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数码最近总是做噩梦。说来奇怪，美好的梦总是会随着意识清醒被慢慢忘记，但噩梦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清晰。

噩梦的内容似乎围绕着同一个主题，但从不重复。最开始，数码梦见自己被孤立起来，很多人围成一圈嘲笑自己。然后是自己的东西被画满恶心的涂鸦。然后是被散播了奇怪的谣言，所有人见到自己都会窃窃私语。最近的一次，数码梦到自己被挂在高处，随着风晃来晃去。

很奇怪，这些噩梦有种熟悉感，而且逻辑清晰，就像这是自己曾经实际经历过的事情一样。但是，半夜惊醒、刚刚的噩梦还在脑内回荡的时候，数码却没法从这些梦出发想起任何相关的记忆。

小时候的数码体格又小又瘦，和同龄人比起来甚至称得上发育不良。所以受到排挤和嘲笑，被特殊关照，因此产生自卑心理之类的事情都确确实实发生过。但是，在情况变得严重起来之前，是一位马娘向自己伸出了手，让自己重新获得了奔跑起来的勇气。

现在想来，是她带自己走出了阴影，大概这也是自己现在喜欢马娘的原因之一。但是为什么还会做这种梦呢？

在寂静无声的环境中听着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感觉一点也不好。数码只要闭上眼，梦中脚下悬空，被随时可能坠下的恐惧感包围，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的感觉就会立刻杀回。

如果出门散心的话可能会把速子也惊醒。数码只能瞪眼盯着天花板，直到在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以某种类似于失去意识的方式突然睡着。

可速子还是醒了，可能是自己无意中弄出了什么声响吧。

“啊，速子同学……对不起。”

“……嗯？我只是起一趟夜，没什么可对不起的。”

“是，是这样啊……”

速子穿上拖鞋，摸着黑往卫生间走去。

“那你是为什么醒着呢？”

“我的事情……没关系啦，速子同学不用在意。”

“……不用在意吗。”

速子打开门，给这个话题按下了暂停键。数码重新盯回天花板，等到一阵水声之后，又听到速子的声音。

“数码君，闭一下眼。”

虽然没能理解，数码还是按照指示乖乖闭上眼。几乎是在她闭眼的下一刻，房间里亮了起来。

“诶？”

“如果不闭眼的话会被闪到的。”

速子没有转头，在数码的注视下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了自己和数码的两套校服。

“我想出去转转，能不能请你陪我一起？”

速子的脸在灯光衬托下失去了距离感。数码感觉心跳的越来越快，嗓子也有点干。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一览无余。

难道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数码的头有点发晕。

其实说到底，在速子提出要求的时候，答案就只有一个。

……

“嘿嘿嘿，能被速子同学邀请……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那就好。根据我的粗略观察，这里远离祭典中心，却是观赏烟火大会最好的位置……”

速子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河堤上的视野有多开阔，和会场相比有多少优势等等。数码抓到她说话中的空档，轻轻敲了敲自动售货机。

“速子同学想喝什么？”

“随便什么果汁就好。”

数码塞入硬币，从里面取了两罐葡萄汽水，递给速子一瓶。她是做了帮速子打开易拉罐的准备的，但速子好像清楚拉环的作用。

汽水很甜。但比起味道，数码更喜欢开罐时放气的声音，听了就会让人心情骤然放晴。

“速子同学竟然不喝红茶吗？”

“瓶装的茶饮一点也不好喝，我之前尝试过，完全没办法接受。”

速子说着又喝了一大口，她愉悦的样子让数码松了口气。

“我是分不清有什么区别啦……”

“比起真正的红茶来说，不自然的甜味太多了，会盖住原本的茶香。不过我也不觉得那些饮料里真的会有茶叶就是了。”

“但速子同学不是喜欢甜味吗？”

“还是有区别的。虽然同样是摄入糖分，根据味道来源的不同，甜味和甜味之间也有所不同。合成甜味剂与蔗糖不能混为一谈，只有这一点我绝不让步。”

但是你手里拿的就是合成甜味剂呀。数码看着速子喝的津津有味，决定还是不要说穿这一点比较好。

“……嘿嘿，速子同学真是怪人。”

