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魅影
十年前,我曾在那里工作。本想故地重游,今天却偶然发现,已是重门紧锁。它依旧兀自独立,仿佛一位老者伫于历史中央,窥望着生生不息的命运。蜿蜒不绝的大运河,似乎带走了上辈子的寄托,时光缓缓冲淡岁月,无人忆起它的存在。那曲浸润心头的哀歌,最终成为永久的落寞……
1
这片传说中的高地,在现代社会里,实在微不足道,若不是车流与人流裹挟着,它那种无人注目的渺小,几乎不言而喻。潘家红楼没有耸立云霄的气魄,更无华美秀丽的修饰。简单朴素的外表,三层高的灰暗建筑。仿若炮楼的模样,令我从旁经过,对它了然忽视。都是小人物,都是小角色,何必留心?手机响起的那一刻,竟由我讲述它的故事。
“哎,哎,你好!可是应聘保安的人么?”
“是的,您说,”
“已经看过你的资料,可以来上班,但事先声明,我们只招夜班保安,”说话的人稍稍一顿,似乎心有余悸。“咱双向选择,来去自由,如果同意,那就来吧!”
“没问题,没问题。”久旱逢甘霖,我是巴不得找着工作。
“那么,请你于晚间19:30分,前往古槐路北首,潘家红楼报道,届时会有人接待,谢谢!!!”
天上掉馅饼,“傻子”高兴还来不及呐,此等好事怎会轻易拒绝?于是乎,整个下午某人兴奋异常。一忽儿收拾衣装,打算穿的讲究些去上班;一忽儿准备夜宵,怅惘着通宵达旦,能够顺利熬过第一个夜晚。
哪知事情远远出乎预料,潘家红楼的诡秘不可思议……
2
接待我的是个瘦若枯骨的老男人。他的脸上干干巴巴,近乎是一张老皮附着,尤像毫无血色的石头,全身僵硬得没有四两肉。我总觉得他是熬夜过度,长期昼夜颠倒,导致精神不济。双目浑浊且眍䁖,就那样一个劲地盯着我,用低沉嘶哑的嗓音问道:
“你是新来的么?”
“是啊,您老放心,我有工作经验。”
“啥经验不经验,这里没那么多要求,想干就成。”
“有不懂的地方,您担待,”
“无所谓,只要能坚持,都不是事儿。”
“好,好。”我答应着,不住地点头。心说,这工作也忒简单了吧。
老头交接班的效率足够神速。他既不谈夜间的值班巡逻,也不聊红楼的保卫工作。只是给我一张潘家红楼平面分布图,简单说说各个区域的大体位置,然后有意提醒我,十一点以后不要乱遛哒,切勿四处闲逛,否则自己倒霉,自己个承担。“傻子”满口应承,心中油然窃喜,竟有这等美差,偷懒耍滑何人不会?
少时,老头儿默默离开。他仿佛一步三摇,腿脚甚不灵便。我远远望着,祈求老人家莫要摔倒。突然,他停下脚步,猛地一转身,朝我挥手,我便跑去搀扶。此刻,他却顺势伏于耳畔,低声交待:“夜里如果盹着了,做什么梦都不要害怕,不过是些幻觉,就当没有发生。”
这话着实蹊跷,我自然糊弄过去,满口应付。心里却思衬,老头儿装神弄鬼,或许怕我抢了他的饭碗?反正,该咋办咋办,人死鸟儿朝天,谁在乎那些???
3
二十一点三十分。潘家红楼的一层,私人图书馆清场。我从东南角的保安室,快步跑去锁门。图书馆经理慌慌张张急着下班,看那紧张的样子好像要回家接孩子。途经内院的时候,经理告诉我,半夜有啥动静,千万别来巡夜。我只当他开玩笑,有意吓唬新人。
十点三十分。我窝在保安室里,约莫听了一个钟头的评书广播,实在有些闲的无趣,于是便往二楼巡查。四处霎望了几圈,总觉得走廊阴阴冷冷,大夏天倒也是凉快,心里就没太在意。等临下楼回头察看,打楼梯间向西北角瞅,我猛然发现,走廊左右两边,各有四扇窗户,齐刷刷地朝外敞开着。这似乎不可能,我心中一惊,刚刚检查的走廊,难道眼睛有问题不成?八扇窗户,大敞四开,怎会如此巧合?那时年轻胆大,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儿,根本不信邪,三下五除二,我关上窗户下楼去也。
十一点三十分。张震讲鬼故事,某人听得津津有味,“一座斑驳的老屋,陈旧厚重的木门,于一阵吱呀怪异声中,缓缓打开……”突然,有股“放水”的冲动,我便飞快地跑去内院,因为整座潘家红楼,只有内院西北角有公共厕所。在“腾、腾、腾”地脚步声中,我急速狂奔,隐隐约约似乎听着,对面传来同样的声响,难道是回音?“傻小子”性急,心中无所顾忌。
十二点整。放完水的我,可谓一身轻松。红楼的厕所还挺高级,外面看不出讲究,内里装饰雅观。厕所隔间不多,只有两格,但雕花的红木马桶,颇为上档,镶金的洗手池也算高级。虽无先进的电子声控设备,然而优雅的民国风装潢,让人瞧着赏心悦目,用起来都异常舒服。简直是种奢侈,不知哪个达官贵人,生前如此享受,我油然想道。
推开厕所半旧半新的杉木大门,竟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进来时没有留意,出去时却觉得有些别扭。原来,杉木大门传出鬼故事中的吱呀声响,缓缓打开,是那么的异曲同工。我猛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仿佛有股冷气森森从地下冒出。
于是乎心头颤颤,正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兀地,我听见内院正房传出紧凑的锣鼓点,先是阵阵唢呐冲破天际,而后梆子声傲然响起。老辈子人说,夜里唱戏是收魂。莫不是遇到了啥???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我心里愈来愈紧张,头脑昏昏沉沉,恍惚中便失了知觉……
4
梦中,悠悠荡荡,身前有座戏台,一群衣着光鲜的伶人,咿咿呀呀地于台上唱戏。有穿红挂绿的,有素服青衣的,也有妩媚娇柔的,亦有小家碧玉的,还有强悍泼辣的妇人,刁钻丑恶的老婆子,更有巾帼红颜的将军,飒爽英姿的女侠。总之,那干人等全为女性,算来,大抵是八个。
“好羞惭,好羞惭,悔不该,蚕作茧儿把自己拴。”
“实可怜,实可惨,诉不完,冤情重重哭断肠。”
“凄凄切切,一剑了却心头恨。”
“深更半夜,血淋淋尸首无处掩。”
“怎奈身怀六甲,难逃血染石榴裙。”
“人活百岁终是死,不若挺刀赴黄泉。”
“猫咬尿泡空欢喜,富贵浮云顷刻休。”
“自古红颜多薄命,香消玉殒谁人怜!”
