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iege of Gondor 第四章 刚铎围城
皮平是被甘道夫唤醒的。房间里点着蜡烛,因为从窗户只透进来昏暗的
微光。空气滞重,像是酝酿着雷霆。
“几点了?”皮平打着呵欠问。
“第二个钟头已经过了。”甘道夫说,“是起床收拾好自己准备见人的时
候了。城主召唤你去熟悉你的新职务。”
“他管早餐吗?”
“不管!我给你拿来了:都在这儿,然后你得等到中午才有下一顿。依
令,现在食物定额配给。”
皮平愁眉苦脸地看着给他摆上的一小块面包,以及(他认为)完全不够
抹面包的黄油,外加一杯稀牛奶。“你为啥带我来这里啊?”他说。
“你清楚得很。”甘道夫说,“省得你捣蛋惹事。要是你不乐意待在这
儿,你不妨记住,这可是你自个惹上身的祸事。”皮平不出声了。
不久,他再次跟随甘道夫走下那条冷飕飕的长廊,来到白塔大殿的门
前。大殿里,德内梭尔坐在昏暗中,像只耐心的老蜘蛛。皮平想,从昨
天到现在,他似乎都没动过。老人示意甘道夫就座,却把皮平晾在一边
站了半晌。这会儿,老人才转向他:
“啊,佩里格林少爷,我希望你如意善用了昨天的时间?不过,恐怕本
城的膳食供应无法尽如你意。”
皮平有种很不自在的感觉,那就是他说的话和做过的事,城主不知怎地
大半都很清楚,就连他心里想的都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没答话。
“你打算如何为我效劳?”
“我以为,大人,你会跟我交代我的职务。”
“等我知道你适合做什么,我会交代的。”德内梭尔说,“不过,我把你
留在身边的话,也许能最快得知。我的内室侍从乞求我准他调到外防的
戍卫队去,所以你可以暂时顶替他的职位。你要服侍我,帮我传令,若
是我能从战事跟会议中偷闲,你还要陪我聊天。你会唱歌吗?”
“会。”皮平说,“呃,会唱,家乡的人认为我唱得还不错。不过,大
人,我们没有适合在大殿高堂里和邪恶时期中唱的歌。我们几乎不唱比
风和雨更可怕的东西。我会唱的歌大半都是些逗趣的,讲的是能让我们
大笑的事儿。当然,还有吃吃喝喝之类。”
“为什么这样的歌不适合我的殿堂,或不适合现在这种时刻?我们这些
长期生活在魔影之下的人,或许真想听听来自那些不受魔影困扰之地的
回声。如此一来,或许我们可以觉得自己不眠不休的警戒并未白费,尽
管向来无人道谢。”
皮平的心沉了下去。他可不想在米那斯提力斯城主面前唱任何夏尔的歌
曲,那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是他最拿手的那些滑稽小曲儿—这些歌对
这种场合来说实在太……呃,粗俗了。还好,他这时逃过了一劫,没被
命令唱歌。德内梭尔转向甘道夫询问有关洛希尔人的情况,包括他们的
政策如何,还有国王的外甥伊奥梅尔的地位怎样。皮平闻言十分惊奇,
他觉得,德内梭尔肯定已经多年不曾亲自出过国门,可城主似乎仍对那
支生活在远方的民族所知甚详。
不久之后,德内梭尔对皮平挥挥手,再次遣走他一段时间。“去王城的
武器库,”他说,“去领白塔侍从的制服和装备。我昨天就吩咐下去,现
在应该已经准备好了。穿戴好了再回来!”
情况诚如城主所言。皮平很快就发现自己穿上了一身奇怪的服装,全是
黑银二色。他身穿一件小锁子甲,甲上的环可能是钢铁锻造的,却黑得
像黑玉。头上戴的高冠头盔两侧饰有小小的渡鸦翅膀,盔环中央镌有一
颗银星。锁子甲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短外套,胸前用银线绣着白树纹章。
他的旧衣被折好收走,但他获准保留罗瑞恩的灰斗篷,不过值勤时不能
穿。他不知道,现在他看起来确实就像百姓称呼他的Ernil i
Pheriannath,也就是“半身人王子”了。但是他觉得很不自在,那片昏暗
也开始令他心情沉郁起来。
这一整天都黑暗昏沉。从不见太阳的破晓直到傍晚,沉重的阴影越来越
深,白城中人人心情压抑。高空中,一团巨大的乌云乘着战争的风,从
黑暗之地缓缓朝西涌来,吞噬着光明。云下空气凝滞,令人窒息,仿佛
整个安都因河谷都在等候一场毁灭性的暴风雨袭来。
第十一个钟头左右,皮平终于暂时得歇。他出殿去找些吃喝,好让沉重
的心情振奋一点,也让自己更耐得住那份服侍的工作。他在食堂里又遇
到了贝瑞刚德,他去主道上的戍卫塔楼办了差事,刚从佩兰诺平野那边
回来。他们一起出去散步,上了城墙,因为皮平觉得待在室内活像坐
牢,就算在高耸的王城里,也仍然叫人窒息。昨天他们在朝东望的箭眼
前一起吃东西聊天,这时,他们又并肩坐在了那里。
此时是日落时分,但那片巨大的帷幕已经远远伸展到西方,太阳直至最
后要沉入大海的那一刻才逃脱黑云,在夜幕降临之前送出了短暂的道别
光辉。正是那时,弗罗多在十字路口看见那束光照亮了那座倒下的国王
石像的头颅。但是笼罩在明多路因山阴影下的佩兰诺平野,照不到夕阳
余晖,只有一片阴沉的棕褐。
皮平觉得,从上次坐在这儿到现在,似乎已经过了好多年。在某段半被
遗忘的时光中,他还是个霍比特人,是个无忧无虑的闲人,几乎没接触
过后来经历的那些危险。可现在,他是预备面对猛烈攻击的白城中的一
个小兵,身上穿着守卫之塔那令人自豪但色调黯淡的制服。
要是在另外的时间和地点,皮平或许会很满意这身新装,但现在他知道
这不是儿戏。他是千真万确在最危险的时刻当上了一位严厉主上的侍
从。身上的锁子甲很沉,头盔更是重重地压在头顶。他已经把斗篷扔在
一旁的椅子上。他将疲倦的视线从下方黑沉沉的平野上挪开,打了个呵
欠,然后叹了口气。
“你今天很累?”贝瑞刚德说。
“是啊,”皮平说,“非常累:没事干和伺候人都累死人。我的主上跟甘
道夫、亲王以及别的大人物议事辩论了漫长的好几个钟头,我站在他内
室的门口无聊得要死。而且,贝瑞刚德大人,我很不习惯空着肚子伺候
别人吃饭。这对霍比特人来说实在是痛苦的考验。毫无疑问,你会认为
我该深感荣幸,但是这样的荣幸有什么好?说实在的,在这片悄悄爬来
的阴影底下,就算有吃有喝又有什么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连空气都
好像变得又稠又深了!你们这里刮东风的时候经常这么阴暗吗?”
“不,”贝瑞刚德说,“这不是自然的天气,这是他的恶毒策略。他将火
焰之山喷出的炙人烟雾送过来,要使我们人心惶惶、一筹莫展。而他确
实办到了。我真希望法拉米尔大人回来。他绝不会被吓倒。但现在谁知
道他还能不能脱离黑暗,渡过大河回来?”
“是啊,”皮平说,“甘道夫也很焦虑。我想,他发现法拉米尔不在城
里,挺失望。可是他自己又上哪儿去了?他在午餐前就离开了城主的会
议,而且我看他心情也不好。也许他预感到了坏消息。”
他们说着说着,突然如遭重击般全住了口,僵硬如同侧耳聆听的石像。
皮平两手捂住耳朵缩低了身子,但自从提到法拉米尔后就朝城垛外眺望
的贝瑞刚德仍待在原地,全身紧绷,眼中充满震惊地瞪着外面。皮平知
道他听见的那个令人战栗的叫声是什么。很久以前,他在夏尔的泽地听
见过同样的声音,然而现在它包含的力量和憎恨都增强了,穿透人心,
注入恶毒的绝望。
“他们来了!”终于,贝瑞刚德吃力地开口了,“鼓起勇气,过来看看!
