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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心》(六)

2023-01-12 06:00 作者:消融の雪球  | 我要投稿


  冬天的傍晚。一月底。未到用餐和门诊时间。候诊室门框上钉着一张白纸,上面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字:

  不准在寓所里嗑瓜子。

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


  下面是博尔缅塔尔用蓝铅笔写的像纸杯蛋糕似的大字:

  下午五点至上午七点禁止弹奏任何乐器。

  随后是济娜的字:

  您回来时,请告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费奥多尔说,他是和施翁德尔一起走的。

  又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的字:

  我等玻璃师傅要等一百年?

  达里娅·彼得罗夫娜的字(印刷体):

  济娜去商店了,她说她会把他领回来的。

  餐室里一片傍晚景象,真丝灯罩下的电灯已经亮了。餐橱反射出一道道分成两半的光——餐橱的每块车边镜子上都贴着交叉的纸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俯在桌上专注地读着摊开的报纸。愤怒的闪电不时扭曲他的脸,牙缝里断断续续挤出几句话。他在读一条简讯:

  毫无疑问,这是——借用腐朽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说法——他的私生子。我国从事伪科学的资产阶级便是这样寻欢作乐的!他们每人都会占用七个房间,直到司法机关的利剑在他们头上闪起红色的光芒。

施……尔


  两堵墙后面不断传来得意而又熟练的三弦琴声。“月亮照呀,照呀”的俏皮变奏和简讯的文字,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头脑里讨厌地搅成一锅粥。读完简讯,他祛邪似的回头啐了口唾沫,又机械地哼起三弦琴弹奏的曲子:
“月亮照呀……照呀……月亮照呀……照呀……呸!缠着没完,这该死的曲子!”
  他按铃。厚厚的门帘中出现济娜的脸。
  “告诉他,五点了,该停了。再叫他来这儿。”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坐在桌旁的圈椅里,左手夹着一截褐色雪茄。门帘旁,斜倚门框站着一个两脚交叉、矮小而又丑陋的人。他的头发很硬,就像田野里拔掉又重新长出的一丛丛草。脸上蒙着没有刮过的汗毛。额头极低。两道蓬乱的黑眉毛上面,几乎就是毛刷一样浓密的头发。
  左腋下已经裂口的上衣,沾了些许麦秆碎屑,条纹裤的右膝有个窟窿,左膝上一摊淡紫色油漆。此人脖子上系着刺眼的天蓝色领带,佩一枚人造红宝石别针。这条领带的颜色那么怪异,以至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合上疲倦的眼睛,便在黑暗中看到,忽而天花板上,忽而墙上,有个带天蓝色光环的燃烧火炬。睁开眼睛,他同样觉得眼花,因为地板上反射出扇形光亮的半高漆皮鞋和白袜套,立即扑入眼帘。
“像穿了一双套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快地想。他叹口气,吸了两口已经熄灭的雪茄,想把雪茄重新点上。站在门口的人不时用混浊的眼睛看看教授,顾自抽烟,任凭烟灰落在胸衣上。
  墙上,木雕榛鸡旁的挂钟敲了五下。钟内机械的声响尚未停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便说:
  “我好像说过两次了,请您不要睡在厨房的炉灶边上,特别是白天,是吗?”
  那人嘶哑地咳了一声,像是喉咙里卡着小骨头,回答:
  “厨房里的空气闻着舒服。”
  他的声音极怪,低沉而又洪亮,仿佛小木桶里的回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摇摇头,问:
  “哪儿弄来的这种垃圾?我说领带。”
  那人噘着嘴,顺着教授的手势垂下眼睛,喜欢地看了看领带。
  “怎么是‘垃圾’?”他说,“挺阔气的领带。达里娅·彼得罗夫娜送的。”
  “达里娅·彼得罗夫娜送了您一件劣等品,就跟这双皮鞋一样。这是什么亮光光的玩意?哪来的?我说什么啦?买双像样的皮鞋。可这是什么?难道博尔缅塔尔大夫会买这种鞋?”
  “是我让他买漆皮鞋的。我怎么,低人一等?您到库兹涅茨桥去看看,所有人都穿漆皮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住摇头,随后厉声说:
