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阶试炼】变梦

本文部分灵感与主要设定来源于Netfix剧集《副本》(Altered Carbon)。

来者自深巷穿出,他方才刚爬出为游荡者们所吹嘘称道的,巨大复杂的地下管道网络,身上犹自带着污腥的朽气。
不知从哪方层级坠下的未知液体洒落在风衣上,来者裹紧外套,将它们抖落下去,便朝街角而去。
逼仄的廊道里管线如同交尾的蛇,卷曲,累叠,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捂住腹部的伤口,按压下骤然袭来的痛楚使得眉尾朝眉峰汇聚,皱成一个浅浅的弯。
他“嘶”了一声,干冷的湿气就从淌血的嘴角倒灌进去,迷乱的观感里让来者以为残余的还在工作的肺泡就要被刺得破裂。
“妈的……”他几乎花光力气才鼓动声带挤出些微孱弱的呻吟,许是天色尚早,连捡拾破烂讨食的鬣狗小子们都还在酣梦,他仍有余暇抓住宝贵的喘息之机,确保自己暂且不会让被药丸毒坏了脑神经的痞儿恶徒吃抹干净。
再次沉默地行进,左脚在地上磕碰出沉闷的声响,是几乎要断裂成两截的机械义肢在脚踝处甩出细碎的零件,黑色机油也渗出来,粘稠的流体缓落而下,像是他爱去的料理店里生鲜章鱼的腕足,正吸附在和盘子一般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斑驳地面上,挣动不得。他于是干脆把这拖拉的物件扯下来丢掉,再撞散几团渺渺迷蒙的蒸汽与刺鼻呛人的污绿化学雾,来到店门前。
坐在柜台后面的是个抹了浓妆的发福女人,她瘫倒在满是补丁的粉皮沙发上,正打量着新做的荧光指甲。
来者整个人靠在桌上,从怀里掏出几块圆状塑料片丢在女人身前,开口道:“最便宜的义体,什么要求都没有,马上更换。”
女人藏在紫色眼影下的细小眼睛眯起来,她啐一口唾沫在掌心,点了点几枚代币,摇摇头:“还不够。”
“我这具能卖几个钱?”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透过女人肥厚鼻头的褪色金属钉,长久不曾清洁的油垢反射出暗淡的弧光让他只觉得那是某种致幻的眩灯。
“啧……”女人不爽地撇嘴,费力直起身子探出去,先打量了一番,发白的舌头扭动着划过干燥皲裂的上唇:“胸腹有贯穿伤,表皮大面积瘀青,左腿缺失,但看在有义肢强化的份上勉强能凑够卖,不赠送麻醉。”
“成交。”他马上答应。
“干活了!”女人拍拍后面的金属帘门。
他留存于旧躯体的记忆只到这里。

空中有流星划过。
不,不会有如此密集,又如此庞然的星辰一齐坠落。蜂鸣着,呼啸着,遮天蔽日,几乎把夜幕映照成白昼的,是别的东西。
纯然的赤朱火色燃透卷云,喷射出烫人的烟气,几乎要灼干双目。
“卧倒!”自迷梦里醒转过来,他喊出一句莫名的话。
“醒了?”说话的是个留了漂亮八字胡的男人,他穿得齐整,衬衣一丝不苟扎在腰里;马甲纹饰精致,服帖合身;德比鞋用了顶好的真皮,正擦得亮堂。
只是腰间围系的白惨惨衬布上干结的褐色血迹让他看起来像个不合时宜的绅士屠夫。
他认得这个男人,底层最有名望的走私者,医生,与不记名义体卖家。可一时之间那个熟悉的名字却无法从嘴里说出来,于是只得尴尬地点点头。
“是叫圭固?”男人对他的反应并不出奇,推了推鼻梁上镀金边的细框眼镜,吐字很慢,故作的语气温柔又优雅:“你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身体,所以刚开始行动上会有延迟感。”
他本想问男人是从何处得知到自己货真价值的名字,转念就明白应当是其在剥离心智副本时浏览到了携裹于上的神经单元余留的浅层记忆。