下面有凶残的东西。”
皮平勉强爬上椅子,越过城墙朝外望去。底下的佩兰诺平野笼罩在一片
昏暗中,朝隐约可见一线的大河淡褪而去。然而这时他看见,就在下方
的半空中有五个鸟一样的形体,如同太早出现的黑夜幽影,盘旋着越过
大河急速飞来。它们恐怖如同吃腐尸的禽鸟,但比鹰还巨大,如死亡般
残酷。它们时而俯冲靠近,几乎闯入城墙的弓箭射程内,时而又盘旋飞
走。
“黑骑手!”皮平喃喃道,“飞在空中的黑骑手!但是贝瑞刚德,你
看!”他喊道,“它们肯定在找什么东西,对吧?你看它们总是盘旋着朝
那边那个地方俯冲下去!你看得见地面上有东西在动吗?小小的黑影。
对,是骑在马上的人,有四个还是五个。啊!我受不了了!甘道夫!甘
道夫快救救我们啊!”
又一声凄厉的长声尖叫响起,然后消失,皮平再次从城墙边退却,像只
被追猎的动物一样拼命喘息着。除了那令人战栗的尖叫,他听见下方似
乎遥遥传来微弱的号声,结尾的音符长而高亢。
“法拉米尔!法拉米尔大人!这是他呼唤的号声!”贝瑞刚德喊道,“真
是勇敢!可是,如果这些地狱来的邪恶鹫鸟还有恐惧之外的武器,他又
如何能抢抵城门?但是快看!他们挺住了,他们会冲到城门口的。糟
了!马匹在发狂疯跑。看!人被摔出去了,他们用双脚在跑。不,还有
一个人在马背上,但他回去找其他人了。那一定是统帅大人:不管是人
还是牲畜,他都能掌控。哎呀!那些邪恶的东西有一个朝他俯冲下去
了。救救他!救救他啊!难道就没人出去援助他吗?法拉米尔!”
话音一落,贝瑞刚德便拔腿奔进了昏暗中。卫士贝瑞刚德首先想到的是
他敬爱的统帅。皮平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他爬起身来,朝外望去。
就在那时,他瞥见一道银与白的闪光从北而来,就像一颗小小的星从天
而降,落到了昏暗的平野上。它箭一般飞速移动,并且越来越快,向正
朝城门奔逃的四人迅疾地会合过去。皮平看它周围似乎散发出一团淡淡
的光晕,浓重的阴影在它面前一触即溃。在它接近的同时,皮平觉得自
己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呼喊,就像城墙之间的回音。
“甘道夫!”他喊道,“甘道夫!他总是在最黑暗的时刻出现。前进!前
进,白骑士!甘道夫,甘道夫!”他大声狂喊,像在旁观一场激动人心
的竞赛,并为那全然不需要鼓励的赛跑者加油。
就在这时,那些俯冲的黑暗阴影察觉了新来者。有一只盘旋着朝他飞
去;但皮平觉得他举起了手,一束白光从手中朝上直刺而去。那个那兹
古尔发出长长一声哀号,猛一转弯飞走了,其他四个见状犹豫,随即迅
速盘旋上升,向东飞进了上方低垂的乌云中,消失了。有那么片刻,下
方的佩兰诺平野似乎也显得不那么黑暗了。
皮平观看着,见那个骑马的人与白骑士会合,停下来等候那些步行的
人。这时人们也从石城里出来,急急朝他们迎去。很快,他们全都来到
外墙下,从视野中消失了,他知道他们正在进入城门。他猜他们会立刻
上来,到白塔去见宰相,便急忙赶往王城的入口。在那里,他遇到了许
多也在高高的城墙上观看了这场竞赛与救援的人。
没过多久,从外环城通上来的街道中便传来了喧嚣,众人的声音欢呼
着,喊着法拉米尔和米斯兰迪尔的名字。接着皮平看见了火把,簇拥的
人群紧跟在两位缓缓骑行的骑手身后:一个全身白衣却不再闪亮,在微
光中只见苍白,仿佛他的火焰已然耗尽或隐去了;另一个衣色沉暗,并
且垂着头。他们下了马,马夫牵走了捷影和另一匹马,他们则上前走向
门口的哨兵。甘道夫步履稳定,灰斗篷撩到背后,眼中仍隐隐燃着一股
火焰。另一个人一身绿衣,像疲惫或受伤的人一样走得很慢,脚步有些
蹒跚。
当他们经过拱门下方的灯下时,皮平挤到了前面。他一见法拉米尔那张
苍白的脸,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张遭受了极大恐惧或痛苦的袭
击、但已控制住并已平静下来的脸。法拉米尔伫立了片刻,跟卫士说
话,看起来庄重又严肃。皮平盯着他看,发现他跟他哥哥波洛米尔极其
相像—皮平从一开始就喜欢波洛米尔,他很仰慕那位杰出的人类高贵又
亲切的态度。蓦地,他心中对法拉米尔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情
感。这人拥有一种尊贵的高尚气质,如同阿拉贡偶尔流露出来的那样—
也许不那么尊贵,但也不那么不可估量、遥不可及:这位是人中王者的
一员,虽然生在较晚的时代,却仍浸染了年长种族的智慧与悲哀。现在
皮平明白了,为什么贝瑞刚德说起法拉米尔的名字时总是满怀敬爱。法
拉米尔是一位人们甘愿追随的统帅,是位他皮平也甘愿追随的统帅,哪
怕是在黑翼的阴影之下。
“法拉米尔!”他跟着其他人大喊,“法拉米尔!”而法拉米尔在城中众人
的喧哗中注意到了他的异乡口音,转过身来低头看向他,大吃一惊。
“你是从哪里来的?”他说,“一个半身人,还穿着白塔的制服!从哪
里……”
但他还没说完,甘道夫便走到他身旁开了口:“他是跟我一起从半身人
的家园来的。”他说,“他是跟我一起来的。不过咱们别在这里逗留了。
要说的话跟要做的事还很多,而且你也累了。他会跟我们来。实际上,
如果他不像我这么健忘,还记得自己的新职务,他就必须跟来,因为这
个钟头他又得在城主身边听差了。来吧,皮平,跟我们走!”
如此,他们终于到了城主的内室。屋中围绕烧木炭的黄铜火盆摆着松软
的座椅,酒被送了上来,皮平站到德内梭尔的椅子后面,几乎没人注
意,他热切地听着每一句话,简直忘了疲累。
法拉米尔吃过白面包,喝过一口酒后,在他父亲左手边一张矮椅上坐
下。甘道夫坐在对侧一把雕花木椅上,离得稍远些。起先他看起来像在
打盹,因为法拉米尔一开始只提到了他十天前被派出去执行的任务。他
带回了伊希利恩的消息,还有大敌与其盟友的动向。他报告了大道上那
场击败哈拉德人和他们的巨兽的战斗。这听起来就是一位统帅在向主上
报告那些过去经常听到的军情,它们都是些边界冲突的琐事,此刻显得
既无用处,也不重要,没什么光彩可言。
接着,法拉米尔突然看向了皮平。“不过现在我们讲到奇怪的事了。”他
说,“因为,从北方的传奇中走出来、进入南方的半身人,这位并不是
我看见的第一个。”
一听这话,甘道夫立刻坐直身子,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但他一言不发,
并且一眼制止了皮平已经冲到嘴边的惊呼。德内梭尔看着他们的脸,点
了点头,仿佛在表示,他早在事情说出来之前就已洞悉始末。余人默然
静坐,法拉米尔慢慢讲了他的故事,大部分时候他都看着甘道夫,但不
时会扫视皮平一眼,仿佛借此重唤他对见过的另外两人的记忆。
他娓娓道来:自己如何与弗罗多和他的仆人相遇,以及在汉奈斯安努恩
又发生了何事。听着听着,皮平发觉甘道夫紧抓着雕花木椅的手在颤
抖。他的手这时显得惨白又苍老,皮平盯着那双手看,猛然间也感到一
阵恐惧的战栗,他明白了:甘道夫—甘道夫本人,这时也忧虑万分,甚
至是在害怕。室内一片窒闷压抑。最后当法拉米尔说到他和那些旅人分
手,他们决定要去奇立斯乌苟时,他的声音低落下去。他摇了摇头,叹
了口气。而甘道夫闻言霍然起身。
“奇立斯乌苟?魔古尔山谷?”他问,“什么时候,法拉米尔,那是什么
时候?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分手的?他们几时会抵达那受诅咒的山谷?”