  “以后不许在厨房里睡觉。懂吗?这太不像话!您得知道,您在那儿不方便。那儿有女人。”
  那人顿时沉下脸,嘴唇噘起。
  “咳,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什么高贵的太太。普通佣人,架子拿得像政委夫人。这都是济卡告的刁状。”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严厉地瞥了他一眼:
  “不准叫济卡,得叫济娜!懂吗?”
  沉默。
  “懂吗?我在问你!”
  “懂了。”
  “扔掉脖子上这种垃圾。您……你……您去照照镜子——您像什么。像住板棚的贫民。烟头不准丢在地上,我都说过一百遍了。往后我不想在家里再听到一句脏话!不准随地吐痰!这是痰盂。用厕所要注意卫生。不准和济娜胡扯。她对我说了,您常常在暗处守候她。您得注意!还有,谁这样回答病人啦:‘狗才知道!’您怎么,真以为您在小酒店里?”
  “怎么说呢,老爹,您管我也管得太厉害了。”那人突然哭丧着脸说。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唰地红了,眼镜闪出光亮。
  “这儿谁是您老爹?油腔滑调什么?往后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叫我得用名字和父称!”
  那人燃起反抗的表情。
  “您怎么没完没了……一会儿不准随地吐痰,一会儿不准抽烟。一会儿不准乱走……这究竟是怎么啦?跟坐电车似的。您还让我过日子吗?至于叫您‘老爹’,这您生的什么气。难道我请您给我动手术啦?”那人愤愤地吠叫着,“干得真不赖!抓来一只动物,两下三下剖开脑瓜,可这会儿又嫌弃他。也许我还不同意做手术。再说(那人朝天花板翻起眼珠,仿佛在回忆什么公式),再说我家属也不同意。也许,我有权起诉。”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雪茄掉了。“嘿,真不是东西。”一个念头倏地掠过脑际。
  “把您变成人,您倒不满意了?”他稍稍眯起眼睛,问,“也许,您宁愿重新到泔水池里刨吃的?待在门洞里挨冻?要是我原先知道……”
  “您怎么老是训人——泔水池,泔水池。反正我能弄到自己的一块面包。可我要是在您手术刀下死了呢?您怎么说,同志?”
  “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恼火地吼道,“我不是您的同志!荒唐!”他不由暗暗叫苦,“噩梦!噩梦!”
  “当然,那还不是……”那人嘲笑说,随即得意地挪开交叉的腿,“我们理解,先生。我们哪配做您的同志!根本不配。我们没上过大学,没住过十五个房间、带浴室的房子。不过现在得把这一套收起来。现在每人都有自己的权利……”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脸色发白,听着那人的议论。那人把话打住,捏着嚼烂的烟头,故作姿态地朝烟灰缸走去。他的步态摇摇摆摆。他在烟灰缸里久久捻着烟头,那表情分明在说:“行了吧!行了吧!!”捻灭烟头,刚走几步,突然咯咯地咬着牙齿,把鼻子伸进胳肢窝里。
  “抓跳蚤得用手指!得用手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恼火地喊,“我不明白,您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跳蚤?”
  “看您说的,难道是我养的跳蚤?”那人生气了,“明摆的事,跳蚤喜欢我。”他说着用手指在腋下的衣袖衬里上摸了一阵,扔出一小团棕红的棉絮。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目光投向天花板上的花纹,手指在桌上打起鼓点。那人掐死跳蚤,走近椅子,径自坐下。他在上衣翻领两边垂下双手,眼睛斜睨着格子镶木地板。他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心里十分得意。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朝他皮鞋圆头上亮得刺眼的光斑瞅了一眼,眯起眼睛,问:
  “您还有什么事要说?”
  “谈不上有什么事!只是想麻烦您一下。我需要证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震。
  “嗯……见鬼!证件!真的……嗯……也许,这可以想想办法……”他的声音显得惶惑而又苦恼。
  “行行好吧,”那人自信地说,“没证件怎么行?这事,我可是抱歉了。您自个儿知道,没证件的黑人是不准存在的。首先,公寓管委会……”
  “这和公寓管委会有什么相干?”
