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章摘句#5】《离婚》老舍

1. 张大哥比他多着点什么，老李想是什么呢？是什么使张大哥这样快活，拿着纸包上厨房，这好像和生命真理等等带着刺的字眼离得过远。纸包，瞎忙，厨房，都闲着平庸老实，至少也不过和手纸，被子，一样的味道，可是，设若他自己要有机会到厨房去，他也许不反对。火光，肉味，小猫喵喵的叫，也许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谁知道？

2. 似乎只有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而使人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偶尔有点光明，人们也许都闭上眼，受不住呢。

3. 他也许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可是他是你的夫人，一个真人，没有您那些聊斋志异，自己的夫人自己教，比什么也有意味。

4. 老李，这是头一次来观光，惊异有趣，使他似乎抓到了一些真实，这是生命，吃什么也吃人，确实为面包而生，面包的不平等是根本的不平等，什么诗意，瞎扯，为保护自己的面包而饿杀别人，和为争面包而战争，我是必要的。

5. 家庭是快乐的，无线广播电台，由此发出的一切快乐的消息和音乐由北平一直传到南美洲，怨不得张大哥快活。

6. 看见了衙门那个黑大门好事，一张吐着凉气的大嘴，天天早晨等着吞噬那一群小官僚吞吞吞，直到他们在这怪物的肚子里变成衰老丑恶枯干闭塞，死！可是老李得天天往怪物肚里爬，每爬一次，他觉得他的头发是往白里变，可是他必须往里爬，一种不是事业的事业，不得不敷衍的敷衍，现在已经接来家属，家眷更逼的的往里爬了。一个怪物与一个女魔老李立在当中，科员，家长。他几乎不能再走了，他看见一个衰老丑恶的他和一个衰老丑恶的她，一同在死亡的路上走，旁边的花草是些破烂的钱票和油腻的铜钱，然而他得走，不能立在那里不动，诗意，浪漫，只是一些好听的名词，生活就是买炉、租房。

7. 生命是在雾里，不十分黑，也不十分亮，叫人哭不得，笑不得，应当来些日光，假如不能来阵暴风也好，吹走这层雾。

8. 小科员，乡下佬，遵规守矩地在雾里挣饭吃，社会上最无聊最腐臭的东西，你也得鲜花式的抱着，为那碗饭。更不必说打碎这个臭雾满天的社会，既不敢浪漫，又不屑做出无聊的事，既要敷衍，又觉得不满意。

9. 老邱，你看咱们这么活着有意思没有？没意思，生命入了圈，和野鸟入了笼，一样的没意思。我少年的时候是个野驴，中年结了婚，做了事变成一个贼鬼滑溜的皮驴，将来拉到德胜门外大锅煮卖驴肉，我不会再跳出圈外，谁也不能。我现在是冷，一会儿热一会儿热的时候发点小信，冷的时候请客陪情，发疟子的生活。没办法，我不甘心做个小官僚，我不甘心做个好丈夫，可是不做这个做什么去呢？我早看出来了，你比我硬，可也没硬多少，你我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其实都是一锅里的菜。

10. 本想在灰色的生活里找一些刺激，做个悲剧里的人物，谁知道做来做去？只是在张大哥所走的轨迹。

11. 这一次的吃东西，似乎是有无穷无尽的意味？有这一次，也也许引起100次，1000次，一辈子在一块吃喝说笑。

12. 他比别的妇人都容易弄到手，别的夫人得花钱，定计，写契证，定计策是纯粹理智的，用不着感情，成功与失败是评用计的详密与否，也不受良心的责备与监视，成功便得点便宜，失败就是损失点，失败了再干，用不着为难，她完全白来，他觉得袖珍应当和他有一点人与人的关系，不是人与货物的关系，袖珍使她的心动了动，这是要由享受而去负责任，由充分的自由而改成有家有室，妇女本是抽象的，现在有了一个具体的，有一定的笑涡，大脚，香气，贴在他的心上。

13. 他不是个诗人，没有对美的狂喜，在他的心中，可是常有一些轮廓不大清楚的景物，这些画境都不大清楚，颜色不大浓厚，只是时时浮在他眼前，他也没有相当的语言把他们表现出来，大概他管这些零碎的风景叫做美，对于妇女，她也是这样，她有个不甚清楚的理想，女子形容不出她的模样，可是却有些基本的条件，老李把心中的那点诗意要在她的身上具体化。

14. 马同志的行为已经使他的心凉了些，原来浪漫的人也不过如此，浪漫的人是个以个人为宇宙中心的，可是马同志并没有把自己的浪漫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回到家来叫老母亲伤心，有什么意义，自然浪漫本是随时的，游戏最好是只管片刻享受，不要结果，更不管结果，可是老李不想到一件无结果的事。

15. 诗意，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个东西，静美，独立，什么也没有，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世界是个实际的，没有永远开着的花，诗中的花是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