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和】万寿宝塔(10)【高潮来了?】

第10章 重返公安
言和在心里筹划中返回公安,她想加入救援队,去公安县帮助当地居民疏散,这恐怕是,与公安县见最后一次面吧。言和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永别,但是可能要见证故乡的永别了。
当灾难到来的那一刻,那熟悉的街头巷尾,便永远地成为了回忆。言和想,再去一次公安。
她打算瞒着,自己一个人偷偷去。
一家三口坐在帐篷里。外面下着雨。篮球架上绑了一个喇叭,用来放广播。按照父母的说法,仿佛回到了七十年代,那时候,每天傍晚都会在公共场合放广播。
广播,即广而播之,除非你捂住耳朵,否则总是听得到。这种半个世纪前问世的媒体方式,绝对没有后世个性化的多媒体方便。
“下面,我们把目光投向荆州上游的隔河岩水库和葛洲坝水库,现在正在连线前方记者……喂?听得到吗?”
现代的广播,又比七十年代的喊口号要好听得多。
“听众们大家好。前方记者XXX为您报道。这里是隔河岩水利枢纽……”
父亲躺在被褥上,工厂的库房有十几厘米积水,就停工了。听到这新闻,就开口问“隔言和在哪里?”
“爹……”言和坐在一旁,无奈地看着父亲,“是隔河岩,不是隔着我。”
在荆州的上游宜都,有一条河流汇入长江,那条河古城“夷水”,宜都也称作“夷都”,宜昌作“夷陵”。相传是雍正皇帝觉得“夷”字不好听,才改为“宜”。这夷水又因为水流清澈,改名清江。
清江延绵八百里,“七难八鱼共九洲,七十二滩上资丘”,夹岸高山,苍翠繁茂,素有“小三峡”之美称。在清江上,修筑有隔河岩水库。
与清江作为对比的,便是长江干流,溯游而上,经过宜昌,便是名副其实的“三峡”。宜昌原名夷陵,前文已述,在更早的时候名作西陵,其境内是高山和险滩构成的西陵峡。到了湖北与重庆的交界,则是三峡中最为狭长的巫峡,深幽曲折,云雨交加。再往上,则是最为险峻陡峭的瞿塘峡。
到了三峡的出山口,修筑有葛洲坝。
现在,危险的不是葛洲坝,而是隔河岩。隔河岩的设计水位是200米,现在,已经接近设计水位了。
如果隔河岩开闸泻水,下游的荆州水位马上就会上来。如果隔河岩不开闸,水位继续涨,就会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言和一家人听着新闻,新闻没有说破,对分洪区只字未提。但是言和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发现现在只有唯一的选择——打开江南的堤坝,让长江水进入分洪区,这样江堤荆州的水位,隔河岩才得以泄洪,缓解危机。
14日一大早,言和就去城里报了名,她长得高,以至于没有人怀疑她的年龄。按照上级的要求,她们在16日天亮时在指定位置集结,到公安县城,帮助他们疏散。
荆州市的水利部门给省厅拨打了电话,省厅方面经过了细致的考虑,原则上表示同意使用分洪区,并拟写文件,请中央政府批示。
省里立即派出人员,前往荆州。这里面包括了省级的政府领导,包括了水利、气象方面的专家。
然而中途的一处山体滑坡,切断了从东面进入荆州的道路。
言和不会管那么多,她自己筹划着去公安的事情。政府提供救生衣,提供伙食,提供交通,她实际上只需要出力就可以了。按照计划,明天一早就去,大概到了半夜才能回来。
躺在被子里,睁开眼,听着帐篷外的雨声,和加载在雨声中的广播。父亲出去和几个朋友聊天,帐篷里还有言和的母亲。
“娘……”言和小声叫着。
“怎么了?”母亲坐在帐篷里,还在打毛线衣,抬起头,看了一眼言和。
“没……没什么……就是叫叫。”言和腼腆地看着母亲。母亲点点头,继续专心地打着毛线衣。
朦朦胧胧,听得见广播的声音:“长江、松花江、嫩江流域发生全流域特大洪水,南北夹击……中国人民解放军投入近十万兵力抢险救灾……”
言和无趣地听着,她想好好休息,以应付明天一天的奋斗。
“仅长江流域,就有超过两千人遇难,遇难人数还在持续上升……”播音员有条不紊地念着稿子。
言和心里一丝颤抖,用牙齿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她只是想和公安县城道个别,要是,要是这一去不返,自己成了烈士,那就是和自己的父母道别了。
按照规定来……应该不会有事吧……言和继续欺骗着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快速入眠。明天天一亮,就要出发了。