尤是八人八句唱,呼天抢地泪纷纷。惚惚恍恍,身著戏服飘彩袖。摇摇曳曳,黯淡月色漆朦胧。台下的我不过是看客观众,台上的女子演绎生前命运。忽而眨眼,闪烁面前,幽幽问道:“公子,视吾头尚在否?”
5
赫然从梦中醒来,我感到半边儿脑仁疼,伸手摸摸脖子,幸好脑袋还在。睁眼瞧瞧,竟然躺在保安室的沙发上。干巴枯瘦的老男人,用异样的目光瞅着我,深凹的眼眶放射出犀利,他冷冷地说:
“看到啦?梦见啦?梦见是侥幸,看到是命数。”
“有区别嘛?不过,我好像只梦到残篇儿。”
“那就好,那就好。”
老头儿唏嘘哀叹,吐出一口长气,开始讲述民国往事。
潘家红楼,如一颗灿烂的明珠,镶嵌于绵绵不绝的大运河畔,老济宁昔日繁华富丽,却也难掩它的夺目光华。红楼的主人潘鸿钧字子和,是直系军阀吴佩孚手下一员悍将,跟随吴大帅出生入死,可谓战功卓著。据说,潘部把云南王唐继尧打得是一败涂地,也曾进京勤王救出火坑中的吴大帅,从而巩固了直系军阀在中原的地位。荣升独立旅旅长之时,兴建了这座潘家红楼。
潘子和特意请来风水先生,勘察地舆地貌。风水先生言,济宁有山有水,人杰地灵,济水安宁之处,需得最高地势。于是乎,选定了北门大街北首。此地背山背水,山为渔山,水为运河,是全城的至高点,可谓“水漫全城,此处独安”。东面有城隍庙拱卫,北面有关帝庙呵护,西有普照寺照应,可以说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潘家红楼乃是四进四出的大宅院,亦为北方经典的四合院模式。楼中有楼,院中有院,构造奇特,独具匠心。按八卦序列,由北、南、东、西四楼组成。跨入广梁大门,过了砖石结构的影壁墙,便是垂珠精致的南楼,此为门楼,其下有两樽精雕细镂的石狮分列左右。北楼为楼阁式建筑,七开间,分上、中、下三层;东西配楼各五间,对称排列,为硬山式二层建筑。抬头可见,灰瓦覆顶,相连处均有回廊相接,四面楼设木质护栏。天井中间覆盖木质顶棚藻井,四角各开天窗,将四合楼连成一个整体,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楼之两端,即四角隅空间,均有耳房组成楼梯间,拾级而上,可达楼上任一房间。近观远望,实是绚丽多姿,五光十色的一座围城。
在这谜一样的围城中,潘子和金屋藏娇,安置了八位,风华绝色,娇媚可人的姨太太。当初,吴大帅曾好言相劝,“子和啊,不要过分,女色是毒药,销髓肌骨。国务总理潘复,不过纳了金钗半打‘6个’而已。你倒好,一家伙娶了八房,都赶上袁大总统啦。这方面啊,你得跟我学,当然了,我也纳了妾,那才纳了一个,还是张佩兰那娘们勾引的我。”
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潘子和哪里听得进去,仍旧是天天享乐,日日奢靡。今晚办堂会,明朝开舞会。然而,他毕竟是个军人。随时出发上前线,奔赴沙场之际,便冷落了众多娇妻美妾。
终有一日,东窗事发。有人密报潘旅长,六姨太爱上了马弁,八姨太怀上了副官的种儿。于是乎,潘子和大发雷霆,枪毙了马弁,挥剑砍杀副官。大房二房心软,慌忙赶来相劝,三言两语却又激怒了潘旅长。只见他杀心四起,命士兵绑了红楼内所有女人,捆在内院的西北角厕所旁,将之一一活埋。
那晚,正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鲜丽妩媚,婀娜多姿的八个活鲜生命,就这么一夜之间魂飞魄断,玉碎香消……
6
老头儿戚戚然讲完了故事,露出一脸幽幽怨怨的模样,半晌没再吭声。
“傻小子”自是好奇,不分轻重地问:
“您老咋知道如此细致?”
“唉……嗐,呵呵。”他油然苦笑,又是几声长叹。
“莫不是瞎编乱造?”我刻意挑衅。
“小伙子,不妨告诉你,我也姓潘!!!”
从此,再没去过潘家红楼,那个血腥的传奇却深深烙在某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