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朝花 中| 华晨宇水仙文 十飒
由于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外活动,除了黑道混混之外城里没人认得十。这天城门刚开十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城,他还特意捯饬了一下,身着低调但整洁的黑色大衣,为了不引起混混的注意将帽檐拉得很低。当年翻墙而入的地方在条窄巷口,十在巷子对面的馄饨摊坐下,老板很是热情,十也跟他聊起了天,得知城里突然间没有恶霸,人们生活变好了,十欣慰地浅笑一下,低头吃了个热腾腾的馄饨。
“老板,你知道这户人家里有个叫飒飒的吗?” 十抬起下巴瞥了眼那个窄巷口。“哦你说华府的小少爷?” 老板低头和面,“少爷?” 十有些难以置信,他那天看到的孩子衣衫很旧,还是粗糙的布料裁的,他待的房间院子那样冷清,怎么会是少爷?
老板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命苦,娘没了家里又不待见,现在天天出来替家里头下人跑腿才能攒点钱买些吃食。你说哪有主子给下人干活挣铜板的道理?” 老板有些惆怅,“我看他可怜,早晚的时候经过我这我都给碗馄饨汤喝。等过会也该出来了。”
十听后非常震惊,他没想到飒飒竟是这样的出身,他盯着碗发呆了好久,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阳光温暖了深秋清晨里湿寒的空气。“飒飒,来,喝点热乎的。” 十被老板叫出的熟悉的名字从思绪里拉出来,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人站在离他几尺外的大锅旁,这样冷的天儿却只穿了件单衣,正温和地笑着接过一碗热汤,眼里藏不住幸福和开心。
“飒飒啊,这边有位先生找你……” 老板指向十坐的位置,却只看见桌上的空碗和几枚铜钱,“诶?刚才还在呢。” 飒飒眨了眨眼,迷茫地看了看空着的座位,回过头对老板微笑道:“谢谢老板,我还有事,先走了。”
飒飒领了他们家几个丫鬟伙计的活儿,今天要去城东的药房给大太太抓些补药,去城西取三姨太订的衣裳和花布,最后去城南的闹市口买他姐妹们喜欢的糕点。虽说闹市口在药房和裁缝铺中间,但丫鬟交代过糕点要热的,下人们知道飒飒有时一天干几份工,所以那丫头为了自己不挨骂便要求飒飒多跑些路。当飒飒气喘吁吁跑回无人的巷子时已经接近黄昏,斜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有点灰头土脸地狼狈地抱着几捆半人多高花布卷儿,坠着两包药材的草绳深深勒进手掌,怀里揣着的暖洋洋的糕饼在这已经能呼出寒气的深秋季节里温着心口。
院落后门前,飒飒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一颗枯掉的大柳树,“先生跟了一天,请问有何贵干?” 十从树后走出来,他看着飒飒消瘦单薄的身子,竟有些心疼。他一步步走来,停在了离飒飒七尺开外的地方,对方不比自己高大,而且有些弱不禁风,他怕靠得太近会给他一种压迫感。眼前的人比往年多了份成熟和清冽,十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昨天排练了那么久现在却脑子一片空白,而且出乎意料的身世让十这几天想的词全部作废,“你…嗯……你家里人待你不好,跟我走吧。” 十深觉自己的邀约干巴巴地,尴尬地等待飒飒回应时才突然想起,好像忘了自我介绍。
飒飒看清来者,眼中的警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那人局促地看着飒飒欲言又止,还没等他回忆完前一宿排练的自我介绍,飒飒轻柔的声音便随着晚风拂向十那张微红的脸。“先生可留下疤痕了?” 显然,飒飒认出了自己,十惊喜地抬头对上那双含笑的眼,摇了摇头,“没,什么都没留下。” “那便好。” 飒飒对他笑了,是那种身陷泥沼却依然天真纯净的微笑,十感觉心脏突然空了半拍,仿佛是那笑靥如花的人儿趁着这空隙轻轻推开心门藏了进来。
