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断袖》
说起白氽先生,一位已逝去的邻居。在我儿时的回忆中,他总对我们很好。不仅让我们在他的住宅嬉戏,爬那两棵院子里的常青树,日落回家时,手中莫名多了几个杏仁,一颗苹果也是常有的。可惜我年幼,不知有报答他的好意。先生还是个相当有阅历的人,常给我们讲革命,讲抗日,讲他和他的枪,讲他的生活。
那时的我们,也许包括白氽先生,在故事和水果的香气中快意地生活,但我究竟有两个疑问,直到如今才明白。
首先是他的爱情。也许是老了,只剩过去可以畅谈,总爱给我们讲故事,唯独谈到爱情时,总是装病一般地咳嗽三声,然后吩咐我们回家。孩子们不愿意,就围起来,笑着起哄:“我们要听,要听!”
他无可奈何了。于是,我们的手里多了几个杏仁,亦或是一颗苹果,就这么开心地被哄回去了。然而孩子的好奇心是挡不住的,他照样哄,我们照样围住他,直到他一次故作严肃地说道:
“她是,也许是在战场上,也许是病了。总之已经死了。”
这才闭住嘴,转而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我们又好奇,想知道他是否有亲人,他便否定地摇摇头。
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孩子,大声地问道:“那里屋的那个,相框里的黑白的,是谁?”,先生顿时失去了原来的慈祥,转而背对着说道:“那是一个表兄……”
“表兄?表兄会在这祭拜?我看是先生的伴侣罢。”那孩子仍调皮地笑道,我们都有幼稚的理由,于是便跟着一起笑,直到白氽先生转过头来。
他那眼神我至今还记得。黯淡又明晃晃的,闪烁着严肃的光,要吃了人似的。可你走进了才发觉,他与所有故作声势的猫狗一样,是怕你吃了他,更怕你拿他做什么寒冷的笑话。
一个孩子哭了,其余的有哭闹的理由,也就都哭了。白氽先生的胡子里有几声呜咽,仿佛也想哭,却被冲进屋里的家长喝住:
“老了也是这么怪,滚罢!”。先生便不动了,颤颤巍巍地晃了晃,转而摔倒在椅子上。
酷热的八月总伴随夏虫的鸣叫一齐来了。孩子,青年,年迈的老人都不曾知道,知了在树梢上唱着怎样好听的歌。再次见先生已是三月之后,我和伙伴们怀着愧疚而惧怕的心情,悄悄地推开先生的房门。
进去,先是吓了一跳,他仍旧坐在椅子上,叼着他的烟斗,面容和以前一样慈祥。不知是因为我们那单纯的孩童的惧怕,他竟偷偷地笑,起身来牵我们的小手。似乎是不介意,他竟开始讲他伴侣的事。
他们是在图书馆里认识的,都爱看某位诗人的文学著作;他们是怎样第一次牵手,怎样的羞红了脸;怎样在一片蒲公英的田野里奔跑,他还差些摔在了狗屎上……
但幼稚的我们,不在意这恋爱的细节,倒是在他说他的伴侣不曾要过一分钱嫁妆时,发出了阵阵的惊叹……
第二个疑问,在于《断袖》。先生家里的东西总是杂乱,盖满了灰尘,唯独那一本书,用紫色的布干净的包裹,打开时封面上干净地写着“断袖”二字。
我至今也不知晓这书的内容,只记得当初和伙伴拿到它时,又被先生严肃地呵斥。待哭着向他道歉,他只好接受我们的诚恳的眼泪,弯下腰,悄咪咪地说着“断袖”的故事:
那是一种可怕的怪物。他们的模样,大抵是男性的下半身。以下体为口,肛门为脑,双腿可以健壮地奔跑。这样的怪物成双结对,潜行在黑暗里,趁着大人还在睡梦,便去吃可怜的小孩。我们怕的互相拥抱,心里也不再想有关“断袖”的事。待到日落,也不敢拿出时间接过先生的杏仁,赶忙奔跑地回家了。
最后见白氽先生,已是大学毕业。那天是大年初一,刚赶回家里,还没放下手中的行囊,便赶忙要去看看。马路上四处可见穿着鲜红衣服的人,孩子摇晃着崭新的拨浪鼓,亦或兴奋地放着鞭炮,在雪地里调皮地奔跑,亦或三五成群的,在买糖画的老爷爷面前瞪大了眼。
走进先生的大院,还是和以前那样,有一棵常青树,它的旁边依旧是常青树。推开门来,他在看着那本《断袖》,露出似乎女性才有的羞涩的笑。即使我好奇地到他身后,想看看其中的内容,他也不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他只是一边看着,一边露出,似乎女性才有的羞涩的笑。
昨日我挑灯夜读,无意中看到一篇有关所谓“同性”的文章。其言语十分犀利,大抵揭露了几十年前同性恋的悲剧。他们在那个时代是被视作异类,甚至笑柄而对待,被戏作“下体冲向同性的变态”,被戏作怪物。他们往往因为是同性恋而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了,也会被一起做工的同志辱骂。更有甚者,先是同性恋的流氓抓住,进行强奸,然后用棍棒虐待直到死亡·······
夜已经很深,我看向文章的最后一句话:
过去时代的断袖,他们一同与所有不公的人们都曾愤怒过,又有愤怒之后的乞求,他们和普通人一样睡觉,一样吃饭,但他们竟不能为自己的特殊做任何辩护,而是以豹子实则可怜的狗的模样呜咽着。他们只想要公平地,尊严地活着。
二零二一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