  “怎么有什么相干?他们一见我就问:‘呵,尊敬的,你什么时候来报户口?’”
  “咳,你呀,上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沮丧地喊道,“‘他们一见我就问……’想想也知道,您会对他们说什么。可我叮嘱过您,没事别到楼梯上乱转。”
  “怎么,我是囚犯?”那人诧异了,甚至他的红宝石也闪耀出真理的光辉,“这怎么叫‘乱转’?您的话够难听的。我出去走走,跟所有人一样。”
  他说着,用两只穿漆皮鞋的脚蹭蹭镶木地板。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吭声,眼睛望着边上。“不管怎样,得克制自己。”他想。他走近餐橱,一口气喝了一杯水。
  “很好,”他比较平静地说,“问题不在于话怎么说。那么,您的这个可爱的公寓管委会说什么来着?”
  “公寓管委会还能说什么……您骂它可爱的那是骂错了。公寓管委会保护正当权益。”
  “谁的正当权益,请问?”
  “那还不清楚,谁的——劳动者的。”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两眼一瞪。
  “您怎么是劳动者?”
  “那还不清楚,不是耐普曼①。”
  “嗯,好吧。那么为了保护您的革命权益,公寓管委会想干什么?”
  “那还不清楚,给我报户口。他们说了,哪见过没户口的人住在莫斯科,这是一。而最主要的,得有户口登记卡。我可不愿当黑人。再说,工会、职业介绍所……”
——————
①苏联新经济政策时期(1921—1936)出现的资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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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我凭什么给您报户口?凭这条台布,还是凭我自己的身份证?总得考虑具休情况吧!别忘了,您是……这个……嗯……您是,这么说吧,意外的产物,实验室的产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越说越没把握。
  那人得意地沉默着。
  “很好。为了给您报户口,办理一切,按你们这个公寓管委会的意见,究竟要做些什么?要知道,您连姓名都没有。”
  “这您就说得不对了。名字我完全可以自己取。我已经登过报,有名字了。”
  “您叫什么名字?”
  那人整整领带,回答:
  “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①。”
  “别装傻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阴郁地回答,“我和您说的是正经话。”
  一丝冷笑扭曲了那人的胡子。
  “我真不明白,”他得意而又得理地说,“我骂娘不行,随便吐痰不行。可我就听见您说:‘傻瓜,傻瓜。’看来只有教授可以在俄罗斯联邦骂人。”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满脸通红,倒水时,打破了杯子。他又拿了个杯子,喝了点水,暗想:“再过几天,他就要教训我了,还理由十足。我没法控制自己。”
——————
①波利格拉夫,意为复印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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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分外客气地弯了弯腰,随即坚定地说:“对不起。我神经紊乱。您的名字我觉得挺怪。我想知道,您是从哪儿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名字?”
  “公寓管委会出的主意。他们一边翻日历,一边问我‘你要哪个’,我就选了这个。”
  “哪本日历上都不可能有这类名字。”
  “真是怪了,”那人冷冷一笑,“您检查室里明明挂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站起来,伸手按了墙上的电铃。听到铃声,济娜来了。
  “把检查室里的日历拿来给我。”
  冷场。济娜把日历拿来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
  “哪儿有?”
  “三月四日是他的诞辰。”
  “翻给我看……嗯……见鬼。把它扔到炉子里去,济娜,马上烧掉。”
  济娜害怕地瞪着眼睛,拿起日历走了。那人责备地摇摇头。
  “倒要请教您姓什么?”
  “我同意沿用我原先的姓。”
  “什么?原先的姓?那是什么?”
  “沙里科夫。”