“我回去了。” 飒飒轻声细语,转身踏上石阶。“等一下,你…呃……天冷了,飒飒把我的带回去吧。” 说着十便利索地脱下墨狐皮的大衣递到飒飒跟前。飒飒摇了摇头拒绝了,他认得这皮质是极好的,他不能收这样贵重的东西,况且让人认出不是府里的东西会被说手脚不干净,指不定要被如何打骂。
他曾经在街上帮一位小道解围,那小道回了一串檀木珠的手钏儿作为谢礼,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他在府中给兄长端茶时被突然抓住手腕翻开袖子,几个姐妹兄长将飒飒围起来当面扯断了串珠,还跑去父亲那污蔑他是个偷儿。任飒飒如何解释都无用,父亲赏罚只随心情,姐妹几个小嘴一撇,加上几位年轻貌美的姨太太在一旁添油加醋,便叫管家把人吊绑在庭院中间的树上,挂了两天一宿才给放下。飒飒被毒辣的日头晒蔫了,期间也没有给口水喝,被放下来后一直意识模糊地趴在地上,几个姨太太路过嫌弃他碍眼,让人朝他头上浇了盆脏水,飒飒这才没有彻底昏死过去,撑着最后的清醒爬回自己小院儿的井边吃力地打水上来喝才捡回条命。
自那天起,大柳树下便多了个等着他的人,飒飒几乎日日出来,抬眼就能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手臂上搭着一件专为他准备的厚衣。无论飒飒要去哪里十都会陪他一起,在十的坚持下会偶尔帮他拎些东西,请他吃点好吃的。慢慢地,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了一点,飒飒由一开始劝他不要跟着自己跑腿受累,到后来默许他的并肩而行,叫他“先生”,后来叫他“阿十”。两人都未曾表过心意,十是罪臣之后,如今又躲在深山被污名为山匪,过着打打杀杀的动荡日子,他不愿把飒飒搅合进来,于是没有跟飒飒说过任何自己的事,他自知无法给飒飒一个安稳的生活,便不希望飒飒会跟自己;而飒飒大概是自小被欺凌惯了,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福薄命贱,况且他一个药罐子,跟了人家也只是徒增麻烦罢了,况且十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修养和底蕴让他更加不敢奢望这么好的一个人会陪在自己身边多久。
这天鹅毛大雪终于停了,地面厚厚一层绵白,飒飒牵着头小毛驴从后门出来,十像往常一样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树上的枯枝和小小的麻雀。飒飒悄声走到十身后,踮起脚尖双手捂住十的眼睛。飒飒没有说话,十却知道是日思夜想的人来了,笑着伸手覆在那双冻红的小手上细细抚摸分明的骨节。“飒飒的手好冷。” 十轻轻捏着冰凉的手转过身来,飒飒在家没有足够御寒的衣物,腊月里身上也没有几层棉麻保暖,十轻叹一声将抱在怀中温过的绒衫披在飒飒身上,又捧起他的双手放在胸口。飒飒被十的动作吓了一跳,抗拒着想把手抽出来,生怕自己冰到十。“没事的,飒飒。” 十温柔的目光投向雪地里发抖的小人儿,飒飒才犹豫着任他将自己的手贴在胸前柔软温热的里衬。
小人儿鼻头红红的,搭在胸口的手还在颤,十有些不忍,一把将人整个揽进怀里,飒飒被惊得慌忙想要推开却被紧紧抱住。“天冷。” 头顶传来湿热的呼吸和这两个字,飒飒便不再挣扎,安安静静缩在十怀里轻颤,悄悄地嗅着心上人的味道,他好希望自己可以永远拥有这个怀抱,可他明白自己只配在此停留片刻而已。十抱住人的那一刻开始慌了,想了一阵才给自己的莽撞找了这个借口,他贪恋着怀中人依靠自己的感觉,即便数月来几乎日日相见却也只能在好不容易一切都显得那样合理的情况下才敢偷偷享受这份依偎的时刻。
“这是要去哪?” 十抱了一阵依旧没有舍得松开,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些话聊,看到那头系着红缨的小毛驴,十猜飒飒要出远门。