“如果以他人的评价为标准，数码君也是不折不扣的怪人哟。”

速子转过身，顺着河堤向前走去。数码迈步跟在后面，和速子一同迎着夜里的微风散步。周围没有人，隐约能听到远处祭典里传来的音乐声。

“说不定正因为都是怪人，我们才会分到同一间宿舍里呢。”

“觉得很不幸吗？”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吗！”数码微微抬起头。“速子同学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就好像我们很早就认识一样。所以我很喜欢速子同学哦！”

速子脚步一顿，易拉罐从手中脱手落下，掉在草坪上。汽水从罐口汩汩流出，空气中一时间满是葡萄味。

“啊——抱歉。”速子轻轻蹲下，把罐子捡起来。“但是这样的话就喝不了了啊，真是浪费。”

“那我的给速子同学……啊。”

“……”

“……”

两人的脸肉眼可见地慢慢涨红，相对无言。

“总之，嘛……先去找个垃圾桶吧。”

“嗯，我记得那边就有……”

速子转向数码指的方向，正好在数码眼中藏起了自己的表情。

数码等她走出了几步才跟上去。这么说来，速子很像过去唯一在自己记忆中出场的那名马娘，真的很像。

到底是不是呢？

她不想深究。是不是都无所谓，毕竟现在在她眼中出现的只有自己的室友爱丽速子，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变化。

 

6

速子终于确信了。她们曾经见过，因为她也对数码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的自己和现在天差地别，只是仗着点聪明就无比自大的臭小鬼而已，所以速子很少回忆过去。加上也没发生过什么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事，那些记忆也就逐渐被淡忘了。

已经忘却的回忆，想要再捡起来是需要时间的。速子理解这一点，所以只是强压下去心里的好奇，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个触手可及的数码上。

她在自己身边并排走着，小口啜饮手里的汽水。

这个夜晚不同以往，祭典灯光温柔地点燃了天空的边界，往暗蓝色的夜空里混进了一丝暖黄，像是某种人造的晚霞。河堤上很静，只有她们两人的身影映在下方偶尔泛起微波的河面上。在祭典的高潮开始之前，这里就是独属于二人的小世界。

身体里的某种本能告诉速子，她现在应该提起什么话题。

“……烟火大会还没开始吗。”

“嗯，不过也快到时间了，速子同学就好好期待吧。”

“烟花的本质不过是焰色反应而已，如果想看的话，我的实验室里每天都能见到。”

“不一样啦。烟火大会是某种气氛，融入在背景之中。单纯的想要体会这种气氛也是一种选择，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处在其中时自己的心情。就像是……速子同学可能没法明白吧，像是演唱会时的应援口号一样。自己的心情，以及在这种心情下产生的想法，比烟花本身要重要得多。”

数码看着即将绽放出烟花的天空，眼里闪闪发光。

“——啊，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哦？”

“不用补充这一句我也明白哟。”

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情吗？

心情只是化学物质的副产物，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并不值得期待。

速子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想，因为自己从未预料过，自己身体的激素水平会因为数码而显著升高。

如果像她说的那样，烟火大会作为一种环境因素，将气氛按照这个方向进一步延伸呢？速子好奇着那时会发生什么，但又不敢想象。

“数码君你之前也参与过烟火大会吗？”

“勉强算是吧……”数码的目光投向前方，仿佛真的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不过这种活动，自己一个人看没什么意思。以前参加烟火大会更多是往人多的地方凑，去捕捉其他人看烟花时的反应……我觉得这样并不算是看烟花就是了。”

“那这次会不会有点无聊？毕竟我把你拉到了这么偏的地方……”

“诶？没有哦，速子同学愿意陪我，我从心里感到荣幸——不对，应该说是至福吧！”

“……这样啊。那实验就算是圆满成功了呢。”

速子硬着头皮，故作从容地和数码对话。粉色的长发每一次在她眼前跳动，都会令她的防线动摇一分。

“数码君，我想——”

速子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用力抓住了，话语就此终结。虽然没有被向后拉，自己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转向数码。

