚不散,于是不敢再吸。

小心踩在崖边的圆石,细碎的水打在脸上。往上瞅,是临崖绝壁;往下望,一帘瀑布坠在水里,蒸起腾腾水雾。我找了好一会儿,未见彩虹,不免有些戚戚。

到了山腰,仿若从山野回归了村落。脚下石砌步砖一路排去,直到神社大庙,途中遥遥可望,朱红漆的鸟居之下,风祝正握着扫帚,沙沙清着灰尘。我此刻没有参拜的心思,于是径直向山巅爬去。从山腰起,野路便变得崎岖许多,甚有凸在崖边的横路,妖怪的路,也不可能筑着防跌的石栏。因此常人难行,再加上浓郁的云雾,若是失足,便极易酿成惨剧。

不过我早有预案,径直前往风神之湖。犬走椛正与不知名的河童,在湖畔下着将棋。我老计又施,请她带我见射命丸文。她将信将疑,却也送我上了山巅。

天狗村落建于山洞之中,从外看是一片悚人的黑。我被犬走椛提着领飞入,觉得自己像是只聋耳蝙蝠,路瞎子。少许能见的,是从穹顶落下的钟乳岩石,闪着奇异的光泽,各色俱在,像斗艳的花丛。又见着许多怪样的奇石,如千变的缝合兽,也琢磨不出像甚,若能放入夜的梦魇中,定能大放光彩。

待见着微亮,便知出了洞口,豁然开朗,一片新天地现在眼前。传言中,妖怪之山的妖怪们居于洞中,过着先进的生活,其实仍不过瓦屋砖墙、袅袅炊烟。

唯一可道的是,天狗的聚落,建于一块隆起的巨石上。房屋愈高,天狗的地位便愈高,顶层便是天魔与大天狗的住所。而石下则是一条清流,外通风神之湖,河畔便是河童的聚落。河童可以潜入河中,游至风神之湖,从九天瀑布坠下,直往雾之湖。

射命丸文听说了我,风似的蹿出来。听我说欲去山巅,立马又风似的将我带去,衣裳内都鼓进冷气,胖出球来。那奇高的山,顷刻便在我脚下了。覆山的雪,只要弯腰即可触摸。俯望而去,偌大的幻想乡映收眼底:顺着河流,直看到白茫茫的雾之湖;再是被一团瘴气包裹的,就是被我称作瘴林的,妖怪之森;远远看到一片橘色,那是太阳花田,旁边荒地似的小丘,便是铃兰草原;一片高低不平的翠绿色,是迷途竹林;往东边看,矮棕色的建筑群,就是人类的驻地;最东那座小山,虽看不清,但我知道,灵梦一定仍站在鸟居之下。

我摊了摊雪,坐在石头上,冷得发抖,觉得大约该生场大病了,却仍不想下山。看山看水,看天空,一团浓郁的云海正悬在头顶。我记得若是上去了,大约就能去到那神秘的有顶天。我心底觉得那儿与天堂一般地,因而一次也未去。此刻升起心思,但仍压下了。

射命丸文不复往日喧闹,似也发觉了什么,在一旁静静等。我像是入了白日梦,意识被摇出了身体,在外驰骋,茫茫的一片,一时竟忘了时刻,忘了自己。直到一句突兀的调笑声响起,原来是别的天狗路过,将我唤醒。向西一看,太阳已在那儿待落了。

我向射命丸文说:“抱歉,我骗了你。”

射命丸文翻了白眼:“猜到啦,就当来看看风景。”

我问她:“阿文,若有人告诉你,你是假的,你会如何?”

她反问我:“原来我是假的的啊?”

我强调道:“假如呢。”

她摆了个抹脖子的姿势,说:“就揍死告诉我的那个人。”

我问:“为什么?”

射命丸文说:“你想啊。我要是知道了自己是假的,不就整天都惦记着这事儿,然后整日幻想着这儿的、那儿的,烦心得要死。但如果要我忘记这事儿,我又觉得不甘心,不想忘记,你说这是个事儿吗?于是我会想着,去结束这一切,但我能结束吗?结束我自己?结束她们?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情……”

她说了好长一段话,转头看我:“你说,我是不是该揍死你。”

我笑了笑,说:“好像是挺应该的。”

我捡了一颗石子,放在口袋中。问射命丸文:“能送我下山吗?”

她又翻了个白眼,带着我飞下妖怪之山。我远远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于是请她送我到那附近。我朝着小铃走去,而小铃拉着空空的木车,朝我走来。

我们擦身而过,都不自觉慢了脚步。

“请问……”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心中一震,定在原地。却只听到她歉意的笑声,渐渐远去了。

回到外界时,我掏遍了口袋,那颗捡来的石子已没了踪影。

 

4月21日

与灵梦大闹了一场——其实仅仅我闹,她始终风淡云轻的模样,越是如此,我心中的火气便愈加盛。可我又能做什么呢?对她出手吗?可笑!