“年下了,去宣城买些好的红纸回来扎灯笼写对子。” 宣城以文房墨宝闻名,尤其到了年关乡绅名家都喜欢到宣城置办年货宣纸,只是这路途遥远,往返顺利的话也要三日才能归家。“宣城路途遥远,阿十不必陪我。” 十没有说话,飒飒从他怀里直起身,心里稍有些许失落,十没有像往常那样坚持要求同行,飒飒也没有资格要求,他其实也早已做好了一个人去的准备,不过就是像往年一样罢了。
飒飒和十出了城,走进密林后十突然毫无征兆地吹了个响亮如隼鸣的口哨,然后继续一路无言地跟在飒飒身旁。飒飒一直在等十说就送到这之类的话,但他先等来的却是个山贼模样的小炸毛,提着把明晃晃的砍刀拦在路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早听说过这条路上匪盗众多,曾经富甲一方手段狠辣的黑帮就是跟这伙山匪火拼时全军覆没的。飒飒下意识拽住十的袖子,倒不是怕被劫掠回去不好交代,也不是自己惜命,他是后悔自己连累了身边这位心甘情愿陪伴他数月,为他灰暗生命里带来些许色彩的先生。
十被飒飒拉住,心脏突然跳得飞快,他上前半步把身边的人挡到身后,伸出一只手臂护住,神情严肃地小声跟飒飒耳语 “别怕,我在。”
“呜呜呜呜对不起,” 身后柔弱的少年声音颤抖,“飒飒不该拉阿十一起出城的……呜先生这么优秀,飒飒不该连累先生命绝于此……飒飒还没有见过日落呢……嘤嘤嘤嘤……” 飒飒委屈极了,他一个人在家受些苦痛也罢了,偏偏这次害得心中爱慕之人也身陷囹圄,他只是想跟人多待一会儿才迟迟没有道别,他不知所措只能躲在十身后哭得梨花带雨,语无伦次地道出对十的不舍和人生的遗憾。他小时候曾在话本里读到一对不为世人接纳的恋人坐在山崖上看了美丽的日落,然后手拉手笑着双双坠入谷底犹如当年坠入爱河一般义无反顾,好不浪漫。飒飒被困在府中一生,从前被放出来出远门的时候好不容易可以在外过夜,可奈何任务繁重根本没有时间登高欣赏想象中那紫红的残阳余晖。
炸无语地看了一会儿这对亡命鸳鸯似的一双人,看着十拙劣的演技和飒飒倾诉衷肠时自家老大那忍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他刚才刨土豆刨了一半突然听见口哨声,立马拎着刀过来,但暗中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老大有什么危险,只有身边跟着个麻雀一样的小朋友,他不懂老大叫他过来干啥,可能是想虐狗吧。
炸和其他跟着十混的兄弟们大多是十走镖时认识的英雄好汉,经过之前黑帮一战,都认定十是个志同道合的能一起铲奸除恶的伙伴,也都欣赏其为人正直和化险为夷扭转战局的能力,便愿意跟随在他身边。虽然老大每天日出进城日落归寨,但现在日子太平大家在寨子里也就种种地,有的去城里打些零工,老大不在倒也无妨,只是他没想到老大成天不着家原来是进城勾搭小美人儿去了。难怪每天早上都能见到老大站在铜镜面前哼着歌拾掇自己,还格外珍惜几件尺码甚小的外套。他有次无聊找十下棋,结果撞见十把脸埋在一件明显不属于他的小袄里傻笑,听见声响后又慌忙把衣服藏到背后,惊恐的表情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那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炸见十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心里非常不爽,大步流星走过来,吓得飒飒不自觉地离十更近半步,十甚至能听到身后急促的呼吸。炸走到十身边一脸嫌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叫我来干啥啊???”
飒飒止住啜泣,抬头呆呆地瞅着两人,十好像和这个山贼认识?十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嗯……飒飒,这位是炸,是我朋友。” 飒飒目瞪口呆杵在原地,十从飒飒手里牵过小毛驴的缰绳塞进炸手里,又把飒飒带的一袋银两扔给他。“帮我去趟宣城买点红纸年货什么的。”
炸:?
飒飒:?