“我知道的。”数码看着速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速子同学想说什么。”

她抿着嘴，嘴角微微颤抖，似乎是想笑，脸上的肌肉又已经不听自己控制。想必现在的自己也是这副表情吧？

开口的瞬间，一朵硕大的烟花在半空绽放，剥夺了地上的一切声响。彩光照亮数码的一半脸庞，让速子所见除此之外的一切景象都蒙上了一层迷雾。

“我■■■■■■■■■■。”

“——”

以这一声巨响为开幕，难以计数的烟花相继升上天空，河面的平静彻底被打破了。在鼓点般有节奏的爆炸声中，远处的人声似乎也一下子沸腾起来。

“我……没听见。”

“我是说，我愿意一直做速子同学的实验对象！”

数码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脸上红扑扑的，像是和平日里的她完全不同的另一位少女。

“……哼哼，没想到真的被猜中了啊。”速子轻轻笑着，低下头去。“不过，数码君的说法错了。”

“诶……？”

“如果是由你来说的话，就不叫实验对象，而是自愿受试的志愿者了啊。”

“志愿者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如说，我正需要这个。”

烟火打着节奏，人声谱着旋律。在喧嚣的背景声中，两人的目光再次相迎。

“那么，我就记下这句承诺了，志愿者君。”

眼前的景象像梦一样。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梦一样。速子很怕自己下一次眨眼后会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

接下来，在彻底被卷入眼前暧昧的气氛之前，还有最后一件需要解决的事。

接下来……

速子一手搭住数码的肩。她的身材相比自己矮了不少，肩膀也小一些，速子把手放上去的时候甚至不敢太用力。

“能不能告诉我，你噩梦的内容？”

 

7

数码今晚没有再做噩梦。躺在床上，心里无比安心。

果然速子同学说的是对的。只要和其他人说出来之后，相同的噩梦就会离自己远去。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也缺了些真实感。数码从没想过，也从来没准备好面对过那样的速子。

感觉就像是同人本里面的剧情……水到渠成。

速子以强硬的姿态接近了自己，自己也没有拒绝，两个人一瞬间就被拉近到了不应该属于自己和马娘之间的距离。

没有想象中的恐慌感。正相反，数码很开心。

也许从此之后她们的关系从此会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距离一步步拉近；也许一觉醒来之后这些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世界照常运行。不管会变成什么样，数码都无所谓。

因为自己的的确确看到了那样的速子同学……并不是梦。这就够了。

昏昏沉沉中，数码又回到了祭典。这次换自己拉着速子四处参加活动，抽奖，玩射击，买苹果糖……

还有，在同样的天空下，两个人牵着手走在河堤上。

之后，等烟火大会开始，会不会再发生什么呢？

……数码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幼稚的问题。她在那之前就醒来了，既然梦已经终结，思考它的后续就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睁眼时已经是白天，速子还在换衣服，单薄的睡衣被随意扔在床上。感觉很像那种小薄本里面，女主第二天醒来后看到的景象——当然，两人没有发生过什么，所以也只是很像而已。

数码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走床头的发圈，给自己把头发绑好。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把你吵醒了吗？早上好，数码君。”

“嘿嘿~本来也得起床去上课的吧。”

速子叹了口气，系着纽扣转过身来。

“今天是周末哟。”

数码从来没见过这么随意的速子。也许这就是某种不需要言语的宣告？数码的目光贴着速子的皮肤，从耳朵尖移动到脚踝，又从脚踝移到嘴唇。

“……怎么了？”

很遗憾，自己可是同人作者，脑子里每天就喜欢想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不过再这样打量她的确不太礼貌，还是适可为止的好。

“没什么事情啦。”数码翻身下床，伸了个懒腰。“呼嗯——早上好，速子同学！”

“好好。昨晚睡得怎么样？”

睡得怎么样吗？

其实不算好。按理来说，睡眠质量最好的情况应该不会做什么梦。数码的梦直到现在还在她脑海里回响，甚至有些模糊了现实的边界。她现在还是有点累，也许这一觉并没有起到休息的作用。