————

  诊室的写字台前站着公寓管委会主任,穿皮上衣的施翁德尔。博尔缅塔尔大夫坐在圈椅里。他被严寒冻红的脸上(他刚回来)满是迷茫,就像坐在边上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怎么写?”教授烦躁地问。
  “这有什么难的,”施翁德尔说,“问题并不复杂。写个证明,教授公民。兹证明此人确系沙里科夫·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嗯……生于您的寓所。”
  博尔缅塔尔大夫困惑地在圈椅里动了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抽胡子。
  “嗯……见鬼!再想不出比这愚蠢的说法。他根本不是生的,无非……嗯,总之……”
  “这是您的事,”施翁德尔平静而又幸灾乐祸地说,“他究竟是生的,还是不是生的……总之,是您做了实验,教授!所以,是您造出了沙里科夫公民。”
  “这很简单。”沙里科夫从书柜旁,像狗叫似的插了一句。他在欣赏镜子深处映出的领带。
  “我请您不要说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好气地说,“您说‘这很简单’,完全不对,这很不简单。”
  “我怎么可以不说话。”沙里科夫气恼地嘟哝。
  施翁德尔立刻支持他。
  “对不起,教授,沙里科夫公民完全正确。这是他的权利——参加讨论他本人的命运问题,况且事情牵涉到证件。证件可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这时,一阵震耳的电话铃打断了谈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对着话筒说:“喂……”随即涨红了脸,喊道:
  “请不要为这些小事来打扰我。这和您有什么相干?”说完狠狠地把话筒摔到支架上。
  施翁德尔喜形于色。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紫涨着脸,大声说:
  “总之,我们把这事办掉吧。”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草草写了几行字,随后恼火地大声念道:
  “‘兹证明’……鬼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嗯……‘此人系实验室脑手术实验的产物,现需申请证件’……见鬼!我根本就反对领这种愚蠢的证件。签名:‘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真是怪事,教授,”施翁德尔满脸不快,“您怎么能说证件是愚蠢的?我不允许没证件的人住在公寓里,再说他在民警局的兵役登记簿上连个名字都没有。万一跟帝国主义强盗打仗了……”
  “哪儿打仗我都不去!”沙里科夫倏地沉下脸,对着书柜像狗叫似的喊道。
  施翁德尔呆住,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客气地对沙里科夫说:“沙里科夫公民,您说这话可是没有起码的觉悟。登记服兵役还是必要的。”
  “登记可以,打仗——没门。”沙里科夫厌恶地回答,一面整整领结。
  这次轮到施翁德尔为难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愤恨而又阴郁地和博尔缅塔尔对视了一眼:“倒霉,得听大道理了。”博尔细塔尔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在手术时受了重伤,”沙里科夫低声哀叫,“你瞧,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他指了指自己脑袋。他的额头上横着一道很新的刀疤。
  “您这是闹无政府主义,闹个人主义?”施翁德尔问,两道眉毛高高扬起。
  “我应当享受白卡①。”沙里科夫回答得很干脆。
  “嗯,好吧,这暂时不重要,”深感意外的施翁德尔说,“现在的事实是,我们把教授的证明给民警局送去,那儿就可以给您发证件了。”
  “我想问一声,这……”显然心中有事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突然打断他,“您管的这幢楼里有空房间吗?我愿意买一间。”
  施翁德尔褐色的眼睛里闪出浅黄的光亮。
  “没有,教授,非常遗憾。以后也不会有。”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双唇紧闭,没再说什么。这时,电话铃又发疯似的响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也不问,默默从支架上摘下话筒,话筒转了几转,吊在蓝色电线上不动了。在场的人全都一怔。“老头儿火透了。”博尔缅塔尔暗想。施翁德尔两眼炯炯发光,躬了躬身,走了。
——————
①免服兵役的证书。
——————
  沙里科夫穿着吱吱直响的皮靴跟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教授和博尔缅塔尔两人。少顷沉默,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微微摇头,说:
  “这是一场噩梦,真的。您看见吗?我对您发誓,亲爱的大夫,这两星期我受的折磨超过以往的十四年!这狗杂种,我告诉您……”
  远处传来低沉的打破玻璃的声音,随后隐约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旋即沉寂了。不知什么鬼东西贴着走廊的墙壁窜过,朝检查室跑去,在那儿砰的一声打翻了什么,一刹那,重又从走廊上跑回去。几扇门被重重地关上。依稀可以听见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在厨房里的喊声。接着,沙里科夫号叫起来。
  “我的上帝,又出事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喊着朝房门冲去。
  “猫,”博尔缅塔尔立刻猜到,旋即,撒腿跑了出去。他们沿着走廊直奔前室,又从前室弯到通向厕所和浴室的走廊上。厨房里跑出济娜,正好撞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我说过多少次,千万别让猫进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发雷霆,“他在哪儿?!伊凡·阿诺尔多维奇,看在上帝分上,去对候诊室的病人说一声,让他们别怕!”
  “这该死的魔鬼在浴室里,浴室里。”济娜气喘吁吁地喊。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猛推浴室门,那门纹丝不动。
  “马上开门!”
  没有回答。落锁的浴室里有什么东西跳到墙上,脸盆跌落,沙里科夫粗野的嗓子在门后嘶哑地喊着:
  “我这就揍死你……”
  水管发出咕噜噜的响声,随后自来水哗哗地流起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肩膀靠在门上,开始撞门。满头大汗的达里娅·彼得罗夫娜气歪了脸,出现在厨房门口。随后,浴室天花板下开向厨房的气窗玻璃破裂,从中飞出两块碎玻璃,接着掉下一只皮毛上有一圈圈虎纹、脖颈上像旧警察似的系着天蓝色领结的硕大公猫。它一头栽在桌上的鱼盆里,把鱼盆砸成直的两半,又从鱼盆跳到地上,支着三条腿原地转身,仿佛跳舞似的,抬起右腿,旋即钻进通向后楼梯的门缝。门缝扩大,公猫消失,露出一张包头巾的老太婆的丑脸。她白点花样的裙子飘进厨房。老太婆用食指和拇指擦擦瘪嘴,两只浮肿、尖利的眼睛环顾厨房,好奇地叹道:
  “噢,上帝!”
  脸色发白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走进厨房,厉声问老太婆:“您有什么事?”
  “我想看看会说话的狗。”老太婆赔着笑脸回答,一边画着十字。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色更白了,他逼近老太婆,低声然而吓人地说:
  “马上从厨房里滚出去!”
  老太婆退到门口,满脸委屈,说:
  “您凶什么呀,教授先生。”
  “滚,我说!”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说,两眼瞪得溜圆,仿佛猫头鹰。老太婆刚一出去,他便亲手碰上后门。“达里娅·彼得罗夫娜,我对您说过,别让外人进来!”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达里娅·彼得罗夫娜绝望地回答,两只裸露的手捏成两只拳头,“我有什么办法?整天都有人往这儿钻,扔了活儿也拦不住。”
  浴室里哗哗的流水声低沉而又可怕,但没有沙里科夫的声音。这时,博尔缅塔尔大夫来了。
  “伊凡·阿诺尔多维奇,我请您……嗯……那儿有多少病人?”
  “十一位。”博尔缅塔尔回答。
  “让他们回去,今天我不看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弯起手指,在门上敲了几下,喊道:“请马上出来!您干吗锁门?”
  “哎——哎!”沙里科夫的声音哀怨地回答。
  “见鬼!……我听不见,拧上水龙头。”
  “汪!汪!……”
  “拧上水龙头!他干什么啦,莫名其妙……”狂怒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吼叫。
  济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开门,从厨房里探头张望。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用拳头在浴室门上狠狠捶了一下。
  “他在这几!”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在厨房里喊。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冲进厨房。天花板下破碎的气窗里露出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的脑袋,随后,他把脑袋伸进厨房。脸扭歪了,两眼泪汪汪的,鼻子旁给抓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您疯啦?”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干吗不出来?”沙里科夫自己也害怕,忧伤地回头看了看,回答:
  “我把门锁碰上了。”
  “把锁打开。怎么,您从没见过锁?”
  “打不开,这该死的锁!”波利格拉夫惊慌地回答。
  “我的爷!他把保险一起碰上了!”济娜两手一拍,叫起来。“门锁上有个按钮!”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喊,尽量盖过水声,“您把按钮往下按……往下按!往下!”
  沙里科夫消失,一分钟后重又出现在气窗里。
  “啥也看不见。”他恐惧地在气窗里喊。
  “开灯。这家伙吓坏了。”
  “死猫把灯泡打碎了,”沙里科夫回答,“我想抓那混蛋的腿,碰开了水龙头,这会儿找不到。”
  三人全都两手一拍,呆住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博尔缅塔尔、济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并排坐在浴室门口卷成一卷的湿地毯上,屁股压紧地毯堵住门缝。门卫费奥多尔举着点燃的蜡烛——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婚礼上的蜡烛——沿着木梯,朝气窗爬去。他穿灰色大方格裤子的屁股在空中一闪,消失在窟窿里。
  “嘟……哎——哎!”透过哗哗的水声,沙里科夫不知在喊什么。
  响起费奥多尔的声音: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反正得开门,让水流出去,我们可以从厨房里把水吸干。”
  “开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气呼呼地喊。
  三人一起从地毯上站起来,浴室的门开了,水立刻涌到走廊上。水在这儿分成三股:一股笔直流向对门厕所,一股右拐,流向厨房,一股左拐,流向前室。济娜一蹦一跳地跑过去,关上通往前室的门。费奥多尔踩着齐踝的水从浴室里出来,莫名其妙地笑着。他像是穿着一身漆布衣服——浑身湿透。
  “勉强堵住,压力真大。”他解释说。
  “这家伙在哪儿?”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边骂边抬起一条腿。
  “不敢出来。”费奥多尔冷笑着说。
  “要打我吗,老爹?”浴室里传出沙里科夫的哭声。
  “笨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简短地回了一句。
  济娜和达里娅·彼得罗夫娜把裙子挽到膝盖处,赤脚,沙里科夫和门卫同样赤脚,把裤腿卷得高高的,一起用湿抹布在厨房的地上吸水,把水拧进污水桶和水池。无人照看的炉子呼呼作响。水穿过房门流到回声很响的楼梯上,漫出栏杆,一直漏进地下室。
  博尔缅塔尔踮着脚尖,站在前室地板上的积水中,通过稍稍打开、仍用铁链锁着的门和外面说话。
  “今天不看了,教授不舒服。请朝后退一退,我们的水管裂了……”
  “那得什么时候看?”门外的声音坚持着,“我只要一分钟……”
  “不行,”博尔缅塔尔改用鞋跟着地,“教授躺在床上,水管裂了。请明天来。济娜!亲爱的!先来这儿擦,要不水流到正门楼梯上去了。”
  “抹布不顶用。”
  “我们这就用茶缸舀,”费奥多尔应声说,“这就用茶缸舀。”门铃声一次接着一次,博尔缅塔尔的鞋已经全部浸在水里。“那什么时候手术?”门外的人缠着不放,还想把头伸进门缝。
  “水管裂了……”
  “我可以穿套鞋……”
  青色的人影不断出现在门外。
  “不行,请明天来。”
  “我是预约的。”
  “明天吧。水管裂了,里面全是水。”
  费奥多尔忙不迭地在教授脚边用茶缸舀水。破相的沙里科夫另想办法。他把一块大抹布卷成一卷,身体趴在水里,用抹布卷把水从前室推回厕所。
  “你干什么,鬼东西,要让所有的房间都进水?”达里娅·彼得罗夫娜气呼呼地说,“把水拧到水池里去。”
  “还拧到水池里去,”沙里科夫回答,两手划着混浊的水,“都流到大门口了。”
从走廊里吱吱地推出一张长椅。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穿着蓝条子短袜,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伊凡·阿诺尔多维奇,别回答了。您去卧室休息一下,我把鞋给您。”
  “没关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别在意。”
  “您得穿上套鞋。”
  “没关系,反正脚已经湿了。”
  “哎呀,我的上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过意不去。“这家伙太坏!”沙里科夫突然应声说。他蹲着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汤碗。
  博尔缅塔尔碰上门,忍不住笑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鼻翼鼓起,眼睛闪出光亮。
  “您说谁?”他居高临下地问沙里科夫,“请问。”
  “我说猫。简直坏透了。”沙里科夫回答,眼睛滴溜溜乱转。
  “我说,沙里科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喘了口气说,“我还从没见过比您更无耻的家伙。”