“我跟他们在两天前的早晨分手。”法拉米尔说,“如果他们朝南直走,
从那里到魔古尔都因河谷是十五里格,之后离东边那受诅咒的塔楼还有
五里格远。他们最快也得今天才可能到达那里,也许现在还没到。事实
上,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这股黑暗并不是他们那趟冒险引起的。它
起于昨天傍晚,昨夜伊希利恩全境都笼罩在这片阴影底下。我认为情况
很明显,大敌谋划已久,要攻击我们,而出击的时间早在那些旅人还处
于我保护之下时就已经确定了。”
甘道夫来回踱步。“两天前的早晨,将近三天的路程!这里离你们分手
的地方有多远?”
“鸟飞的直线距离大约二十五里格。”法拉米尔答道,“但我无法更快赶
回来。昨晚我在凯尔安德洛斯过夜,那是大河北边一个我们用以防守的
长岛,马匹则藏在这边的河岸上。随着黑暗蔓延,我知道需要加紧行
动,因此我带了另外三个会骑马的人赶回来。我手下其余的战士,我已
经派往南边,去增援欧斯吉利亚斯渡口的守卫部队。我希望自己这么做
没有错吧?”他看着父亲说道。
“错?”德内梭尔吼道,刹那间双眼射出精光,“你为什么要问我?那些
人是由你指挥。或者你是想问问,我对你的所有作为有什么看法?你在
我面前显得恭敬有礼,但你早就一意孤行,不把我的建议放在心上。
瞧,你一如既往,说话充满技巧,但我—我难道没看见你总用眼睛盯着
米斯兰迪尔,询求自己是说得好还是说得太过吗?他早就让你对他言听
计从了。
“我儿,你父亲老了,但还没糊涂。我仍像过去一样看得见听得见。你
说出来的一半以及你没说的那一半,我都了如指掌。我知道许多谜语的
答案。哀哉,哀哉波洛米尔啊!”
“父亲,倘若我所做的令您不悦,”法拉米尔低声说,“我真希望能在这
么严重的指责加到我身上之前,事先得知您的看法。”
“而那足以改变你的做法吗?”德内梭尔反问,“我认为你依然会照做不
误。我对你了解得很。你向来渴望像古时的王者一样,表现得高贵威严
又慷慨大度,亲切和蔼,和善贤明。出身显赫王族、大权在握又处于和
平时期的君王,这么做或许很恰当,但在危难关头,回报和善的可能是
死亡。”
“纵死也罢。”法拉米尔说。
“纵死也罢!”德内梭尔大吼,“但那不只是你死,法拉米尔大人!那还
包括了你父亲的死,你所有百姓的死。波洛米尔既死,保护他们就是你
的责任!”
“那么,您是不是期望我和他的位置互换?”法拉米尔说。
“是的,我确实这么期望。”德内梭尔说,“因为波洛米尔忠于我,他不
是巫师的学生。他会记得他父亲的需要,不会白白浪费幸运的赏赐。他
本来会给我带来一件强有力的礼物。”
有那么片刻,法拉米尔的自制垮了。“父亲,我想提醒您,为什么是我
在伊希利恩,而不是他。就在不久之前,您的看法至少在某个场合占了
优势。是城主本人将那项任务交给了他。”
“那是我自酿的苦酒,别再去搅动它!”德内梭尔说,“如今我岂不是夜
夜品尝着这杯苦酒,还预知了杯底的沉渣更苦么?而我现在发现果真如
此。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真希望此物是来到我的手上!”
“你该感到安慰!”甘道夫说,“无论如何,波洛米尔都不会把它带来给
你。他已经死了,死得光荣。愿他安息!但你却在自欺欺人。他会伸手
夺取此物,一旦得到,他必沉沦。他会自己占有它,而当他归来,你会
不再认得你的儿子。”
德内梭尔的神色变得严峻冷酷。“你发现波洛米尔不那么好摆布,对不
对?”他轻声说,“但我是他父亲,我说他会把它带来给我。米斯兰迪
尔,你或许有智慧,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办法是可能找到的,但
既不会是巫师的罗网,也不会是愚人的草率。关于此事,我拥有的学识
和智见比你以为的更多。”
“那么你的智见是什么?”甘道夫说。
“足以察觉有两件蠢事不能做。第一,使用此物极其危险。第二,当此
关头,将它交到一个没脑子的半身人手中,带进大敌亲自坐镇的疆域—
正是你跟我这个儿子干的—简直是疯了。”
“那么,德内梭尔大人他又会怎么做?”
“两者都不取。但是,毫无疑问,他绝不会将此物置于奇险当中,而且
所倚的只是个蠢货的希望。如果大敌重获他所失去之物,我们会彻底遭
到毁灭。不,它该被妥善保存,隐藏起来,藏得极其隐秘。我说,非到
万不得已,决不动用它,但要把它放在大敌鞭长莫及之处,他要染指,
就要赢得最后的胜利。而到了那时,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都不在乎了,
因为我们都已经死了。”
“大人,你只考虑了刚铎,你向来如此。”甘道夫说,“但这世界上还有
别的人和别的生灵,而且时光还要流逝下去。至于我,我甚至可怜他的
奴隶。”
“假使刚铎陷落,其他人又要去哪里寻求帮助?”德内梭尔答道,“假使
现在我把此物藏在王城的地窟深处,我们就不会在这片昏暗中胆战心
惊,害怕最坏的情况出现,我们也能不受妨碍地制定策略。你若不信任
我能经得住考验,你就还不了解我。”
“无论如何我都不信任你。”甘道夫说,“我要是信任你,早就把此物送
来给你保管,省下我和其他人的一大堆苦恼。而现在听你说了这话,我
就更不信任你了,就跟我不信任波洛米尔一样。慢着,你且别发怒!涉
及此物,我连自己都不信任。即便它被当作礼物心甘情愿地送我时,我
也拒绝了它。德内梭尔,你意志坚强,仍能在某些事情上控制自己,但
你要是得到此物,它将会击败你。就算你把它埋在明多路因山的根基底
下,随着黑暗增长,随着那些很快就要扑来袭击我们的更坏事物接踵而
至,它仍会焚毁你的理智。”
有那么片刻,德内梭尔面对着甘道夫,双眼又是精光大盛。皮平又一次
感觉到两人的意志在对抗,但此时看起来,两人的目光几乎就是刀来剑
往,交锋时火花四射。皮平吓得哆嗦,深怕会有什么致命一击出现。但
德内梭尔突然放松下来,又恢复了冷酷。他耸了耸肩。
“要是我有!要是你有!”他说,“这都是假设和空话。它已经进入了魔
影,只有时间能证明,等着它和等着我们的是何种命运。等待的时间不
会太久。在这仅存的时间里,就让所有以自己的方式对抗大敌的人团结
一致,让他们尽力保持希望;等希望破灭,还留有刚毅,可支持着他们
自由赴死。”他转向法拉米尔,“你认为欧斯吉利亚斯的防御军力如
何?”
