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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奇谭 其三

2023-07-31 12:40 作者:伏鬼狗  | 我要投稿

良药


我的清醒总伴有无法忍受的疼痛,尤其是天明睁开眼的时候。我总睡不沉,半夜会因疼痛掉到床底下,彼时总能听见黑暗中有嘲笑声——最近越发频繁了。


我对清醒有极端的抗拒,可我必须趁我还能分辨现实的时候处理生活中的琐事。今天是周三,准不会错,是周三。我总在周三去医院找我的前妻,由她负责我的治疗。她似乎是在我们离婚后主动向医院要求的。她是骨科方面的专家,我的问题不像是骨头造成的,我记不清,或许她的科室压根不是骨科,可我还是去找她,由她帮我拿药。


醒来时是清晨五点。她还没上班,我坐到桌前开始整理我的文稿。说是整理,其实不过是一遍遍地翻阅。我患病前大概是一名作者,可惜没什么名气,网络上搜索不到和我有关的词条,我之所以确定文稿是在我患病前写下的,是因为如今我已看不懂其中的内容,只认得字迹。我看上一阵子,太阳完全升起,我的胸口疼痛难忍,和手稿接触太长时间便会如此。我没有食欲,空腹吃过药我准备出发。


骑自行车出了巷口一路下行,二十分钟便到了医院。大厅内人头攒动,热闹非比寻常,不论日夜都挤满了病人。好容易挤进了电梯,一股血的味道直冲鼻腔,我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只惹得周围人侧目,我怀疑空气中的血腥味他们闻得习惯了,他们都想要害我。电梯到达十八层,我从他们之中闯出,一路跑到前妻所在的诊室外,双手紧紧攥住门把手不断地摇晃。


门上锁了,我像是被抽空的皮囊,颓然跌坐。门锁住了。门总是不开。


门的另一侧窸窣作响,我将耳朵贴上想听个仔细,门向内打开,我于是歪倒在地上,前妻站在门口俯视着我。


“早上好,请进。”


我爬起来,跟在她后面来到桌前,她的桌上摆了一张六寸大小的结婚照,新郎不是我。她将照片收入抽屉,示意我坐下。


“你最近一周感觉如何?”


“我疼得厉害,我想吃点止疼药。”


“各种止疼药我们都试过了不是吗?对你似乎没有帮助。”


我像个做错事的孩童,脑袋低垂一言不发。


“我们不谈它了。上周你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我准备卖掉城南的房子,早先和中介谈过了。”


城南的新房是我和她订婚时购置的,十年过去了,我终究没有搬进去住过一天。当年购置的家具,如今已不时兴,也由于太久没有养护,半个月前我将它们出售的时候,卖出的价钱连原先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近年来我接连将家产变卖,为的是维持生活的需要。我想过找一份工作,三十九岁对于雇主而言已经过于衰老了。有好事者问我“掌握何种技能”,我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我生病前的事了,连我的前妻,也是最近在柜子里翻出了作废的结婚证明才确认的。一听我说起之前我以写作为生,他们就发笑。


前妻对我抛售家产勉强维生的事情是清楚的,不过,听到我们曾经的婚房即将被变卖时,她受到了不小的触动。


“还是聊别的吧。”我难为情地笑了笑。我从手提袋里取出了一盒桃酥,递给前妻,她没有接,我就摆到桌面上。


“小萱怎么样了,还没来得及问你呢?”我笑起来怯生生的,紧张地摆弄手指,压低声音问道。


“她过得非常好,最近我工作忙,她放学后总在姥姥家吃饭。”


“姥姥家……多好。”


小萱是我们的女儿,我记得她的生日是九月份,和她的妈妈只差三天。前妻生下小萱后不久,我们离婚了。我记不清小萱襁褓中的模样了,当我思念她,脑海中是前妻给我展示的她的照片,照片里她已然长到妈妈齐腰一般高了。


我将桌上的桃酥朝她推了几寸:“请收下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让小萱尝一尝。”


前妻只是将写好的药单递给我。


我瞥了一眼,发现常用的药物价钱贵了将近一倍。我不愿让前妻看出我手头窘迫,每次来医院都会提前备好钱,尽管如此,今日拿药的费用也超过了我账户的余额。


“贵了这么多?”


“报销的比率又降低了,尤其是保费欠缴的人群。”


我对于“报销”没有概念,可能是苍天暗中帮助和我一样穷困潦倒的人吧?如今苍天收回了慈悲,空留我陷入窘境罢了。我猛地想起了手稿中的一句话:


“可是,交不起保费的人才是最需要报销的。”


她没有看我一眼,我的处境她再清楚不过了。之前的价格,哪怕再涨几块钱,我都会吃不起。


“我……拿不了药。”


“你手上还剩多少钱?”


“一千四百块。”


“能开两盒药。房子什么时候能卖掉?”


“不知道,下午我约了中介看房。”


她重新为我开了一张药单。


“你正常服药,三天后立刻来找我,你现在药量太大,不能断药。”


“如果我没弄到钱怎么办?”


“一定不要给自己压力,按时吃药。”


她完全忽略了我的问题。胸口一阵像是被刀剜似的剧痛,提醒我该离开了。


我站起身,剧痛几乎要将我击倒,我捱到门口,她说:


“医科大学里有一项新的研究,关于你的病,或许能通过手术医治。”


“治愈的几率是多少?”