名叫圭固的男人便低头看向自己一丝不挂的新容器,即使考虑到足够便宜的价钱,这也算不上是合格的义体。肌肉松弛,皮肤干枯,用力些甚至能搓下细碎的肤屑来。有不知何因造成的暗色瘢痕大片大片横梗在胸腹处,像是得了基因病的重度克隆人,或是长期暴露在辐射尘下的深层矿工突变增生的腺体。
圭固抬起头,他想抱怨几句,可还不能自如的控制舌头,身侧的男人显然领会了他的意图,开口解释到:“你要知道,就算是加上刚报废的旧东西,你的钱离一具最便宜的肉质义体还差了些距离。我愿意把这具挤压的旧物拿出来,还是看出你是个熟脸,照顾过我几次生意的份上。”
“去……去你妈的……”圭固终于能吐出几个字,他也尝到了嘴里可憎的味道,如同刚吞下一块腐败的,尚有蝇蚊虫蛆的烂肉,让他下一秒就开始干呕。幸运的是,这具身体的胃袋也只有积存的尘土,呛过几下,倒让他口齿利落不少。
“这身体来历可不小。”男人见多了,早不会就此着恼,倒饶有兴致解释起来:“是下城区那群匪帮从深坑里炸出来的,出土的时候还温热着没烂掉,走了好几道手续才到我手上。”
“见鬼去!”圭固给自己穿上短裤,“金辟,真是好东西你会给我?”
“嗯……”绰号是金辟的男人磨拭着剃得整洁的方下巴,如若是在欣赏艺术品般扫视过面前还在散发臭气的枯瘦生物,“惊人的适应力。”
“不若说是我换过了太多身体,记忆还没坏掉,这方面却是锻炼得习惯了。”
“实在用不顺手的话,凭你的能力很快就能赚到足够的钱换一具更好的。”金辟虽然是在推测,却言语凿凿,说得笃定,“在人类的存在已经被一块心智副本替代的时代,凡胎俗体更若是陈古自缚之窠臼。肉身作为可替换的工具,被放弃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相信你不需要我同你讲这番道理的。”金辟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那是属于上位掠食者的危险慈悲。
“托你吉言。”圭固关上门,走了出去。

圭固最近开始做梦了。
从某一个纪年开始,新的义体就丧失了做梦的能力。浪漫主义者发出惶恐的宣告:人类正在失去找寻美的本能,萎缩的脑丘再挤不出梦想与希望的髓液。
如此呼号连半点浪花都没翻起,就湮灭在永世的狂欢中。
但他是个喜欢做计划的男人,对所有计划之外的变动都表现出极大的排斥。因此他在一个夜晚从梦里醒来,霎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时,圭固恐惧得近乎窒息,他干瘪的胸膛极力收缩了好几下,才把卡在气管里的生理异样排泄顺畅。
令他如此惨然凄凄的,不仅是做梦这件事本身,还关乎梦境的内容。
他不是第一次入梦,他还记得年幼时有过飘忽烂漫的幻境,也在第一次换到新身体后诞出怪异奇迥的妄乱狂想。后者,他在换过更多的义体后才知晓,是残留在原生主体内的,于终结在虚无前,仍在徒然挣扎的精神烙印。
可这一次不同,圭固能确认那不是没有处理干净的前代拥有者留下的细碎记忆在扰乱自己,盖因那梦是如此真切。
他总是同在一片金黄的原野里醒来,红日向西,温润的辉光镀满一身。空气里有泥土的辛芳。圭固是第一次闻到如此浓淡适宜的雅味,他时常会觉得嗅觉早在废气与污雨间锈蚀殆尽了,鼻腔里只有铁与油的腻腥。
可喜的是,在梦里他拥有自由的五感。
圭固走过原野,用手抚过他叫不出名谓的植物末梢,再取下几个饱满的穗实在掌里揉碎,于柔风之下,捧于鼻下深吸一口。
无法言说的触感会在心内勃然而发,若春露润泽,无声自在。他刚开始不知道这是什么,直到第三十个夜里才猛然忆起。
那是名叫喜悦的向往。
圭固记不清自己存续了多久,久到会忘记如此原始的情感。而他会用存续这个词,是因为并不知晓在严格意义上只有心智留存的此番姿态在古人类的语义里,可否还能算作活着。
思维数据化,转译为冰冷的0与1的电子流上载到网络云端,人类在那时便被重新定义成嵌在颅后接口里的,区区10厘米方寸的副本单元。