“不强。”法拉米尔说,“我先前说过,我已经派伊希利恩的兵力去增援
了。”
“我认为还是不够。”德内梭尔说,“敌人的攻击,那里首当其冲。他们
将需要一位勇敢的将领在那里率队。”
“那里以及许多地方都需要。”法拉米尔说,叹了口气,“唉,我那我也
一样挚爱过的哥哥啊!”他起身,“父亲,能容我告退吗?”说完他身子
一晃,歪靠在他父亲的椅子上。
“看来,你很累了。”德内梭尔说,“我被告知,你快马加鞭赶了很远的
路,还遭到空中邪恶魔影的袭击。”
“我们别提他们吧!”法拉米尔说。
“那我们就不提。”德内梭尔说,“现在退下,尽可能好好休息吧。明日
的形势将会更严峻。”
这时所有的人都向城主告退,趁还能休息的时候前去休息。户外是一片
不见星光的漆黑。甘道夫寻路朝他们的住处走去,皮平举着一支小火把
走在他身边。他们直到进屋关上门,都没说话。然后皮平终于拉住了甘
道夫的手。
“告诉我,”他说,“有任何希望吗?我是指弗罗多,或者至少主要是指
弗罗多。”
甘道夫把手放在皮平头上。“从来就没多大希望。”他答道,“就像我被
教训的那样,只是个蠢货的希望。当我听到奇立斯乌苟—”他顿住,大
步走到窗口,仿佛他的目光能够穿透东方的黑夜。“奇立斯乌苟!”他喃
喃念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走那条路?”他转过身来,“皮平,刚才
我听见那个名字,心中几乎绝望。然而,说实话,我相信法拉米尔带回
来的消息中包含着些许希望。因为情况清楚显示,当弗罗多仍然平安自
由时,我们的大敌终于采取了第一步行动,公然开战。所以从现在起有
好多天,他的眼睛会从自己的地界上挪开,在这边到处转。而且,皮
平,我从这么远都感觉得到他的仓促和恐惧。他比原来打算的更快展开
了行动。他一定受了什么事的刺激。”
甘道夫站着沉思了一会儿。“也许,”他喃喃道,“也许就连你的愚蠢行
为都帮了忙,我的小伙子。让我想想:大约五天前这个时候,他发现我
们推翻了萨茹曼,取得了真知晶石。但那又怎样?我们拿它派不上多大
用场,或者说不能瞒过他去使用它。啊!我真纳闷。是阿拉贡吗?考验
他的时刻近了。皮平,他实质上强大又坚定。他大胆又坚决,有能力自
己拿主意,必要时敢冒奇险。有可能就是那样。他有可能用了晶石,向
大敌展示了自己的存在,发出挑战,而目的正是为了刺激大敌采取行
动。是这样吗?好了,等洛汗的骑兵来到,我们才会知道答案—如果他
们没有来得太迟的话。前面可有糟糕的日子等着呢。趁我们还能睡觉时
快睡吧!”
“但是—”皮平说。
“但是什么?”甘道夫说,“今晚我只准你说一个‘但是’。”
“咕噜,”皮平说,“天知道他们怎么会跟他搅在一起,居然还跟着他
走?而且我看得出来,法拉米尔跟你一样,都不喜欢他要带他们去的那
个地方。那里有什么问题?”
“现在我答不出。”甘道夫说,“不过我心里猜想过,在一切了结之前,
无论是吉是凶,弗罗多和咕噜终究会碰面。但是我今晚不想说奇立斯乌
苟。背叛,我怕会是背叛,那个悲惨家伙的背叛。但必定是这样的。且
让我们记住,一个叛徒也会背叛自己,做出他本来没打算做的好事。有
时候是会这样的。晚安!”
第二天迎来的早晨就像是褐色的黄昏。因法拉米尔归来而暂时振奋的人
心,再次消沉了下去。那天没再看见飞行的魔影,但在城上方的高空
中,不时会传来隐约的叫喊,闻者有许多都一时间全身战栗、不敢动
弹,胆小的人则畏缩哭泣。
而法拉米尔这时又出城了。“他们不让他休息。”有人低声抱怨说,“城
主把他儿子逼得太紧了。现在他必须担起两个人的责任— 一个是他自
己,一个是那一去不回的人。”同时,人们不断朝北眺望,问道:“洛汗
的骑兵在哪里?”
法拉米尔确实不是自己选择出城的。但城主是议会的首脑,这天他没心
情听从旁人的意见。会议一大早就召开了。会上所有的将领一致认定,
由于南方的威胁牵制,他们的兵力过于薄弱,除非洛汗的骑兵还会前来
增援,否则他们这一方无法主动采取任何攻势。而在等候期间,他们必
须加强城墙的防卫。
“但是,我们不该轻易放弃外围防御。”德内梭尔说,“拉马斯是费了大
力修筑的。大敌要渡过大河也必须付上沉重的代价。他要大举攻击本
城,既不能走北边的凯尔安德洛斯,因为那里有沼泽,也不能从南边的
莱本宁过来,因为那里河面宽阔,需要大量船只。他会发动重兵攻击欧
斯吉利亚斯,正像从前波洛米尔阻挡他渡河的那一次。”
“那次只是试探。”法拉米尔说,“今天我们或许能让大敌在渡河时遭受
十倍于我们的损失,但我们会为这种交换后悔,因为他折损得起一支大
军,我们却经不起损失一个小队。而且,如果他强攻得手、渡过大河,
我们派到前线的那些人要撤退回来,将会十分危险。”
“那么凯尔安德洛斯呢?”多阿姆洛斯亲王说,“如果要守欧斯吉利亚
斯,那边也要守才是。别忘了我们左翼的危险。洛希尔人可能会来,也
可能不会。但法拉米尔告诉过我们,有大量的兵力不断前去黑门。从那
里派出的大军可能不止一支,攻击不止一处渡口。”
“战争中必须冒很多险。”德内梭尔说,“凯尔安德洛斯已驻有兵力,目
前也没有更多兵力可派。但是,只要在场还有哪位将领有勇气遵照主上
的意愿行事,我就不愿不战而退,将大河和佩兰诺平野拱手送给敌
人。”
于是,所有人都闭口不言,最后法拉米尔说:“父亲大人,我不反对您
的意愿。既然您失去了波洛米尔,我会代替他去,尽我所能—只要您下
令。”
“我下令。”德内梭尔说。
“那么,告辞了!”法拉米尔说,“不过,假使我能归来,请改变对我的
看法!”
“那要看你以什么样的方式归来。”德内梭尔说。
法拉米尔骑马东去之前,甘道夫是最后一个跟他说话的人。“不要怀着
苦恨或轻率地抛弃自己的生命!”他说,“除了战争,这里还有别的事务
会需要你。法拉米尔,你父亲爱你,到头来他会想起这点的。再会
了!”
因此,法拉米尔大人此时又再次出征了,他带走了那些自愿前往的人和
能抽调出来的兵力。有些人在城墙上透过昏暗眺望那座毁灭的城市,想
知道那边状况如何,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其他人则一如既往望着北方,
计算着洛汗的希奥顿到这里的距离。“他会来吗?他会记得我们古老的
同盟吗?”他们问道。
“会,就算来得太迟,他还是会来。”甘道夫说,“但你们想想吧!红箭
最快也得两天前才送到他手上,而埃多拉斯离这里路途遥远。”
等到天又黑了,才有消息传来。有人从渡口快马加鞭赶来,说有一支大
军从米那斯魔古尔出发,已经接近欧斯吉利亚斯;而从南方来的残酷又
高大的哈拉德人军团,加入了这支大军。“我们已经获知,”那信使
说,“那位黑统帅再次领军,他挟来的恐惧已经先他一步传过了大河。”
皮平来到米那斯提力斯的第三天,就以这些不吉利的话结束了。没有多
少人去休息;因为人人都觉得,现在就连法拉米尔要长时间守住渡口,
希望也十分渺茫了。
隔天,虽然黑暗的范围已达到极致,程度也不再加深,却使人们心里的
感觉更沉重,并且还有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们。凶讯很快又传来
了。大敌攻下了安都因河的渡口。法拉米尔正朝佩兰诺的护墙撤退,要
在主道双堡重整队伍。但敌人的兵力超过他十倍。
“就算他能成功横越佩兰诺平野返回,敌人也会紧咬在后。”信使
说,“敌人在渡河时损失惨重,但没有我们期望的那样惨重。他们的计
划十分周密。如今看来,他们在东欧斯吉利亚斯花了很长时间,秘密造
了大量的浮筏和驳船。他们像甲虫一般蜂拥渡河而来。然而真正击败我
们的是那个黑统帅。就连他要前来的风声,都没多少人能抵挡或忍受得
住。他自己的下属也都畏惧他,他若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自杀。”
“那么,那边比这里更需要我。”甘道夫说,并立刻骑马前去,他发着微
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那一整夜,皮平都无法入睡,独自
一人站在城墙前眺望着东方。
报晓的钟声在这无光照临的黑暗中无异于嘲讽,然而钟声刚刚再次敲
响,皮平就远远看见有火光自平野对面的昏暗中腾起,那正是佩兰诺墙
的所在。哨兵们放声大喊,城里的所有人都起身拿起了武器。现在,不
时可见红光蹿出,渐渐地,透过凝重的空气,听得见隆隆的闷响。
“他们占领佩兰诺墙了!”人们叫道,“他们正在墙上炸出缺口。他们攻
进来了!”
