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葵花秘闻录·陨星》(8)
8
“还不算太迟。”座下的马在粗声喘着气,夜北马长力足,但是短时间内这样剧烈的跑动也让它感到疲劳,马上的人身穿缇卫铁甲,在胸口的位置有明显的篱天剑的徽记。领头的骑士打了个手势,骑手们放下手弩,出来一人喊道:“诸位且住,你们都是胤朝的好百姓,受了奸人蒙蔽,犯下了杀死城守的大罪。但是只要你们现在回来,投案自首,就能争得宽大处理,杨大人可以保你们身家性命。”
纷乱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止住,相反,人们争先恐后向前挤去,都想要早一刻出城。地上的尸体为他们的行为提供了证据,谁也不信缇卫这时的承诺。谩骂声和着孩子的啼哭,为此刻的混乱做了最好的注解,然而,生命的逝去并不因努力逃开就降临得迟些。
“下马,拔剑。”杨拓石在马背上冷冷说道,为眼前的数千人判了死刑。
“卫长……”宁奇犹豫地问道。
“怕什么?有什么事情我一个人扛了。典官,号令不遵,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该当死罪,可阵斩之。”
“好!此刻既是战时,前方便是逃兵。凡四卫士卒,可当阵斩之。”
“是!”佩剑出鞘的声音清脆悦耳,却是谷玄的召唤。后方的士兵还未赶到,杨拓石身边带着的都是四卫的亲兵,又怎会不遵从他的命令。
“可是他们……都是天启的百姓啊……”宁奇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一狠心,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血,泼溅在街上。
落在地上的尸体止息了啼哭,抓向天空的手是无声的呐喊。士子、商人、官宦,身份在这一刻无足轻重,权势财富也不能带来生存的可能,一排一排的百姓如同麦子一样整齐地被收割。缇卫的动作整齐划一,斜砍、纵刺、横劈,每一个动作都消耗一条生命,致命的招式中带着残酷的优雅,仿佛这不是真的在杀人,只是对着一片木桩练习。每一下,每一下都经过成千上万次的锻炼。挥剑,溅血,挥剑,溅血,如同打铁做鞋,只要照着固定的工序做,就不会出错。
这个时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之一,兵祸、瘟疫、饥荒,随便什么事情都能带走几万条人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熟悉死亡,即使是天启,也没有哪天泺水上不飘着浮尸的。在这样的国度里生存的人,都是天生的士兵,因为战阵之上最需要的,不是杀人的技巧,而是对死亡的熟悉……和麻痹。而这一队四卫的亲兵,则是士兵中的士兵,死亡是他们每天都要面对的东西,无论面对蛮族的大军,还是百姓的哭号和请求,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犹豫,这就是将领们梦想中的下属,当接到命令时,他们便成为只会杀戮的人形将风。
站在这一线不断挥舞手中利器的士兵身后,宁奇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面前的这群人,上阵的时候就是最好的兄弟,可是现在……宁奇看着地上还在微微蠕动的老人,不知手里这把剑是不是该刺下去。难道精忠报国的卫长已经丧失了作为军人的良心了么?宁奇回身看着端坐马上的杨拓石,杨拓石一意目视前方,眼中看不出悲喜。宁奇轻叹了一口气,双手举起剑,狠命刺下去,剑刃精准地插在老人的胸口,一股血从胸腔挣脱出来,宁奇不闪不避,任温热的鲜血覆上头顶,又从面上缓缓流下,流经嘴角时,一股腥膻漫进嘴里,比十数年军旅生涯中的其他时刻更加催人欲呕。
“四十步,二十五步。”莫研心里默默测算着距离,四十步,是到城门的距离;二十五步,则是距离冲在最前的缇卫的距离。城门是生路,缇卫……则是拼命,拼得过就生,拼不过就死。眼下这个位置,离生远,离死倒近。虽然从出生那天起,天罗就从来不将生死当回事,但是想到翠微阁的一声叹息,莫研不由将手上扁担晃得用力了两分。
白渝行的手在不可自抑地颤抖,这是今天第二次。从皇宫出来的时候,他在下水道昏了过去,倒没来得及害怕,只是醒过来以后虚脱了半个对时,手也抓不牢东西,喝水的时候险些将杯子打掉,还撒了自己一身茶水。若是平时,祥云早就拿着该换的衣服过来了,可是现在……也不知道祥云性命如何。白渝行一分神间,正遇着莫研大力扭身,攥在手里的衣角已经从手里挣脱出来,一只手适时地从旁扶住了他。
“不要怕,我们既然能把你带出来,当然也能把你带出去。”此时四处人声鼎沸,苏秀行倒也不怕这句话说得太大声。后面,铁中臣也一只手拍在白渝行肩上,“说了保你出去就保你出得去,缺半个指甲算我的。”这一下拍得白渝行十分不舒服,却让他安心不少,虽然不知这安心还能持续多久。