在同一个时刻,自然曾经的伟大造物于电子概念上实现了永生。
幸耶?不幸耶?被井喷的科技推动着的悲哀生物连后悔的余暇都没有,就隆隆将将奔行至目不可视的悬崖边。
而在梦的更深处,流星如雨而下,烟火里有两张苍老的面孔逐渐清晰。圭固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看到过肉体意义上的老人了,他一开始很是抵触,甚至害怕,到后来却觉得亲切,又觉得慈祥。
皆是陌生至极的情绪。
是父母。在一个浑噩失落的清晨,如此两字自心念变换里浮出。他却对这个概念感到不适与错愕,甚至在副本单元里找不到多少关乎他们的印象。
在恣意癫狂的世代里,以家庭为单位的伦理秩序被过于漫长的生命里荒芜的道德感给肢解得残破支离,只留下一地荒唐可稽。
甚至,圭固还听说,现在已经不允许生育了。
毕竟已经有太多人无法死去。
梦依旧会在每一个无风的静夜到来,圭固渐渐不再惧怕它。但在梦的结尾,他会感到一股无法言明的愧疚,带着令人坐立不安的责任感。
那是如此沉重的负累,甚至让圭固一度忽略了在梦里深刻的,鲜明两张面孔,并不是他真正的父母。

“所以,这不是常见的记忆残留所导致的干扰?”庇-421敲了敲金属脑袋,发出奇异的电子颤音。
“我好歹也是用过几十个义体的熟手了。”圭固要来一杯口味浅淡的清酒,小口啜着,“还会分不清这个?”
邻座的老旧机器人把柔滑发亮的润滑油倒进胸口,发出咔哒咔哒的回响:“所以你觉得……”
“是他的梦。”圭固用枯节嶙峋的指头戳在自己胸膛上,“是该死的,这个身体的梦!”
虽然男人总会怀念上一个身体,这是个人习惯,圭固管这个叫“无可救药的移情”:固执地认为上一个更合用,无论是肌腱的强度,灵活度,耐力……
可这次他确信并非是只是心理作用,新换的躯体衰败得如同脱水的枯尸,大约可以算作金辟几个世代以来最欺骗消费者的劣质品。
更不用说,它还携带着拥有未知副作用的古怪梦境。
“我不懂你的意思,在我的逻辑回路看来,‘这个身体的梦’的说法等同于‘余留记忆干扰’这个概念。”庇-421躯干后露出的线路冒出过热的青烟,“我有理由怀疑你在刻意制造导致系统bug的劣质玩笑,进而嘲弄于我。”
“不……”圭固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异样,“就算只是梦,它太真实,也太完整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一点我认同,即使是过往最严重的错乱报告,也没有达到你梦中高度仿真的触感。”机器人检索过老旧的数据库,“那么除了原野,植物,以及不属于你的父母,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圭固思考起来,是的,他忘了说一点。
“满天的流星。”他夸张地比弄着,发黄的牙齿激动地切磨出涩人的苦音,“庇,你没见过那种景象,它们像是排列好的烟火齐整整地从天际的边限推开层层积积的烟云,拖拽的尾焰迸射出明亮温暖的火光,飞花一般瞬落于空。巨大的轰鸣声一如神明颂唱高妙的歌,伴着协动大地的不竭震颤……”
圭固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狂热地高呼着:“相信我,庇,你会同我一样跪在如此壮观的盛景下,魂灵出窍,并觉得宗教好像是可以被短暂理解的疯狂定义。”
“很抱歉给你泼冷水,固。”庇-421看着老友眼目中渴求的血丝,语气淡然:“从天文学上,你描绘的景象几乎不可能发生。”
“并且……”机器人的电子屏上闪过不少骇人的旧闻,“我觉得你所说的,更像是一百枚,一千枚导弹齐射的场景。”
圭固的脸在下一刻被抽离得只剩下苍白。

大战,几乎毁灭世界的大战。
他怎么会忘了这件事?