“法拉米尔在哪里?”贝瑞刚德焦虑地喊道,“别告诉我他已经阵亡了!”
是甘道夫带回了首批消息。上午过了一半,他和四五个骑兵护送一列马
车回来,车里载满了主道双堡沦陷时尽力抢救下来的伤兵。他立刻去见
了德内梭尔。城主现在坐在白塔大殿上方的一间高室中,皮平在他旁
边。德内梭尔漆黑的双眼透过昏暗的窗户朝北、东、南望,仿佛要穿透
环绕着他的命运阴影。他最常朝北望,有时候会停顿下来聆听,仿佛借
着某种古老的本领,他的耳朵可以听见远方平原上如雷的马蹄声。
“法拉米尔回来了吗?”他问。
“没有。”甘道夫说,“但我离开时他还活着。他决意要留下,跟后卫部
队同行,以免他们撤过佩兰诺时变成大溃败。也许他能让部下坚持得够
久,不过我很怀疑。他要对抗的敌人过于强大,因为我所忧惧的那位来
了。”
“难道是—黑暗魔君?”皮平脱口叫道,惊恐中忘了自己的身份。
德内梭尔放声苦笑道:“不,佩里格林少爷,他还不会来!他只有等到
大获全胜,才会趾高气扬,为了向我示威而来。他利用旁人作为兵器。
半身人少爷,伟大的君主无不如此,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否则,我为
什么要坐在我的塔楼里,思考、观察、等待,甚至不惜付出我的两个儿
子?须知我还能上阵杀敌。”
他起身,将长长的黑斗篷往后一甩。看哪!他在斗篷底下穿着铠甲,腰
佩长剑,剑柄粗大,剑插在银黑两色的剑鞘里。“我曾如此行走,如今
我也已经如此睡卧多年。”他说,“免得身体随着年纪增长而虚弱胆
怯。”
“但是,巴拉督尔之主麾下那些头领中最凶残的一位,现在已经控制了
你的外围城墙。”甘道夫说,“他就是很久以前的安格玛之王,是妖术
师、戒灵、那兹古尔之首,是索隆手中的恐怖之矛,是绝望的阴影。”
“那么,米斯兰迪尔,你终于遇上劲敌了。”德内梭尔说,“至于我,我
早就知道邪黑塔大军的统帅是谁。你闯回来就是要说这些吗?否则难道
是,你之所以撤退是因为被打败了?”
皮平忍不住颤抖,害怕甘道夫会被激怒,大发雷霆。不过他多虑
了。“也许是吧。”甘道夫轻声答道,“但是,考验我们实力的时刻尚未
到来。如果古时传言为真,他将不会败于人手。而等候着他的命运,智
者仍不得而知。无论缘故为何,那位挟来绝望的统帅并没有奋力推进,
还没有。他正是按照你刚才所说的聪明方式来统治—留在后方,先驱赶
奴隶打头阵,去疯狂拼命。
“不,我回来为的是守护那些尚可治愈的伤员。拉马斯到处都被炸出了
缺口,魔古尔的大军很快就会从多处涌进来。我回来要说的主要是这件
事:平野上很快就会展开战斗,必须准备发动一次突击。让骑兵接受这
件任务,我们的短暂希望就寄托在他们身上,因为敌人只有一样依然准
备不足:他没有多少骑兵。”
“我们的也很少。洛汗要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赶到就好了。”德内梭尔
说。
“我们很可能会先看到其他的人新来。”甘道夫说,“凯尔安德洛斯的败
兵已经到达这里,那个岛已经沦陷。另一支从黑门来的军队从东北方向
渡过了河。”
“米斯兰迪尔,有人指责你乐于带来坏消息。”德内梭尔说,“但对我而
言,这已经不是新闻了:昨天入夜之前我就知道这件事了。至于突击,
我已经思考过了。我们下去吧。”
时间流逝。终于,城墙上的哨兵看得见撤退回来的外围守军了。起初是
一小队一小队疲惫不堪且常常负伤的人,队伍不整,有些人仿佛受到追
赶一般拼命狂奔。东边远处有火光闪烁。现在,那些火光似乎从各处悄
然蔓延进来,越过了平原。房屋和谷仓烧了起来。接着,红色的火焰像
小河一样从许多地方奔流向前,蜿蜒穿过昏暗,朝城门通往欧斯吉利亚
斯的那条大道一线会聚。
“是敌人。”人们喃喃道,“护墙被攻破了。他们正从缺口涌进来,而且
看来都带着火把。我们的人在哪里?”
此刻已近黄昏时分,光线晦暗到连视力最好的人也无法从王城上看清平
野上的情况,只见燃烧点不断成倍增加,成排的火把不断加长,移动得
越来越快。最后,在离城不到一哩处,一群队伍相对整齐的人进入了众
人的视野,那群人没有奔跑,向前迈进时仍保持着队形。
哨兵们屏住了呼吸。“法拉米尔一定在那里!”他们说,“人和马匹都会
听从他的指挥。他还有希望撤回来。”
撤退的主力离城还有两弗隆的距离,后方的昏暗中奔出一小队骑兵,他
们是仅余的后卫。他们勒马转身,再度面对前来的成排火把。突然间,
一阵凶猛的号叫纷沓而来,敌人的骑兵猛冲而至。一排排的火把变成汹
涌急流,一行又一行举着火把的奥克,以及挥着红色旗帜的南蛮子野蛮
人,吼着刺耳的语言蜂拥而来,追上了撤退的部队。随着一声尖厉的怪
叫,昏暗的天空中降下了一群飞行的魔影,那兹古尔俯冲下来开始屠
杀。
撤退变成了溃败。已经有人开始脱队逃窜,他们丧失理智地四散狂奔,
抛下手中的武器,惊恐地大叫,跌倒在地。
这时,王城中响起了号声,德内梭尔终于下令突击。城中所余的全部骑
兵早已集结在城门的阴影中和高耸城墙的外侧墙下,就等待他一声号
令。此时他们跃马而出,队伍整齐,加速疾驰,大声呐喊着向前冲锋。
城墙上也扬起一片呼应的呐喊助威。多阿姆洛斯的天鹅骑士在平野上当
先奔驰,为首的是他们的亲王与他蓝色的军旗。
“阿姆洛斯为刚铎而战!”他们喊道,“阿姆洛斯支援法拉米尔!”
他们从撤退大队的两翼掠过,如同雷霆袭向敌人。但有一骑越众而出,
飞驰犹如疾风掠过草地。那正是周身闪耀、再次展露原貌的甘道夫,他
骑着捷影,举起的手中发出了一道光芒。
那兹古尔尖叫着急飞而去,因为他们的统帅尚未前来挑战这个发出白色
火焰的敌手。魔古尔的大军一心盯牢了猎物,冷不防遭到猛烈攻击,登
时被打垮,像大风中的火星零落四散。撤退的队伍精神大振,转身痛击
追赶他们的敌人。猎人变成了猎物,撤退变成了进攻,被斩杀的奥克和
敌兵尸横遍野,被丢弃的火把冒起发臭的浓烟,袅袅盘旋,相继熄灭。
骑兵继续向前冲杀。
然而德内梭尔不许他们追出太远。虽然敌人攻势受阻、暂时退却,但庞
大的兵力仍从东方源源而来。号声再次响起,吹着收兵的信号。刚铎的
骑兵停止了追击。在他们背后,受到护庇的撤退部队重整队伍,这时沉
着地往回撤。他们抵达了城门,昂首阔步地进了城,城里的人也怀着自
豪看待他们,高声赞美他们。但人们心中忧虑,因为这支队伍损失惨
重。法拉米尔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部属,并且,他人在哪里?