“灵梦,告诉我吧。她到底是谁?”

我时常在梦中看见一位少女,只有一道模糊的背影,看不清颜色,也看不清样貌。每当我梦到她,便有一股浓烈的哀伤从灵魂中涌出来,醒来时已满脸泪痕。我追寻着这道背影,来到了博丽神社,进入了幻想乡。接着,梦就不再出现了。

但那道背影始终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曾以为她是小铃,但愈加觉得,不是。

“告诉我吧。告诉我吧!”我凝视着她,“灵梦。是你在向我求救吗?”

她不为所动。是一具没有灵魂的雕像。

 

4月21日

幻想乡中,有许多地方常年为浓雾覆盖。除雾之湖、瘴林、妖怪之山外,最有名的当为迷途竹林。虽说“迷途”,但那也是以往的事,如今永远亭不再隐藏,做起了医馆的生计,常人若欲入内,只需请一只妖怪兔带路便可。

永远亭通体由竹木榫接而成,密而无缝,居于竹林中央,浑然一体,毫无违和之意,恍若天成。大体观之,既有和风的柔意,亦有中古的大气。这座竹屋,从千年前流传至今,若是寻常建筑,定然早已散发着腐朽的气味,但永远亭却不是,闻之口鼻皆是竹香,清之又清,似方才砍伐而下。好似将时间与历史都遗忘了般。

铃仙听了我们的来意,有些讶异——大约在医馆喝茶,一想便不太吉利吧。倒是永琳师傅听了欢迎得很,吩咐兔子们去采茶。走过长廊,两侧屏风上画着青竹,推开屏风,则见一片宽阔的院子,往外便是真正的竹林,由竹杆拦着,屈着背,将帘一样的叶子送来。竹影映在地上,婆娑。不时有风擦过细竹,发出飒飒的声音。

这样满眼的竹,竟也没有一丝疲劳,反而觉得别具匠心,仿若入了卷中画。我与小铃坐在缘侧,她有些局促,身子与地板只贴了一半,像是我一发令下,她立刻能逃似的。不断说:“这样不好吧?”觉得像闯进陌生屋子里,抢人家吃食。

我说:“你这番作态,才让主人家不开心呢。”

永琳恰好取药回来,一段带着药香的笑便飘进院子里。小铃这才安心。

一会儿,兔子端着盘子蹦来,糕点一跳一跳,我的心也随之上下,连忙接过糕点。兔子们却也未走,把我们齐齐围着。小铃的膝上趴上一只,女孩大约都喜爱毛茸茸,便顺着耳朵抚摸下去,兔子也舒服得合起眼。而兔子们,大约也偏爱少女香,少有窝在我一边的,我也懂得,从盘里拿了块红糕,应是萝卜馅的。喂进口里,兔子嘴便窸窸窣窣起来。

我用指尖,敲了敲它额头:“你们呀。”

忽然“咚”的一声清响,兔子竖起了耳。四周安静下来,仿佛风也慢了许多,树叶一丝丝地在落,眼里的色彩说不清、道不明地,幽深了几分。铃仙应着这声儿,款款将茶具送前来,竟是清一色的竹具:茶几是由竹片,一列列块儿成的;茶杯则看重了竹的中空,一砍便成了杯儿;茶壶其实与杯无异,旦大了几分,连上一个把儿,也是竹枝弯的。处处是自然的气息。论喝茶,我爱极了永远亭的竹叶青。并非茶多美味,而是爱这副不似人间的趣味。

铃仙笑说:“茶是公主亲手泡的,稀奇呢。”

握起竹杯时,于是多了几分荣幸。茶水是清亮的绿色,也不知是纯净的绿,还是映竹绿。先抿上一口,唇齿间便泛起一阵涩意,但并非拒人之外的涩,反勾人续饮。于是一口饮下,滑入舌尖是涩,到了舌根则成了苦,苦得有些皱眉。但入了喉,苦味褪去时,便袭来了一股清爽之意。浓郁的茶香、伴着竹香在口鼻溢开。

所谓喝茶,最爱即是这股回甘、回香。有人说,喝茶使人静。其实不见得,也许是人静时,方起喝茶欲。小铃便不太静,喝了一口茶后,就开始吐起舌头。

“茶具漂亮。”她看我眼神不对,有些不忿,“只是茶太苦了。”

我摇摇头:“茶是好茶,只是你喝不惯罢了。茶具你若想要,倒可拿走。”

她问:“真的?”

铃仙说:“公主说,永远亭的竹具,一套只喝一壶茶。因为是方才取的新鲜竹子制成,久置易生霉,也易裂。公主又不愿使用永远魔法……若不嫌麻烦,取回家晾晒几天,使用后注意清洗,也能用许久。”

小铃听完,似在想什么。我问:“还想要吗?”