那是尘封在新世代人类记忆里的古旧地球灭亡的序曲,所有旧世界的历史随着那场燃尽世间的豪烈大焰,只剩下捕风捉影的只言片语。
幸而他还算是个门路广多的浪人,圭固找到了掮客。
“大战?”掮客嚼着槟榔,在半空中比出一个太过夸张的圆弧,“就是那场砰得一下,把旧人类炸没,又把我们炸出来的大战?”
“是的。”圭固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才发现他们连如何称呼那场战争都不知道,就只有轻飘飘的,俗不可耐的两个字。
大战。
“好吧……”掮客的眉毛立起来,这代表他不开心,“伙计,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好,旧世界是怎么样的,战争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的……”圭固絮絮叨叨说起来。
“停停停……”掮客叫住他,把嘴里嚼烂的果子混着口水吐到圭固脚下,“老兄,我记得你有段时间没找活干了,如果你是来找做工的情报,我可以作主给你打点折,但请不要再继续提这些神神叨叨的奇怪要求了。”
“我只需要那场战争的情报。”圭固盯住掮客的电子眼。
“这样的话……”掮客双手抱胸,“那请你从我这里滚出去吧,先生。”
圭固被仿生人护卫丢到街上的时候,发现下起了雨。
他知道那不是真的雨,而只是城市高层区排下的废水,带着致命的毒素与污臭落在被称作垃圾场的下城区。
但真的雨,圭固好似也见过。
是了,在梦里。
他并不知道自己被什么驱使着,在庇说出流星的真相后,他脑子里好像就只剩下要把脑髓,把心智,以及把副本都要焚干烧尽的好奇。
这股冲动是如此旺盛,竟让圭固没有空闲质疑它的来由。
是控制思维的恶意病毒,还是臆幻里不可名状的妄图?
直到他猛燃的欲望被这场酸蚀的豪雨淋得通透彻底,好似赐下醍醐醒悟的甘霖,男人才开始捂着脸痛哭流涕。
圭固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莫名狂热的来由,以及怪梦不可思议的源头。
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没有死去。
那是他的狂热,他的梦。

不知道是在书里,又或是庇在引用名言时提到过,图书馆是个神圣的集合,也因而成为了所有绝望者终末的归途。
他以为去那里会遇到些麻烦的,却哪里知道警卫在圭固穿越中层区边界时,把他拦下来,询问过目的地后,只露出古怪又隐秘的笑意,便放行过去了。
男人走到图书馆门前时,才明白笑容背后的深意。
这里像是早死去了,连廊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露出一个幽深硕大的暗色入口。
“我以为不会再有客人来了。”年轻的声音在阴影里响起,圭固看到一个穿着褪色制服的少女抱着几本书走出来,脸上有分明的疑惑。
她其实和自己一样是个老去的孤独灵魂,圭固知道这一点,只用匆匆瞥过少女喑哑无光的眸子。
“那么客人,您到此处来,是为了找寻什么。”少女边朝他施礼,边把他引进去。
图书馆内部同样年久失修着,柜桌的边角都被洗磨得发白。但令人惊讶的并不凌乱,上下两层不多的书籍打扫得规整无尘,清洁有序地列排齐顺,另有高昂的庄严。
“你知道大战吗?”圭固硬邦邦地回应。
“是……那个大战?”少女有些歉意地鞠躬,“抱歉了,客人,这里没有相关的资料。”
“这样么……”男人失望地转过身子想要离开。
“但是,客人,您还有问题吧?”少女叫住他,目光闪烁。
圭固转过身子,犹豫了一下,才指着心口道:“他,是谁?他想追寻的,又是什么?”
少女歪过脑袋,“客人?”
“他不是我。”男人苦涩地笑起来,“他还活着,同我一起活着。”
图书馆的主人显然是足够聪颖的选民,她很快明白圭固的意指,“客人是说是一体双魂吗?他的精神与客人的精神互相独立,却正共用着同一个义体?”