他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他的部下都进城了,骑士们也归来了,断后的是
多阿姆洛斯的军旗与他们的亲王。他骑在马上,身前怀抱着他在一片狼
藉的战场上寻获的外甥 [1] ,德内梭尔之子法拉米尔。
“法拉米尔!法拉米尔!”大街上人们纷纷呼喊,流下了眼泪,但是他没
有回答。他们载着他踏上曲折的道路,送去王城他父亲身边。就在那兹
古尔从白骑士的攻击下急转逃离时,法拉米尔正与一个骑马的哈拉德人
战士力战对峙,一支致命的羽箭飞来,将他击落马背。若非多阿姆洛斯
骑兵的冲锋将他从南方之地的赤红刀剑中救下,倒地的他一定早被乱刀
砍死了。
伊姆拉希尔亲王将法拉米尔送到了白塔,说:“大人,您的儿子在立下
彪炳战功后回来了。”然后他叙述了自己所见的一切。德内梭尔起身,
看着他儿子的面容,不发一语。接着,他命人在内室中备床,将法拉米
尔放在床上,再命众人退下,自己却独自上到了塔楼顶上的密室里。当
时许多抬头望向那里的人都看见窄窗里透出一团淡淡的光,闪烁摇曳了
一阵,随后一亮而灭。德内梭尔下来后,来到法拉米尔床边坐下,不言
不语,但见城主的脸色灰败,比他儿子更像个垂死之人。
就这样,石城终于遭到了围困,陷入敌人的全面包围之中。拉马斯护墙
被攻破,整片佩兰诺平野全部弃给了大敌。城门关闭之前,一队从北大
道飞奔回来的士兵带回了有关外界的最后消息。他们这些残兵都属于扼
守从阿诺瑞恩和洛汗进入城关地区的要道的卫队,为首的是英戈尔德,
不到五天前就是他允许甘道夫和皮平通过,那时太阳依旧升起,早晨仍
存希望。
“没有洛希尔人的消息。”他说,“现在洛汗不会来了。就算他们来了,
也无济于事。我们过去风闻的新增敌军已经先到了,据说是取道安德罗
斯渡过大河而来。他们声势浩大:有大批魔眼麾下的奥克,还有无数的
人类部队,都是些我们之前没见过的新人种,个子不高,但很健壮,模
样凶狠,留着矮人一样的胡子,挥舞着大斧。我们认为他们来自辽阔的
东方某个未开化的地方。他们把守了北大道,还有许多人已经侵入了阿
诺瑞恩。洛希尔人来不了了。”
城门关闭。城墙上的哨兵整夜都听得见敌人的动静。他们四处游荡,焚
烧田野和树木,乱砍任何被发现在外的人,无论那人是死是活。黑暗中
估计不出已经渡河而来的敌人数量,但到了早晨,或者说在早晨那黯淡
的阴影悄然笼罩平原时,便看出人们哪怕在黑夜里心怀恐惧、草木皆
兵,也基本未曾高估敌人的数目。平原上黑压压全是行进的敌军,放眼
望去,昏暗中只见数量极众的漆黑或暗红的帐篷组成的营地,它们像毒
蘑菇似的冒了出来,团团围绕着这座被困之城。
急急忙忙的奥克像蚂蚁一样忙碌,挖了又挖,就在距离城墙一箭之遥
外,挖出了一段段拼成巨大环形的深壕沟。壕沟一挖好,沟中便燃起了
大火,但那火是如何点燃,又是如何添加燃料,靠的是技巧还是妖术,
却没人看得清。一整天他们都在持续劳作,而米那斯提力斯的人只能眼
睁睁看着,无法阻止。每当有一条壕沟挖掘完成,他们便看见有一辆辆
大车前来,并且很快又来了更多敌人的队伍,分别躲在壕沟的掩体后
方,迅速组装起巨大的机械,以投掷飞石弹丸。城墙上没有够大的投石
器能投掷到那么远,守军也无法制止敌人的工作。
一开始城里的人还哈哈大笑,并不怎么害怕这类装置。这是因为,石城
的主墙极高,厚度惊人,是流亡的努门诺尔人在威势和技术衰颓之前建
造的。外墙的墙面如同欧尔桑克塔,坚硬、漆黑、光滑,无论钢铁还是
大火都不能征服,也无法摧毁,除非有巨震使它所屹立的大地本身崩裂
塌陷。
“休想,”他们说,“那不提其名者不亲自前来就休想。而只要我们还活
着,就连他也休想进来。”但有些人答道:“只要我们还活着?能活多
久?他拥有一样自开天辟地以来曾使许多固若金汤之地沦陷的武器,那
就是饥饿。所有的路都切断了。洛汗不会来了。”
但是,那些机械装置并未在坚不可摧的城墙上浪费弹药。指挥攻击魔多
之主最强大的敌人的,并非土匪或奥克头领,操纵攻击的乃是一股充满
恶意的力量与意志。那些巨大的投石器一安装好,立刻在众多的叫嚣声
与绳索滑轮的吱嘎声中,开始抛出弹丸。弹丸飞行的高度惊人,因此正
好从城垛上方掠过,砰然砸落在石城的第一环内。弹丸中有许多经过某
种秘法处理,滚落时爆炸成一团团的火焰。
城墙后面很快变成一片十分危险的火海,火焰四处飞窜,所有能抽调出
来的人都忙着灭火。接着,夹杂在这些巨大的弹丸中,如冰雹般落下了
另一些杀伤力很差、却更可怕的东西。它们小而圆,翻滚着落在城门后
的大街小巷中,并不爆炸。然而当人们奔过去察看究竟,却不是惊声大
叫就是痛哭流涕。因为敌人抛进城里来的,是那些在欧斯吉利亚斯、在
拉马斯或在平野上阵亡的将士们的头颅。他们的模样十分可怕;尽管有
的摔得不成人形,有的被残酷地剁得血肉模糊,但许多头颅的五官仍可
辨认,并且看来是在痛苦中死去。所有的头颅都被烙上了那个邪恶的标
记— 一只无睑魔眼。然而,尽管这些头颅遭到毁损玷污,人们还是常
常能从中辨认出一些过去认识的人来,想起他们曾经身着戎装骄傲地行
走,或在田里耕作,或在假日里骑马从山中青翠的谷地里前来。
城中的人向蜂拥在城门前的残酷敌人徒劳地挥着拳头。敌人听不懂西部
人类的语言,根本不理会那些咒骂,只用粗厉刺耳如野兽和食腐鸟一样
的声音叫嚣。但是没过多久,米那斯提力斯城中有胆气站出来向魔多大
军挑战的人就所剩无几了。因为邪黑塔之主还有另一样比饥饿见效更快
的武器—恐惧和绝望。
那兹古尔又来了。黑暗魔君如今实力壮大,随着他释放出自己的力量,
那些只为他的意志和恶毒代言的那兹古尔之声也充满了邪恶与恐怖。他
们一直在石城上空盘旋,像秃鹰一般等着用难逃一死之人的血肉填饱肚
子。他们飞在视野和射程之外,但人们始终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
那致命的声音破空而来,每一声新的叫喊都不是让人越来越适应,而是
越来越无法忍受。到了最后,即便是坚强勇敢的人也会在那隐藏的威胁
从上空飞过时急忙扑倒在地,或是呆站着,脑海中一团昏黑,任由武器
从无力的手中坠地。他们再无战意,只想躲藏,想匍匐爬行,想着死
亡。
在这黑暗的一整天里,法拉米尔一直躺在白塔内室的床上,高烧昏迷不
醒。有人说他快死了,很快,城墙及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在说他“快死
了”。他父亲坐在他身边,不发一语,只是看着他,不再关心任何防
务。
这是皮平经历过的最黑暗的时刻,就连他被乌鲁克族抓住时都没这么糟
糕。他的职责是伺候城主,他也确实一直站在未点灯的内室门旁候着,
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惧,但他却像被遗忘了似的。他感觉,就在自己的
注视下,德内梭尔渐渐衰老,他高傲的意志中似乎有什么崩塌了,他坚
定的心智被击溃了。也许造成这种情况的是哀痛,还有悔恨。他看见那
张曾经冷漠无情的脸上有了泪水,这比愤怒更让人难以忍受。
“别哭,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也许他会好起来。你问过甘道夫了
吗?”