人一排一排地少下去,缇卫们已经挨近十五步的距离,而到城门的距离却没减少多少。铁中臣又将双手笼进袖子里,在宫城里一场好打,他没指望缇卫会认不出来他,不过反正认不认得出来都不会放过他,只是希望能多做掉几个缇卫,一夜杀四十七人,这是荆六离在“兴化之夜”留下的记录,至今无人能破,今晚在宫中铁中臣已经杀了十三个缇卫,希望死之前还来得及再做掉三十五个人吧……
挥剑,如同千百次的锻炼一样,舞动中,一把匕首划过凝练的剑圆直刺入胸膛,随后,是第二把、第三把……
又一排人如泥偶一般倒了下去。“拼了!”铁中臣正要跳出人群找个好位置,却被苏秀行一只手按住肩头。铁中臣用力一挣,丝毫没有挣动。
“这里安全了,尽快出城。”苏秀行小声说道。
“安全?”莫研扭头身后看去,刚刚倒下的那一排人并不是逃难的百姓,而是缇卫。一排头戴斗笠的人拦在了刚刚缇卫站着的地方。正中的人微微侧过头看向四个人的方向,那人的腰侧挂着一对黑鞘长短刀,斗笠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在斗笠下一闪而过,莫研却觉得颈后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作为小组中负责观望和确保撤退的成员,往往拥有最为敏锐的观察和判断力,从刺客生涯的生死体验之中,莫研锻炼出的精妙感觉感到那道淡金色的目光凌厉而缠人,就如同锋利的刀剑,仿佛已经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随时用力都能致自己于死地一般。是早上那人!纵然挥舞扁担开路费了莫研一番精力,但要无声无息地完全瞒过他也绝非常人可以做到。这群是什么人?既然杀了追赶的缇卫,即使不是朋友至少也不会是敌人。似乎苏秀行认识?来不及想那么多,莫研又挥起了担子。
“有敌人!”
“保护卫长!”坠在后面的宁奇喊道,横剑退后到杨拓石的身前。后排的缇卫终于反应过来,冲上横列在杨拓石身前。待护得杨拓石周全以后,又有一队人举刀突向拦截而立的戴斗笠众人。街两面突然飞出两张渔网,将跑动中的缇卫罩在一起,整队人被渔网拦住绊在地上,互相缠住半天动弹不得。
“房顶上还有人。”
“今天真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和我们作对的都出来亮相了。”杨拓石骑在马上,从阵列的缇卫中趋前走出来,冷冷说道,“不过也好,本来还不确定这里有什么状况,现在有人要死守,我们自然拼死也要拿下这里。各队,一字阵列前行,一个不要留。”
杨拓石向前一甩马鞭。
拿着黑鞘双刀的人同样向前猛地挥下手臂。
缇卫们拿起刀,整齐地缓步前行,如同山岳压来般迫近。穿着官靴的脚齐齐踏在青石路面,踩出蹋蹋的声响,声音不大,却是催魂之音。官制的军刀在夜色中闪过寒冷光,让夏夜的暑气都消散不少。砥砺爪牙的猎豹已经跃跃欲试扑向猎物。
沿街的房子高处掷出一只一只的木桶,摔在青石官道上,瞬间碎裂成一片一片,铁箍在地上滚晃,桶里装的液体泼溅一片。漆黑的二楼里突然亮起星点的火光,随后四五只火把同时从街两侧扔下来,一条火舌跳了出来。蔓延的火线在前进的缇卫面前竖起一道火墙,炽烈的火舌面前,行进的缇卫也不得不停下脚步。火墙将缇卫和百姓隔成两个世界,挤在门口的百姓发出一阵欢呼。
“冲过去!”领头的队正一拉斗篷,罩住鼻子下面的大半张脸,直直冲入火墙之中。周围的缇卫连声叫好,下一刻,憋在喉咙中还未喊出的叫好声变成了惊呼。冲进去的队正踉踉跄跄跑出来,斗篷已经烧得只剩半截,盔甲被烧得发红,焦黑的手臂上冒出浓烈的黑烟,恶臭顿时清开周围一片场地。眼见不活的队正一手撕扯着喉咙,一只手在空气中挥动,却没有抓到任何可以凭借的东西,他的腿一软,栽倒在地上,汹汹的烈焰用他的尸身作为燃烧,越发高涨。
“是野火!停止前进。”
“换弩,正一,上三,射。”缇卫停下,就地换上手弩。
整齐地抛射。
“正一,上二,射。”
再次整齐地抛射。
整齐,但是徒劳。
隔着火墙,任谁都能看见另一边,拥挤的人群成片倒下,但是拿着黑鞘双刀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他们要追的人想必也已经安然出城。
9
火,已经噼啪烧了一刻钟时间,一人高的火墙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而密罗门前已经找不到一个活人,活着的,都已经跑出城去。能够找到的五队缇卫已经从印池门绕出去截击。马蹄声由远及近,是宁奇骑着马奔过来。
“又会合了十队人马出城,街面很乱,再往里走就是二卫的人,我怕被人遇见,就先回来了。”
杨拓石没有回应,只是目视火墙,火光在他的眼中跳动。
“烧了这么久也没有熄,不过是几桶油而已。越是烈的火,烧得就该越快才是。”杨拓石自顾自说道。
“是啊,官道都是青石铺的,上面又再没扔过木料,怎么能烧这么久?”宁奇不解道。
杨拓石揉了揉有些红的双眼,说道:“我在这里按脉搏,每隔十八下,右边那里的火苗就会烧到二层的高度,而且烧了这么久,只见火光,也没有烟。”
宁奇定神看过去,发现火墙上果然没有丝毫的烟窜起。正迟疑间,他听到一声马嘶,在回过神来之前,杨拓石的马已经退后了三步,又甩开马蹄疾奔起来,正对着拦在路中的火墙。
“卫长!”