“不,我会做梦。”圭固的眼神黯淡下去,“我会梦到他才能拥有的景致。”
他给少女细细讲起来,那片璀璨的原野,落日余幕下瑰丽的辉煌,清甜的芳香,以及陷入黑暗前目不能及的飞弹集群。
收尾时,他讲到那对不属于他的,陌生的父母,终于再落下热泪。
“真是动人的梦。”少女感叹,“动人得过分真切,倒另像虚浮的妄然。”
“不,那是真实存在过的景致,是来自旧时代的蜃楼,亦是属于他的真实。”圭固自嘲地摇头,“却从来不曾属于我。”
少女发出不解的哼声,就算是最愚笨的人,都能看出男人心向往之的动情。
“你不明白,他在影响我,同时也在嘲弄我……”圭固俯低身子,几乎要吻上生冷的金属,“就好像是操偶的傀儡师,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模糊,我甚至说不分晓,到此处来,究竟是否是我的本意。”
“是这样吗?”少女从未在书外见到人类显露出如此复杂的情感,那种一种混杂了渴望与戚切,迷茫与欢愉的解脱般的容颜,“可是先生,您现在并没有做梦呀。”
“什么?”圭固的脸上滚过新鲜的泪珠。
“客人没有被操纵,而只是借了他的指引,自行寻过来的,不用质疑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的判断。”少女的瞳孔里有鲜活的,满是生趣的色彩翻涌上来,盖过原本的暮气沉沉。她抬起双手,肃穆地于胸前交叠,是祈祷的仪态,“况且,不止是他,您本身也在上下求索着问题的答案,只是失落于一时的魔障,客人难道还没有发现吗?”
“为何这样说?”这是个设问句,圭固却在开口时就知道答案了。
“因为无智浑噩的,没有好奇的灵,讲不出这么美的梦。”他与少女以超然的默契异口同声,一字一句。

再次来到金辟的店面前,圭固手里多了沉甸甸的钱箱。
“哦?赚够了钱,是来换个高质量的?”金辟喝着新泡的红茶,用绸巾擦去嘴角的水渍,转头看向平静的男人。
“不,我想给他一具新的义体。”他把胸膛高高挺起,像是风箱般喘出粗气。
“他?”金辟的视线藏在眼镜后,却仍然足够锋利,“啊,这是个还没死去的义体,是吗?”
圭固嘴巴紧抿着没有说话。
“我告诉过你,他的来历很特殊……”金辟施施然站起来,用上他令人生厌的,得意的腔调,“他不是新人类,而是从旧世代苟活下来的冗余。”
“因此,他没有被赐予不世的祝福与礼赞。”走私者用手摸着脖颈后副本单元的位置,语气轻佻,“我猜,这具快生疮发烂的身体之所以能够让意识深度沉睡并一直休眠至今,或许和那场大战有关。”
“这里的钱足够再买一个空白的副本单元。”圭固把钱箱丢过去,黄澄澄的代币从里面洒落出来,滚到金辟脚下。
“哦!”金辟大张开嘴巴,露出鲜红的内腔,“不是钱的问题,我亲爱的固,你还不明白吗?他没有接受过数据化思维的改造,确切的说,他也无法接受……”
兼职医生的走私者刻意拉长语调,用一种复古又嘲弄的卷舌音说出剩下的话:“他的精神业已散落破碎在血管脉动之中,每一个细胞的每一次增殖与分离,都是他心智的触须在拨弄神经的旋律……”
“换个漂亮些的说法,他的灵与肉早已经熔铸归一,凝聚统合,再分离不开。”
金辟像是蛇一般嘶嘶着吞吐出最末几个字,便病态地咯咯笑起来。
“你……有想过死亡吗?”圭固对面前男人滑稽剧般的戏作表演无动于衷,淡淡问出一句话。
“那些不堪义体转移负荷的崩溃者与逃避者?”金辟更大声笑起来,“固,你该不会相信他们真的有勇气选择死亡吧?那些取下来的副本单元都没有销毁,而是好好存放在高塔保险库里,等设定年限到了,他们就能再换上年轻健壮的躯体,重新活过来。”
“不……”圭固露出一个虚弱的,纯粹的微笑,“我说的是真正的死亡。”
“金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把自己的心智副本给他作基体,他会活过来吗?”