“别拿什么巫师来安慰我!”德内梭尔说,“那个蠢货的希望已经破灭
了。大敌已经找到它了,现在他力量大盛,他看清了我们的所思所想,
我们的努力全都将毁于一旦。
“我派我的儿子去冒无谓的险,未获感谢,没有祝福,而现在他躺在这
里,毒液在血脉中流淌。不,不,现在无论这场战争有何结果,我这一
脉都将断绝,就连宰相的家族也绝了传承。等人中王者最后那批潜藏到
山中的幸存者也被尽数搜寻出来,贱民将统治他们。”
人们来到门前,呼喊求见城主。“不,我不下去。”他说,“我得待在我
儿身边。也许他在死前还会开口。但那个时刻已经近了。你们爱追随谁
就去追随谁吧,哪怕那个灰袍蠢货也行,虽然他的希望已经破灭了。我
就待在这里。”
就这样,甘道夫接过了刚铎之城最后保卫战的指挥权。他所到之处,人
心再次振奋起来,会飞的魔影也从脑海中消失了。他不知疲倦一般,大
步流星,从王城巡视到城门,从北边城墙巡视到南边城墙。全身穿着闪
亮铠甲的多阿姆洛斯亲王跟着他。亲王和麾下的骑士们仍然像那些真正
具有努门诺尔人血统的贵族一样,始终处变不惊。看见他们的人都悄声
私语说:“古老的传说恐怕说得对,那一族的人确实拥有精灵的血统,
因为宁洛德尔的精灵族人很久以前一度居住在那片土地上。”接着,有
人在昏暗中唱起“宁洛德尔之歌”的一些诗句,还有其他从消逝的年代里
流传下来的安都因河谷的歌谣。
然而,他们两人一离开,阴影便再度包围了人们,他们的心又开始冷
却,刚铎的英勇皆尽凋敝成灰。就这样,他们在恐惧中慢慢熬过了昏暗
的白昼,迎来了绝望的黑夜。石城第一环的大火此刻已烧得完全不可收
拾,外墙戍卫部队已经在多处被截断了退路。不过,仍然留在岗位上忠
于职守的人很少,大多数都已经逃进了第二环城内。
在战场后方远处,大河上已经迅速搭起了便桥,一整天都有大量后续兵
力和大批战争装置被运送过来。到了半夜,攻击终于放缓了,敌人的前
锋借由众多特意留下的曲折路径穿过了燃火的壕沟。他们一波波地前
进,依旧三五成群,推挤着进了城墙上弓箭手的射程之内,全然不顾己
方的损失。虽然火光照耀之下,许多敌人都成了刚铎曾经引以为豪的神
射手的靶子,但此刻城墙上留下的人实在太少,已经不足以给他们造成
严重损失。接着,那个隐藏的统帅察觉到刚铎的英勇士气已被打垮,遂
释出了他的力量。在欧斯吉利亚斯搭建起来的庞大攻城塔,穿过黑暗被
缓缓地推上前来。
信使们再次来到白塔中的内室外,因为军情紧急,皮平便让他们进去
了。德内梭尔原本看着法拉米尔的脸,这时慢慢转过头去,沉默地看着
他们。
“大人,石城的第一环正在浴火,您有何命令?”他们说,“您还是城主
和宰相。不是所有的人都听从米斯兰迪尔。人们纷纷逃走,抛下城墙无
人防守。”
“为什么?那些笨蛋为什么逃?”德内梭尔说,“早点烧死比晚点好,反
正我们统统都会烧死。回你们的篝火那边去吧!而我,我现在要去我的
火葬柴堆—去我的火葬柴堆!德内梭尔和法拉米尔不要坟墓,不要坟
墓!不要那种防腐后长眠的缓慢死法!当年一条船都不曾从西方航行来
到此地时,那些野蛮人的王采取火葬,我们就要像他们一样。西方已经
失败了。回去,都烧死吧!”
信使们既没鞠躬也没回话,纷纷转身逃离。
德内梭尔起身,放开了他一直握着的法拉米尔高烧的手。“他正在烧,
已经在烧了。”他悲伤地说,“他灵魂的居所 [2] 瓦解了。”然后,他缓缓
地朝皮平走过来,低头看着他。
“永别了!”他说,“永别了,帕拉丁之子佩里格林!你为我效力的时间
很短,而现在就要结束了。在仅剩的时间里,我解除你的职务。现在去
吧,去找个你觉得最妥当的死法。要跟着谁死也随你,就连那个因为一
己愚蠢而把你带来送死的朋友也行。叫我的仆人来,然后走吧。永别
了!”
“大人,我不说永别。”皮平跪下说。接着,他突然又像个霍比特人了,
起身直视着老人的双眼,“大人,你准许我离开,这我接受,”他
说,“因为我确实非常想去见甘道夫。不过他不愚蠢,而且只要他不觉
得生路断绝,我也绝不会想去寻死。但是,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希望
我发下的誓言被废掉,也不希望我的职务被解除。如果他们最后真的打
到王城来,我希望我在这里,站在你旁边,说不定还能用行动真正赢得
这些你授予我的武器。”
“那就随便你吧,半身人少爷。”德内梭尔说,“但我的人生已经毁了。
叫我的仆人来!”他回到了法拉米尔身边。
皮平离开去叫仆人。他们来了,一共六个王室仆人,个个高壮俊美,却
在听到召唤时忍不住颤抖。但是德内梭尔以平静的声音吩咐他们给法拉
米尔盖上保暖的毯子,然后将床抬起来。他们按照吩咐而行,抬起床离
开了内室。他们走得很慢,尽量不惊扰到发烧的人,而德内梭尔跟着他
们,此刻他拄着手杖了。皮平走在最后。
仿佛进行丧礼一般,他们走出了白塔,走进了黑暗,只有上空低垂的云
层底部映着暗红的闪光。他们步履轻缓地走过宽阔的广场,又应了德内
梭尔的吩咐,在那棵枯树旁略作停留。
万籁俱寂,惟余石城下方战争的微弱喧嚣。他们听见水从枯死的树枝上
悲伤地滴落到漆黑的水池里。接着,他们继续前行,穿过王城的大门,
立在那里的卫兵惊讶地瞪着他们,又焦虑地目送他们走过。他们转向
西,最后来到第六环后方城墙的一扇门前。它名唤“分霍尔兰”,因为此
门始终是关闭的,只在举行丧礼时打开,并且只有城主以及那些佩着陵
园的徽章、负责照管墓室的人才可以进入。门后是一条蜿蜒下行的路,
转了许多个弯,下到明多路因山的峭壁阴影底下的一处窄地,那里坐落
着诸位先王以及宰相的墓室。
这条路旁有间小屋,里面坐着守门人,他手里拿着提灯走上前来,眼中
露出惧色。城主命令他开门,于是,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他们走进
去,从他手中拿过了提灯。这条下行的路夹在古老的城墙和众多朦胧的
栏柱之间,在摇晃的提灯光中显得黑沉沉的。他们一路往下走,与此同
时缓慢的脚步不断激起回声,直到最后,他们来到了“寂街”拉斯狄能,
行走在灰白的圆顶、空荡荡的厅堂和死亡已久之人的遗像间。他们进了
宰相家族的墓室,放下了所抬的卧床。
皮平不安地四下打量,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有着宽阔穹顶的厅室中,小
提灯的光在墙上投出了巨大的影子,恍若给厅室四壁都挂上了帘幕。室
中隐约可见多排大理石雕出的桌子,每张石桌上都躺着一个沉睡的人
形,双手交叠,头枕着石枕。但眼前近处有张宽大的桌子是空的。德内
梭尔打个手势,他们便将法拉米尔和他的父亲并排安置在桌上,给他们
盖上同一张罩毯,然后低头侍立在旁,如同在死者床边哀悼。这时德内
梭尔低声开口了。
“我们就在此等候。”他说,“不过别叫防腐师了。拿易燃的木柴来,堆
在我们周围以及身下,倒上油。等我下令,你们就把火把插进柴里。就
这么办,别再跟我啰嗦。永别了!”