“言和呀。你在想什么呢?”母亲放下手中的毛线和钢棒,来到言和身旁。
“没有,我……我什么都没想啊。”言和回答说。她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一夜,在雨声中,就这样平静地渡过了。大概凌晨四点,言和就爬起来,打着伞,跑到了之前通知的地点集合。
四盏氙气灯,把广场照得通亮。大家乘着红红绿绿的伞,站在广场上。言和穿着短袖的黑色衣服,一条牛仔中裤,和凉鞋,凌晨四点的气温让她感觉到有些凉。
十几辆大巴车停在广场旁边,逐一打开车门,人们迅速涌入车内,言和也不例外。
车内很黑,加上大家都湿漉漉的,有一股水的气味,难以言说。车里还有几名士兵,拿着竹编的框子,给他们分发救生衣和袖标。橘黄色的救生衣,里面塞了一寸多厚的泡沫,红色的袖标,黄字写着“志愿者”。
言和郑重地穿上救生衣,戴上了袖标。沿着颠簸的路,开了一个小时,前挡风玻璃的雨刷摇来摇去,毫不停歇。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大了。等到天亮了,他们到了江陵县的渡口。最早是说从荆州渡江的,后来临时改成了江陵渡江,说这边的江水平静一些。
江陵县的渡口,那一间间屋舍都被淹没了,看招牌,那里应该是渡口的办公场所。汽车开上渡轮,渡轮再缓缓渡过长江,到了公安县的境内。沿着水泥路,继续朝着公安县行驶而去。
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最后停到了公安县的一个体育坪上,这里几乎没有积水。在车上,那几个士兵反反复复地告诉了他们,哪些事情必须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可以做。
下了车,上级要他们不要打伞,一千多人站在了坪里。
坪的东侧有几个木箱子堆起来的小平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打着领带,梳着寸头,同样淋着雨,他左手拿着几张湿漉漉的文件复印件,右手拿着话筒。
“关于启用荆江分洪区的请示。国务院、国家防洪抗旱指挥部:今年8月15日,荆州市沙市水文站水位已经达到44.90米。湖北省委、省人民政府同意……专此请示,请批复。湖北省人民政府。1998年8月16日。”
下面的人,一丝不苟地听着文件。平日里新闻广播念文件,大多数人都是心不在焉的,而这份文件,仿佛是直接关系到生死存亡。
讲话人停顿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地继续读着:“国务院关于同意启用荆江分洪区的批复。湖北省人民政府:你省《关于启用荆江分洪区的请示》收悉,现批复……批复如下:同意启用……”
十分钟的讲话,显得比十年还要长。
现在,言和重新回到了公安县城,街上的积水已经漫到了膝盖。天空乌云密布,大雨织起一张恐怖的大网,笼罩在公安县城。这一天,仿佛神话故事中的世界末日一般。
大多数街道都已经停电,天不够亮,熟悉的建筑显得阴森而又恐怖。言和伫立在一条马路中间,抬起头,顺着这笔直的马路望过去。路边的混凝土电线杆,东倒西歪,上面挂满了复杂的线路。街边是五六层高的房子,高低错落。屋顶上大多有扩建的棚子,房子的立面也被空调外机和各种广告灯弄得混乱。那纪念大禹的古鼎,也盛满了雨水,一股酸臭味儿。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也是那么陌生。言和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
街边的店面基本关了门,没关门的就被水泡着。塑料袋、矿泉水瓶、一次性饭盒,肆意地飘在街道的积水上。
言和浑身湿透,雨水让她的头发黏在一起,雨滴落到额头上,向下缓缓滑着,然后顺着言和的眉毛,向旁边流去。在言和的脸上,留下一道道印迹。
霓虹灯不再闪烁,只留下暗淡的灯管。街上不再有行人,只有扛着大小行李的灾民。没有了温暖的路灯,没有了穿梭的汽车,没有了粉面铺的水蒸气,没有了菜市场的喧嚣声。
十几个小时,三十四万居民,必须全部离开自己最亲最熟的故乡。闪电时不时刺激着言和的眼睛,雷鸣成为了雨声的伴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