“如果我们成功了,治愈率是百分之百。但你不是志愿者,你需要支付四十万元的费用。”


“我将会一无所有。”


“你已经是了。”前妻摘下了眼镜,“药只会越来越贵,城南的房子是你最后的财产,拖下去没有任何希望,我不愿看到你沦落街头。接受手术,起码还有机会重新开始,过完正常的一生。”


我不断思考她口中“正常”一词的意味,因而对于自身的存在越发感到不安,我双眼视线逐渐模糊。我蹲下,将头埋入膝盖,手臂紧紧环抱膝头。几分钟后,我离开了医院,将药单揉作一团丢在了街边。


下午我去到城南我的房子所在的小区,小区内见不到人,可能现在是工作时间,但令我诧异的是,楼底的花园里连老人和孩子都少有。


中介已等候多时。我们进入单元门,楼道内满是木材腐烂的气味和炖煮脂肪的臭味。电梯上行,广告屏播送的是十年前小区开发商的广告,他们的老板如今锒铛入狱,市面上再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我打开房门,步入玄关,没有家的气息,更与初次来看房时不同,此刻的我失去了即将乔迁新居的喜悦。我不禁怀疑当初买下房子的目的:我已习惯了像潮虫一样蜗居。我不断变卖财产,发现我曾拥有的,和手稿中记载的一种名为“仲产”的族群相差无几。他们曾经数量巨大,不过按照手稿推演的结果,如今大概消亡了。


屋内的家具已被搬空,地板上积满灰尘。中介拿出卷尺开始测量全屋,他记下数据后说:


“房子的户型不好,客厅和主卧的采光也差强人意,恐怕难以卖出高价。”


“尽管说个价格。”


“你瞧,市场越发不景气了,城南的地段恐怕半年内都找不到合适的买家。”


中介耸耸肩,尽量表现得无奈。


“我没法等。”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我。


“您急用钱的话,银行能提供一种解决方案。”


“说来听听。”


“我无意冒犯,以您目前的收入情况,恐怕还不上买房时的贷款,您的情况相当常见。银行按照市场价格回收您的房产,您之前的贷款将一次偿清。”


我听得糊涂,不过贷款能偿清总归是好事。


“我能拿到多少?”


“剩下的,都是您的。”


他笑吟吟地掏出计算器按了一通。房价缩水百分之六十五,是五十五万,扣除贷款和欠缴产生的额外利息还剩十七万。我需要钱。我艰难地接过了他递来的笔,歪歪斜斜在合同上签上了我的名。


“后续的手续,请您带上房产证于三日内去银行办理。”


他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离开。


“没有人愿意买我的房子,你们能拿它做什么呢?”


他微微皱起了眉。


“打包成理财产品,出售给一息尚存的冒险家。”


下行的电梯格外缓慢,等我走出单元门,天竟完全暗了。一名女孩,背了书包在门前的空地等候,她认出了我,主动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是我的女儿小萱。我轻柔地抚摸她脑后的头发,我蹲下扶住她的肩膀,问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稍微露出了生气的表情,可爱极了,她嗔怪道:


“难道爸爸你忘了吗?今天是我们约定见面的日子。”


我连幻想幸福的机会都没有过,一直以来,我都在拼命挣脱汹涌的现实。能亲眼再见到我的女儿,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猜她肚子饿了,问她想不想吃东西。她说了一家餐厅的名字,我记得那是我和前妻初次约会时的地点。


我们到餐厅落座。浏览了一遍菜单,我意识到我压根不知道女儿喜欢吃什么,因而面露惭色。女儿注意到了我的难处。


“小萱要吃和爸爸一样的。”


“可是……我怕你会不喜欢。”我害怕短暂的团聚给女儿留下不好的回忆,我已失去了作为父亲所需的全部自信。


“没关系的。我想了解你喜欢的东西,我会试着去喜欢。”


我生命的宝藏,我人间的留恋,我的女儿。我不在的日子里,她长成了多么善良的孩子。


女儿玉石般的脸拂过一丝阴霾,喃喃道:


“妈妈说你是很特别的人,为了喜欢的东西,就算被误解,被当成是疯子都无所谓。”


她重新看向我的眼睛:


“爸爸,你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呢?”


没等她说完,我的脊梁像是负上了千仞的高山,疼痛几乎要将我碾碎,我双手扶住桌子才勉强保持身体平衡。但是比起身体的疼痛,我扭曲的表情被女儿见到更令我难以忍受。我渴望逃走,等到疼痛消退后再现身,却害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女儿。我被头顶的巨石压得无法开口,我想告诉她的是,我不会再逃走了。女儿理解了我的心,她从椅子上跳下来,从侧面抱住了我……


睁开眼时,我手推自行车站在熟悉的巷口,小萱已经被送回家了,住在隔壁的中年男人正要出门。我推开门,地上有一只信封,不知是谁由门缝塞进来的,大概是银行的催缴单一类无聊的东西,我随手扔到鞋柜上了。


我坐回书桌前,继续整理我的手稿。我读了几段,大概九点四十五,我听见巨大的爆破声在我耳边鸣响。只觉有一团火从身后抱住我,脊背上的暖意使我困意顿生,于是我伸出手握住火焰,顷刻之间,堕入了晦暗无光的梦中。



“你讲话半真半假,不足为信。不过,倘若你当真遇见了我父亲,我也算放心了。”青年笑道。


男人讲完他的经历,漫然望向屋子深处。青年拍他的肩膀,他毫无反应。


“你说最后见到了火光,你确定吗?”


男人难以察觉的幅度缓缓点头。


青年低头盯着脚上被烧焦的鞋子,恍然道:


“我们是被燃气爆炸杀死的。你瞧,身上的衣物全部烧焦了。”


众人皆以为然。青年看向妇女道:


“女士,请问你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


妇女茫茫然陷入回忆,许久,她跌坐在地,不禁泫然泪下。青年上前搀扶,那女人一把将其推开,望向面前空无一物的空地,神情如痴如醉,忽然对面前的空气说道:


“我的儿子,我恨苍天无情,致使你我二人阴阳相隔,徒留你在人间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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