“大人,容我告辞!”皮平说,转身惊恐地逃离了这间死人的屋子。“可
怜的法拉米尔!”他想,“我一定得找到甘道夫。可怜的法拉米尔!比起
眼泪,他明明更需要医药。噢,我在哪里能找到甘道夫呢?我猜一定是
在打得最激烈的地方,而且他肯定抽不出时间来管垂死的人跟疯子。”
到了门口,一众仆人仍把守在那里,皮平向其中一人说:“你们的主人
已经疯了。拜托你们怠怠工吧!只要法拉米尔还活着,就别给这地方拿
火来!甘道夫来之前什么也别做!”
“米那斯提力斯的主人是谁?”那人回道,“是德内梭尔大人还是灰袍漫
游者?”
“看来是灰袍漫游者,否则就要没人了。”皮平说,随即回头用自己能跑
的最快速度奔上那条曲折的路,冲过大吃一惊的守门人,奔出门去继续
跑,一直跑到接近王城的大门。他奔过大门时,哨兵跟他打招呼,他听
出那是贝瑞刚德的声音。
“你这是要跑哪儿去啊,佩里格林少爷?”他喊道。
“去找米斯兰迪尔。”皮平答道。
“城主交付的任务紧急,我不该耽误你,”贝瑞刚德说,“但要是可以的
话,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城主大人去哪里了?我刚刚上岗,可我听说
他往禁门去了,而且还有人抬着法拉米尔走在他前面。”
“是的,”皮平说,“去了寂街。”
贝瑞刚德低下了头,藏住眼泪。“他们都说他快死了,”他说,“而现在
他死了。”
“没有,”皮平说,“还没死呢。就连现在,我想他都还有可能不死。但
是,贝瑞刚德,这城还没沦陷,城主就先崩溃了。他鬼迷心窍了,还很
危险。”他迅速地把德内梭尔奇怪的言行讲了一遍。“我必须立刻去找甘
道夫。”
“那你得到底下的战场去。”
“我知道。城主准许我离开。但是,贝瑞刚德,你要是有办法,快做点
什么,别让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
“除非城主亲自下令,否则任何身穿银黑二色制服的人都不得为任何理
由擅离职守。”
“那样的话,你就必须在命令和法拉米尔的性命之间作个选择了。”皮平
说,“而且说到命令,我想你要对付的是个疯子,不是上级。我得快点
走了。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回来。”
他往下一直跑一直跑,朝外环城跑去。那些往上逃离大火的人从他旁边
经过,有些人看见他的制服,转身对他大喊,但他毫不理会。终于,他
穿过第二环的城门,门外大火在城墙间乱窜。然而,周遭静得出奇。没
有战斗的呼喝吼叫,也不闻金铁交鸣之声。突然间,传来一声恐怖的呼
叫,一波巨大的震动,以及一阵深沉回荡的隆隆声。皮平强迫自己前
进,对抗着一股猛烈袭来、几乎令他膝盖发抖的惧意和恐怖。他转过拐
角,眼前赫然是主城门后的开阔地。然后,他收住脚步,呆了。他找到
了甘道夫;但他吓得缩了回去,蜷成了一团阴影。
强攻自午夜开始,一刻不歇。战鼓隆隆。从北到南,一队又一队的敌人
朝城墙扑来。来的还有庞然巨兽—哈拉德的猛犸拖着巨大的攻城塔和机
械穿过火海间的一条条小道,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犹如移动的房屋。然
而他们的统帅并不如何在乎他们做了什么,也不在乎有多少伤亡:他们
的目的只在于测试防御的力量,并让刚铎的人四处奔忙、疲于应战。攻
打城门,才是他的重中之重。钢与铁打造的城门或许坚固非常,又有坚
不可摧的岩石建造的塔楼和堡垒守卫,但门本身却是关键,是整道无法
穿透的高大城墙上最薄弱的环节所在。
战鼓隆隆,擂得更响。火焰高窜。巨大的机械装置慢慢越过平野,装置
中央有一根巨大的攻城槌,长度犹如一棵百呎高的巨树,以粗大的铁链
悬起摆动。它是在魔多那些黑暗的锻造坊中耗费了很长时间打造出来
的,丑恶可怕的槌头由黑铁铸造,形状如同掠食的狼。它被施加了诸多
带来破毁的魔咒。他们给它取名“格龙得”,用来纪念古时那柄“地狱之
锤” [3] 。庞大的野兽拖拉着它,奥克簇拥着它,后面跟着挥动它的山中
食人妖。
但城门周围的抵抗仍很顽强,多阿姆洛斯的骑士和戍卫部队中最强壮的
精兵都坚守在此,阻挡着攻势。箭矢镖矛纷落,密如骤雨,攻城塔或是
撞毁,或是突然如火炬般爆开。城门两侧的城墙前,尸体和武器残骸覆
满了每一寸地面。但仍有越来越多的敌人疯了一般扑上来。
格龙得缓缓前进。它的外壳不会着火,虽然拖拉的巨兽时有发狂,左突
右闯踩死不计其数的奥克护卫,但那些尸体会被拖离它的前进之路,其
他奥克立即取代他们的位置。
格龙得缓缓前进。战鼓隆隆,疯狂擂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出现了一个
可怖的身影:一个戴着兜帽、裹在黑斗篷中的高大骑手。他踏着阵亡者
的尸体缓缓往前骑行,不再留心任何箭矢。他停住,举起一把苍白的长
剑。他这一举,攻守双方登时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恐惧当头笼罩下来。
人类的手都垂落身旁,弓弦不再鸣响。有那么片刻,一切都静止了。
战鼓隆隆,加急擂动,吱嘎震颤。轰然一声巨响,格龙得被众多巨手猛
拖上前。它抵达了城门。它摆动起来。一声深沉的巨响犹如霹雳窜过云
层,隆隆响彻了石城。但是铁铸的城门与钢打的门柱顶住了这一撞。
见状,黑统帅踏着马镫起身,以可怕的声音高声呼喝出一种已被遗忘的
语言,词句中挟着力量与恐怖,要撕裂人心与岩石。
他喊了三声。巨大的攻城槌撞了三次。最后一次撞击之下,刚铎的城门
应声而破。它像被某种爆炸的咒语击中,一道灼烈的强光闪过,城门轰
然炸成碎片,坍塌在地。
那兹古尔之首逼上前来。他庞大漆黑的身影映着后方的火光赫然耸现,
扩展成一股无边无际的绝望威胁。那兹古尔之首逼上前来,立在那迄今
从未有敌人穿过的拱道下,当者无不奔逃。
只有一人没逃。在城门前的空地中,甘道夫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坐在
捷影背上等候。世间自由的骏马中,惟独捷影经受得住如斯恐怖,坚定
无惧,如拉斯狄能的雕像一般毫不动摇。
“你休想进入此地!”甘道夫说。那个庞大的阴影一顿。“滚回为你准备
的深渊去!滚回去!堕入等着你和你主人的虚空。滚!”
黑骑手一掀兜帽。看哪!他戴着一顶君王的王冠,但王冠下的头颅却看
不到。在王冠与披着斗篷的漆黑宽肩之间,可见后方红红的火焰跳动。
从一张无形的嘴里传来了致命的大笑。
“老蠢货!”他说,“老蠢货!这个时刻是属于我的。你见到死亡时,莫
非认它不出?你诅咒也是枉然,现在领死吧!”言毕,他高高举起了
剑,火焰在锋刃上流动。
甘道夫没动。而就在那一刻,在后方城中远处某个院子里,一只公鸡开
始喔喔啼叫。它的叫声尖锐响亮,丝毫不顾忌妖术和战争,单纯欢迎着
早晨,欢迎着死亡阴影之上的高天之中,即将到来的黎明。
仿佛回应一般,远方传来了另一种声音。号角声,呜呜的号角声,阵阵
不绝的号角声。明多路因山的沉暗山壁上,吹角长鸣隐隐回荡。北方宏
大的号角正在猛烈吹响。洛汗的援军终于赶来了。
[1] 德内梭尔的妻子芬杜伊拉丝出身于多阿姆洛斯。伊姆拉希尔是她的
弟弟。也即法拉米尔的舅舅。—译者注
[2] 精灵(以及习得许多精灵学识的努门诺尔人)认为,肉体是灵魂的
栖居之所。—译者注
[3] 地狱之锤(Hammer of the Underworld),第一代黑暗魔君魔苟斯的
兵器。参见《精灵宝钻》。—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