炸骂骂咧咧地牵着驴走了,十回头看见飒飒还惊得合不拢下巴,以为他被吓到,心疼地想抱住帮他顺顺毛,却听见飒飒小声嘀咕:“阿十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诶。” 十忍不住偷笑,飒飒虽然声细如针但竹林静谧,炸还是听到了,回头对着飒飒汪汪汪汪叫了几声又继续抱怨着走远了。飒飒被炸犯浑可爱的样子逗得咯咯笑出声来,这是十第一次见飒飒笑得这般开心,眼睛弯成月牙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媚,这才是应该一直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脸上的神情。
飒飒收回视线,回头瞧见十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出神,才想起刚刚自己说了好些撒娇似的话,羞得红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十,嗔怪十和朋友一起吓唬自己,眼角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闪着泪花。太好了,只是虚惊一场,他不求别的,他只要十平安就够了。
十绕到飒飒面前察觉到自己把人弄得哭个不停瞬间慌了阵脚,他急得团团转,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上前安抚也不是,就这样放下也不是,只能举在胸前胡乱摆动。“飒飒,我……我,对不起,要不,我带你去看日落?” 十记下了飒飒方才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想着或许带他去完成心愿可以将功折罪,飒飒也确实像只乖巧的小兽一样好哄,听见日落就忘记了所有烦恼一样,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地答应。十见飒飒又笑了终于松了口气,跟着飒飒一起笑起来,“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十带着飒飒回了寨子,与其说是山寨,不如说是个归隐田园的大院子,里面几个兄弟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飒飒跟在十身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恬静的世外桃源,有几个十的朋友好奇地过来打招呼,飒飒赶忙拘谨地行礼,这礼数倒弄得从小走南闯北的几个糙汉手足无措起来。“没关系的,随意一点。”十回头笑着安慰头一次进“土匪窝”紧张得过头的小孩儿,转身过来跟兄弟们介绍这是他在城中认识的朋友,曾经救过自己一命。两人互相欣赏却都不敢捅破窗户纸的样子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后来,寨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老大暗恋城里一个头发卷卷的小少爷的事。
寨子里准备了不少山珍野味款待飒飒,十的兄弟们来自天南海北,飒飒一顿饭尝了好几种菜系,肚皮撑得鼓鼓的却还是两眼放光地盯着桌上令他眼花缭乱的美食,他已有多年没吃过如此丰盛了。饭后,一个人拎了几坛酒来,飒飒不会喝,十只喝了一杯,剩下的全让十家里这群酒闷子瓜分了,然后便开始侃侃而谈,有个人聊到十的身世,虽然被打断岔开了话题,但飒飒隐约也猜出了个大概。十紧张地余光瞥了几眼认真吃东西的小不点儿,他不想飒飒知道自己背着旧朝的通缉而惧怕疏远自己,他受不了飒飒离他远去,他好像已经离不开他了。
大家讲的故事吹的牛皮对飒飒来说新鲜极了,他好喜欢这里,这里所有人都对他好,而且没有那些束缚人的规矩,像是真正的家。有个喝醉的汉子红着眼睛靠过来:“小兄弟,你以后要照顾好我们老大啊,他这人平时操心那些个国家大事,忙起来废寝忘食的……” 说着,他一条胳膊搭过来却并没有拍到飒飒肩上。十伸手挡在背后接下了醉汉那重重的力道,“人家身子骨弱,你下手没个轻重的再把人伤着。” 十耳朵有些红,这兄弟还真说到他心坎上,只是他不敢奢求飒飒舍弃城里舒适安稳的日子,也舍不得他跟着自己四海为家,于是嘴硬地拼命找补:“况且我能照顾好自己的,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飒飒原本被说得小脸儿通红,但听见十的话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笑,表面上继续吃饭实际心里痛得很。如果十能像第一天来找他时那样再次邀请自己跟他走,他会毫不犹豫抛下一切把自己交给十,用心照顾好他,不给他添麻烦,直到他什么时候厌弃自己了就悄悄离开。但人家刚才说了,不需要他照顾。