  博尔缅塔尔嘻嘻一笑。
  “您简直是无赖,”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继续说,“您怎么敢说这种话?这都是您干的,可您居然……不!鬼知道这算什么!”
  “沙里科夫,您倒说说,”博尔缅塔尔插话,“您抓猫还要抓多久?真不害臊!要知道,这不成体统!野人!”
  “我怎么是野人?”沙里科夫板着脸说,“我根本不是野人。猫待在屋里,叫人受不了,东钻西跑,偷吃东西。达里娅做的馅儿,就是让它报销了。我想教训教训它。”
  “该教训的是您自己!”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回答,“您到镜子前照照您那副尊容。”
  “险些把我眼睛抓瞎了。”沙里科夫阴沉地说,举起一只又脏又湿的手摸摸眼睛。
  被水泡得发黑的镶木地板有点干了,所有的镜子都像浴室里似的蒙上一层水汽。门铃声停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穿着大红的山羊皮便鞋站在前室里。
  “这是您的工钱,费奥多尔。”
  “太谢谢了。”
  “您这就去换一身衣服。对,再上达里娅·彼得罗夫娜那儿喝点伏特加。”
  “太谢谢了,”费奥多尔犹豫片刻,随后说,“还有件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很抱歉,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得赔七号里一块玻璃……沙里科夫公民扔的石头……”
  “打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脸上顿时起了愁云。
  “哪里,打七号里当家的。他已经说了,要去法院控告。”
  “见鬼!”
  “沙里科夫抱住他家的厨娘不放,当家的赶他走。嘴,两人吵架了。”
  “看在上帝分上,以后再有这种事,请您马上告诉我!得多少钱?”
  “一个半卢布。”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掏出三个锃亮的半卢布硬币,交给费奥多尔。
  “还赔那坏蛋一个半卢布,”门口传来沙里科夫喑哑的声音,“他自个儿……”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转过身,咬紧嘴唇,默默抓住沙里科夫,一直把他推进候诊室,用钥匙锁了门。沙里科夫立即抡起拳头打门。
  “不许打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有气无力地喊。
  “咳,说真的,”费奥多尔意味深长地说,“这种无赖,我一辈子都没见过。”
  博尔缅塔尔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请别激动。”
  精力充沛的医生打开候诊室的门,旋即从那儿传来他的声音:
  “您怎么?在小酒店里?”
  “就该这样……”费奥多尔果断地说,“就该这样……再打他两个耳光……”
  “瞧您说的,费奥多尔。”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忧伤地嘟哝。
  “那还不是,您太受罪,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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