走私者肆浮的虚假笑容僵住,他罕见地沉默下来,这是圭固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属于科学家的,思考的深邃。
“你是说用自己不知道多少个世代积累下来的副本框架为祭牲,强行把他游离的心智固定在你的单元上,去搏取那一丝可笑的,他能重塑思维,唤醒人格,在新时代复活的可能?”
“你可以这样理解。”
“你在开什么玩笑!”金辟把桌上的茶盏扫在地上,华贵的瓷片四散飞出,走私者突然爆发出怪异的,不可理喻的怒气来,“你要放弃永生的赐福,去争一个让旧时代的杂种活下去的机会?为了什么?为了你可耻的尊严吗?”
“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答案?”金辟困惑了。
“战争的答案,旧时代的答案。”圭固的语调不高,却足够坚定。
“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走私者好似被侮辱了,大股大股的青筋狰狞暴突,“都已经过去一千年,一万年了!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沉醉在永恒的生命里,对你来说还不是足够的美事吗!”
“你不会好奇吗?”圭固神色温柔,他轻轻说出这句话,带着稚童的天真纯然,“如果你也做过同样的梦,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渴求着去理解,去沟通,去触碰。”
“在两个世代间,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美好的秘密?”
金辟攥住圭固的领子,把他提起来,走私者甚至不知道自己怒涛般的愤恨从何而来:“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信用分数为负的下层贫民?还是一个自我感动的理想主义者?”
他把圭固用力丢出去,男人撞到书柜上,却忍耐着没有痛呼。
“这样做,不会让你比我们更高贵。”金辟给出自己的评价。
“我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圭固没有爬起来,“我已经活了太久,漫无目的,飘离游荡,这次终于有了念想,便想着要做好。”
走私者身子一顿,他放下在空中激奋挥舞的双手。
“你会死的。”金辟语气淡漠,“到最后,你也没有得到答案。”
“我很享受这个过程。”圭固把走私者当作老友般倾诉着,“就好似我可悲的生命里多了一丝可见的意义。”
“我不明白。”
“他可能是旧世代最后的火种。”圭固蜷缩在地上,“我愿意给他亲自寻找答案的权力。”
“那你呢?”金辟的尽力克制住让自己的手不要颤抖,“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了,不是吗?”
“那就需要拜托你了。”圭固眼中有悲哀的欢笑,“拜托你在他醒来后,代替我,从他口中找到答案。”
“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空中有花,爆散,飞旋,然后洒下火一般的余晖。
他在极目的光耀里醒过来,看到一个儒雅的男人正用小刀把指缝间的血污剔出去。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金辟。”男人很有礼貌,伸手将他身子拉直,好让他坐得舒服些。
“你好……”他太久没有说话,还不能习惯。
“慢慢来。”男人给他倒了半杯水,然后珍重地怀里抽出一叠纸,同钢笔一齐放在小桌上。
他看到纸张,露出惊异的疑惑。
“我在写一本书,为了我的朋友,去写一本关于旧世界的书。”男人和煦地笑着。
“这样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本书需要你帮忙。“男人先是皱眉,像是在斟酌字句,随后喉咙鼓动几下,才带着哽咽继续道:“我的老朋友,他也准备了一些问题想问你。”
“我们开始吧。”
他下意识扳正了腰,男人随即开口,以古雅顿挫的语调念诵:
“这是书的开篇。”
“人类永远不能放弃对过去,对历史,对逝去年代的追索与疑问,他们会一直需要着那种旺盛的,不被理解的好奇心和勇气。因而即便只是单纯地转过脑袋见到一瞥惊鸿的洞悉,穿透时光的深厚余韵也将成为足够珍重的宝藏。”
“还有吗?”他问,有些急切。
男人合上纸张,盯住他,说:“后面的,需要你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