日头逐渐归西,刚下过雪的山路湿滑坎坷,十找了根粗树枝削去粗糙外皮让飒飒抓着,他走在前面握着树枝另一头向山上爬,每走几步就回头看看。飒飒走得很慢,他有些胸闷,仿佛被什么东西裹住一样喘不上气,许是因为空气变得稀薄,或者是还在想着十的那句话。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两个时辰后方才拨开云雾见天明,山顶上有一片空地,还有一块方正平坦的巨石仿佛巨人的小凳子,这里是十偶尔得空时来看日落的地方。十示意飒飒来到石头前面,飒飒疑惑地站过来突然双脚腾空,腰间有一双大掌将他举起,他回过神来借力爬上石头,十从另一边翻身上来,指向蓝紫色的天空尽头:“飒飒你看。”
远山重叠的地方,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变得好大,明明看起来没有什么移动,可不断被大地吞掉的轮廓却昭示着夜幕的来临,再明媚的太阳也终究离去,但无论是否有人期待,第二天清晨总还是会如约而至,就像每天清晨树下捧着裘袄的人。
飒飒被这稍纵即逝的美景惊呆了,完全被漂亮的光影吸引住,他微微张着嘴巴欣喜地盯着远方。“好美啊……” 飒飒不禁感叹到,十侧身望着那张明艳的小脸儿,慷慨的太阳在那漂亮的脸上撒了层金粉。十觉得飒飒的笑,即便日月光辉都难以让自己挪开视线。“是啊,” 十痴痴地看着他,“好美。”
最后一点点金光消失殆尽,天空逐渐从绚丽的艳红褪为暗淡的蓝黑,飒飒还在流连忘返地盯着那束光消失的地方,仿佛如果自己足够虔诚,那光或许会再等他一会。繁星变得清晰起来,十被一只夜莺的啼叫吸引了视线,顺着声音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树林,他的心跟着沉静下来,这平静的时刻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十分难得。
那夜莺还在鸣唱动人的挽歌,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忽然搁在十肩上,轻轻地,瘦小的身体也贴过来。十瞬间僵住,小心地转回头看到飒飒靠在自己身上睡着了,月光一样白净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身子随着有规律的呼吸浅浅起伏。十的心似是要跳出来,他伸手想将飒飒抱进怀中,可犹豫了半晌又收了回来,万一把人弄醒了,发现自己趁人之危,他会害怕吧。十一动也不敢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上睡着的美人,想要把这一刻留在心底永远珍藏。感受着小人儿的体温,他突然就觉得,什么家国什么百姓,他通通不要管,他只想要带着飒飒去到一片没有忧愁的净土,只是平凡地陪着彼此过完一生。
飒飒终于等到十看向别处,鼓足勇气假装睡着了,才敢这样靠近。白天时被吓到说漏了那么多小心思,如今已不敢再有肢体接触,除非是在无意识的时候。 飒飒尽可能还原睡着的状态,但身体碰到十后只会紧张地绷着无法放松。
他也没想到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会这样主动,大概是害怕从此以后再没有机会这般靠近。
夜里,风刺骨的凉,飒飒不小心打了个冷颤,一只手便有力地把自己揽进胸口,飒飒还不想从十身上离开,于是嘤咛一声继续趴着假装还没醒。过了会儿,他调整了下姿势,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十心口蹭了蹭,耳朵贴到十的胸腔听到心脏跳出好快的频率,他好奇地睁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垂眸看向自己,十抿着唇,见飒飒醒了有些慌。“我……你睡着了,我怕你冷才抱住你的,抱歉。” 说着,十扶飒飒坐好,不自然地挪开视线,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飒飒刚才在自己怀里蠕动的感觉,他那声小小的嘤咛也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十努力克制,不再看他,好险啊,如果飒飒再不醒来,自己怕是会对人家做些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情来。