奔驰的速度未曾受到丝毫的影响,几步之间,杨拓石已经驾马冲到火墙前面,他压低身子,一只胳膊环绕马头,捂住马的双眼。胯下的马跳起来,四肢舒展如弓,杨拓石紧紧伏在马背上,上身几乎横着飞起来。夜北马纵身一跃,跳进了火墙。
即使夜北马纵身跳起来,距离火墙的顶端还是有段距离,宁奇又是一声惊呼,听到杨拓石的马稳稳落地,方才放心一些。隔着火看不真切,只是听蹄声知道,杨拓石又驾着马缓缓踱回来。杨拓石和马的前半身从火墙里走出来,就在一半的地方立住,杨拓石的手臂依然环在马头上,到了这时方才撤去。宁奇见到卫长安然无恙,舒了一口气,不解随即泛上来。
“是密罗术,火墙是假的,洒下来的都是水,我们都被骗了。”杨拓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宁奇半信半疑地走到火墙边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无比真实地炙烤着他露在盔甲外的皮肤。宁奇一咬牙,从剑鞘中抽出佩剑,挺剑刺入火中,过了片刻,把剑抽回来,用手摸上去,触手一片冰凉。果然是密罗术!看来这个密术只能影响人对火墙的直接观感,却不能影响别的物事,所以剑依然是凉的,但是宁奇站在这里却感觉面皮被炙得生疼。即使这样,这也是个极强的秘术了,若不是杨拓石正站在火中央,他绝不会相信这道火墙是秘术造出来的。敌手中还有这样的秘术好手,简直就不像是缇卫能够对抗的。然而缇卫之中,也并无轻言放弃之人。
“卫长,既然火是假的,我们就可以直接追出去了。”
“不用了,先让剩下的人过来把尸体收敛了吧。”看着满地的尸体血肉交织在一块,杨拓石的声音仿佛老了十岁。
10
夜已经深了,轻缓的水声悠悠传入耳中。小船熄了灯火,借着月光孤寂地在泺水上缓缓行着,升到半空的明月还没完全从暗月的掩映中脱出来,却已经耀着白金的光芒,在夏夜的空中格外明亮。宽阔的泺水中央甚至听不到虫鸣,往来的船只早就靠岸歇息,唯有这一条小船,在航道中线缓缓前行,好似白茫茫冰原上孤寂的苍狼。几里外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红色,火光带着浓烟,将半个天启城的身形映得格外狰狞。
白渝行躺在一堆稻草中,呆呆望着天上的星河,稻草很不舒服,不过和衣食无忧的监禁相比,还算能忍受。半日之前,他还是深居皇宫中的皇子,现在已经沦为流亡的罪人;半日之前,他还生活在东宫偏殿里的方寸之地,现在,他离开了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天启城,自由地躺在一条小船里,自由地……不知还能自由到什么时候。被解救、被追杀、逃亡,看着身边的人无助地毫无反抗地死去……这一天他经历了九州从诞生那天起多数的皇子不会经历的事情,认识了一群寻常人一辈子不会遇到的人物,然后,他还活着。辰月和缇卫一定在满城找他,恐怕以后就是搜遍整个东陆也要找到他,可是,他还活着,所以也会继续活下去。
黑着脸的汉子粗壮的双臂有节奏地划着船桨,缓慢而有力。这个汉子,还有船尾及船舱里的几个人,就是现在保护他的全部力量。看见白渝行的目光移过来,黑脸汉子突然问道:“小公子娇生惯养的,怎么不去船舱里呆着?夜里风大,当心把腰也吹闪了。”笑声中带着几许揶揄。
“城里看不到这么亮的星星。”白渝行答道,眼底看到铁中臣坐着从高处看下来,他总有些不自在,刷地也坐了起来。
泺水转了一道弯,红色的天启城渐渐被一片突出的山从右侧压住,一点一点吞没。东陆的权力中心一点一点从视线中消失不见,自此一别,不知归期何日。
小船顺着泺水的水流向北驶去,目标——中州最北的强国,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