但是管他呢？数码在心里偷偷笑起来。

“睡得很好！感觉已经完全充满电了！”

速子的微笑很缥缈，感觉像是梦中才会有的产物。

但是房间里很暖，速子的清新剂很香，窗外的阳光很亮。每一口空气都在强调着自己眼中所见的真实性。

甜美的真实。令人头晕目眩。

 

8

速子做了噩梦。

说是噩梦也不算恰当，因为她几乎整晚都处于失眠的状态。只是，一闭上眼，不断在眼前重播的记忆倒像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

数码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她现在睡得正熟，这只是来自记忆中的幻听而已。

“我总是梦见自己被欺凌。”

“被欺凌吗？”速子不禁蹙眉。“数码君。你……”

“没有，小时候确实被孤立过一段时间，但是我不记得自己被那么欺负过。”数码忙摆了摆手。

“嗯……具体是什么情况，能回想起来吗？”

“梦的话，做完了就会忘掉的，我也没法想起什么细节来。”

“没关系，只要把有记忆的部分说出来就好。”

“那……”

数码闭上眼，好像是立刻就进入了睡眠时的状态。

“最开始是被嘲笑。”

“能想起来嘲笑的内容吗？”

“我想想……‘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

“——成为赛马娘？是不是想的太美了点？”

……不可能。

“你不会是残疾人吧？发育不良？作为马娘可是连比你小的孩子都比不过啊？”

……不可能！

“啧。像你这种废物，在这得意忘形什么呢。”

速子感觉身后凭空出现了一个幻影。声音和声音，面容和面容，就这样一点一点重叠，仿佛两个世界正在自己眼前融合。

“还……还有呢？”

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速子只是攀上了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她能说出一句与自己刚刚被激发的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话。

“还有就不记得了……”

然而吊进地狱的最后一根蛛丝也断裂了。

速子想起来了。由自己射出的箭矢，究竟还是飞回了自己身上。

那些恶毒的行径在速子的记忆中都获得了对应。最想要忘记的事情，以自己从未设想过的方式被回想起来了。

为什么自己会盯上数码来着？

没有什么理由。速子不擅长用“无知”“人性恶”之类的理由来给自己开脱，因为这些都没有理论可以验证。但是除此之外，速子想不起任何理由，也许真的只是自己太过自大，小时候的数码又倒霉遇上了自己。

“不过，反正那不是我经历过的事情嘛。在我的印象里，我小时候和别人没有太多接触，而且有一个马娘经常和我一起玩来着。”

速子当然记得数码是怎么逃离自己的。

忘了因为什么——说不定也只是一时兴起，自己把数码挂在了很高的地方。好像是树上，还是某个建筑物上面？瘦弱的数码当然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靠她自己从那种高度逃脱也是不可能的。

然后就没有后续的记忆了。她应该是一直就那么被挂着，直到有人发现了她，然后把她救下来。

“嗯……没记错的话，那个马娘和速子同学给我的感觉很像哦！可惜我后来搬了一次家，和她就没再有联络。”

数码自顾自地回忆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正在她眼前颤栗着的速子。

听说她后来发了高烧，病愈之后就搬走了。

也许是这次事件触发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篡改了数码脑内的记忆。小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无论是谁都会留下阴影。

速子感觉快要喘不过气了。晚风像尖刀一般从自己体内穿过，眼前的一切、以至于刚才经历过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速子同学怎么这副表情……只是个梦而已，没那么可怕吧？”

速子没有张嘴。她知道现在的自己连一声都发不出来，只是低头藏起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好啦，我已经不再觉得害怕了。”数码背起手，往后退了一步。

“不管怎么说，速子同学不会让这些噩梦变成现实的，对吧？”

速子猛地抬起头。数码灿烂地朝自己笑着，一朵红绿色的烟花升起、炸开。绚丽的光从数码背后打来，她的笑容一下子被笼罩在阴影中，身姿的边界在夜空中模糊，似乎转瞬即逝。

感觉视线有些模糊。速子眨了眨眼，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滴挤碎。再睁开眼时，数码的身姿清楚了很多，从深渊般的夜空中重新浮上来。

——反而令人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