小铃点了头,说:“还是不了。生于竹林,死于竹林。”

我忽觉身子有些摇晃,喃喃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她未听到。我猛然举起茶盏,灌了一大口茶,囫囵而下,气一时也顺不来,脑袋也窒息得昏昏沉沉了。趁着这股晕乎劲儿,我大笑起来,喊道:“醉啦!醉啦!”

小铃与铃仙都当我犯了傻。可我还是笑。

走前,我与她一齐将竹具埋在了竹叶之下。

 

4月21日

深夜的幻想乡,在下着雨。我第一次见到深夜的幻想乡,第一次前往铃奈庵。却也都是最后一次。灵梦仍然站在鸟居下,撑着伞。我走过时,她递予我,我却未接。

“新的时间。”她轻声说。

雨细得像针,将碎发扎在额前,因而看不清晰。荒田浸了水,滋润了许多,若是明天能来临,不定能长出几粒苗来。路则布满了泥泞,脚落下时湿湿滑滑的,裤脚很快便沾了黄,于是小心了许多,怕摔进田里,若是一身腌臜去见小铃,总不太得体。

我忽然明白,这场雨大约是为我而下的。很浅显的道理,我却才懂。

抵达人里时,雨已连成了幕,将所有声音都隔绝。夜深,村里无一丝光明。我在铃奈庵门前迟迟站着,一阵阵犹疑。我始终不愿去了解小铃的家世,因为害怕一旦接触得过多,那些错综复杂,便会使我们之间多出杂质——这其实不过我的一己之意,但我迈不过去。

我渴望有人能替我推开这门。可仰头去看,月亮藏去了积云后头,星星更指望不得。耳里除了雨声,便是风声,怎可能有人知晓,有个人湿透了内外,在门前低头。

但门却打开了。小铃睁着瞌睡的眼,打量我:“借书?”

我慢了半晌:“借雨。”

她有些好笑:“半夜,到一个姑娘家借雨?”

我也玩笑道:“难道去一个大汉家借雨?”

大约这长久的陪伴,已让我俩之间诞生了灵犀,是抹除不了的。小铃招了招手,将我送进了屋。入屋的那一刻,眼中的情形使我顿了步伐,顷刻便明白了,小铃深夜未睡的缘由。我原以为,作为人里最大的书店,铃奈庵应是浩如烟海。但事实上,却是昏暗一片。唯有一盏小灯,照亮了书桌上仅剩的一摞古籍。

小铃递来一张面巾,道:“先擦一擦吧,别着凉了。”

我们各坐一角,我在椅上,小铃在桌旁。都像是初次见面一般,不知该说什么,空气似也有些凝固。这种感觉已十分久违了。忽闻一股香气,不是墨香,也非旧书纸的陈味,很淡,淡得将被湿润的空气掩去了。许久,我才想起小铃曾说过,是驱虫的香。

我问:“好淡的香。是驱虫的吗?”

小铃说:“驱虫?嗯……是防潮的哦。”

我有点尴尬:“哦,是防潮的啊。”

小铃见我的模样,轻轻笑起来。我也呼出了一口浊气,余光扫书店的角落,发现那里放着一台留声机,于是问小铃:“能播音乐吗?”

小铃答应了,我于是将胶片放上唱盘,唱针放下,胶片缓缓转起圈儿来。几段刺声,接着是沙沙的白噪音,伴着简单的琴音,引出了一段婉转的萨克斯,音色有些亮,偏偏却又深邃而迷人,将爵士的柔情,轻轻地浸入心里。

我拿出日记,写下这最后一篇游记。小铃问我写什么,我说在写游记,等写完了,我就该把它们都丢掉了。小铃说,丢掉太可惜了,我可喜欢看游记了,店里收集了许多,不如送给我吧。我摇摇头说,只有这本,不能给你。

 

唱片中轻轻念着:

But i have been held up in this city for a while due to the rain

因为这场雨,我在这座城市里耽误了一段时间。

oh i see, so as soon as it stops raining you'll leave

哦,原来如此。所以说,雨停了你就会离开喽?

I hope that the rain will never stop.

我希望这雨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what?

嗯?

If it continues,i'll be able to stay here forever.

只要雨不停地下,我就能一直待着这里。

(Woman laughing)

(笑声)

That wasn't meant to be a joke

这并不是玩笑。

That wasn't meant to be a joke

我不想要离开。

 

月  日

我是小铃,我要去找他。

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小铃我是

 

(全文完)

 

 

 

所选加分项:

1、异界传送门:不断“刚刚来到幻想乡”算不算?

3、紧急迫降:《卷一》究竟去哪儿了?

4、无垠花海

8、天狗聚落:就想说一下,还差一只天狗。

15、天光远景

17、柳暗花明

19、幻想乡游记


【乡里奇谈】奇迹篇终审入围《若是初见·卷二》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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