那晚十搀扶着飒飒下山回到寨子,他领人回来时所有人都睡下了,或者说是为了方便他俩假装睡下了,十回到房间看见床上并排放了两个枕头时皱了皱眉,偷偷撕掉床头贴着的一个小小的“囍”字藏进袖口。“飒飒,你先住在这间房吧,我就在偏房,出门左手边的第一间就是。” “嗯,好。” 飒飒有些拘谨地和十道了晚安,等十出了门,听见隔壁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才放松下来。
这里好像是十的房间,飒飒有一丝兴奋地左看看右翻翻,打开衣柜看见他曾经拿给自己的衣服全部都好好地收着,旁边挂着十之前穿过的一些冬装。飒飒心虚地回头看了看确认房门已经锁上,仔细记下十挂在衣柜里的衣服的顺序,然后拿了几件衬衫宝贝似的抱去床上。吹灭桌上的红烛,飒飒迫不及待地倒回去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被子洗过,但还残留些熟悉的气味,他抱住那几件宽大的衣衫,回忆着十胸膛的触感,昏昏欲睡前双腿不自觉夹蹭起衬衫衣摆。
他梦见锣鼓喧天,他的爱人高头大马,胸前戴着朵红缎花,他一身红衣被那人从他清冷的小院儿里抱出来放进花轿,从此名正言顺地永远拥有了那个温情脉脉的怀抱。
再睁眼时,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得屋里明晃晃的,飒飒慌忙起身将抱了一宿的衣服原样放回衣柜。他洗漱整理好后来到鹅卵石铺的庭院中堂,十正握着柄长剑舞弄,见飒飒来了便收起锋利的武器,拉着他来到庭院一角,那里的桌台上摆着一柄小巧的匕首。“飒飒,我可能没办法一直在你身边,现在时局这么乱,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十站在飒飒身后,两只手握着飒飒小手拔开刀鞘,手把着手教他握刀的姿势。
飒飒被十这样圈在怀里被抓着双手,温热的呼吸吹在耳畔,他早已心猿意马,虽然嘴上应着但丝毫都没有听进去,过分近的距离让他脸上染上层红晕。十又何尝不是,他承认自己是想跟飒飒有更多更近的互动才这样教人家使刀,小人儿前一天用皂角洗过头发,香香甜甜的撩拨着,又一次催大了他身下的东西。
晚上,飒飒和十并排坐在巨石上看了日落,飒飒明天就要回去了,他心里不舍,悄悄跟夕阳许愿可以永远过这样的生活,手撑在十旁边,小拇指偷偷去够可在碰到之前停住。他听到了夜莺的啼叫,在他听来如怨如慕,如泣如斯,余音袅袅,哀转久绝。
小毛驴身上驮着大包小裹,他牵着缰绳迈着缓慢的脚步来到后院的小门,十一直无言地跟在身旁,从寨子里到窄巷口,两人把平日里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的路磨出三个时辰。飒飒回头看了看十欲言又止,目光躲闪了一下,“我回去了。” 转身踏上青石阶,心里在求着他,求他挽留自己。
“飒飒!” 不要回去好不好?后面的话没问出口。十心里的不舍一点不比飒飒少,但他还是怕自己不能给飒飒一个平静安宁的生活。“除夕那天有庙会,我在这等你。”
跨进门前被叫住,飒飒顿了一下满眼期待地回头,听了十的话,他努力没让人看出自己的失落,笑着点头回应。
飒飒把交代好的红纸年货交给管家就回房了,没注意到府上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他心里酸酸的,才分开没多久就开始思念了,他用心数着日子,希望除夕前可以完成所有繁重的杂务,他抱着枕头,眼泪不自知地掉下来,趁着四下无人时珍惜地将十送给自己的匕首藏在床榻下的暗格。
他不在的这几日,另一座城市里一户有权势的人家派人来说媒,表面上看是提亲,实际上,那家的少爷身染重病快不行了,于是物色大家闺秀娶来冲喜。华府的孩子刚好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而且财力完全不足以与之抗衡,他们没得选,只能应下来除夕之前送一个华家的姑娘过去。家里只有大夫人的长女及笄,平常攀附巴结大夫人的几个姨太太出主意偷梁换柱,大夫人自然是舍不得自己宝贝女儿被送去,但是换人这事,飒飒如果不愿意呢?“姐姐你管他怎么想干嘛?老爷平时都不管他,我们把那小子塞进花轿里,就当他是死了。” “可他要是寻短见怎么办?我们惹不起那家人。” “他一直不敢违抗咱们的,要是他真不愿意去,饿他几天,给绑结实了,就算是掐晕了抬过去也不能让姐姐割爱啊。” 于是乎,几乎全府上下都在为这偷梁换柱的计划做着准备,确保飒飒从宣城回来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再也见不到高墙以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