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与我素昧平生的你,我始终爱着的你。
我的脑袋现在沉甸甸的,太阳穴不停地在抽搐,像有槌子在擂打,四肢感到酸痛。
我的整个一生都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对我的一生你却始终毫无所知。
作为一个死者,她再也别无所求了,她不要求爱情,也不要求怜悯和慰藉。
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
我求你听我谈一刻钟,不要疲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感到疲倦啊!
从一开始你对我这个又腼腆、又胆怯的孩子就具有那样的魔力。在你本人还没有闯入我的生活之前,你身上就围上了一圈灵光,一道富贵、奇特和神秘的光华。
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忘我地爱过你,我对你永远忠贞不渝,因为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怀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如此希望渺茫,曲意逢迎,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热情奔放,它与成年妇女那种欲火中烧的、本能地挑逗性的爱情并不一样。
我没有一个可以向他诉说我的心事的人,没有人开导我,没有人告诫我,我没有人生阅历,什么也不懂:我一下栽进了我的命运之中,就像跌入万丈深渊。
我的心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你一出现,它就不住地奏鸣。为了你,我时刻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绷得紧紧的怀表的发条没有一丝感觉一样。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答嘀答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宛如等待着我的命运。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在人群之中感到孤独更可怕的了。
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惬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进一个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
整个世界,只是和你有关,它才存在。
我抬头仰望,仰望:这儿有灯光,这儿是楼房,你就在这儿,这儿就是我的世界。
这个漫长的、柔和的、云遮雾漫的夜晚,我在你的窗前站了很久,直到你房里的灯熄灭以后,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少女和女人的脸在男人眼里一定是变化无常的,因为脸通常只是一面镜子,时而是热情的镜子,时而是天真烂漫的镜子,时而又是疲惫的镜子,镜子中的形象极易流逝,所以一个男人也就更加容易忘记一个女人的容貌,因为年龄就在这面镜子里带着光和影逐渐流逝,因为服装会把一个女人的脸一下打扮成这样,等会儿又变成那样。那些听天由命的人,她们才是真正的智者。
不埋怨你,我爱你,爱的就是这个你:感情炽烈,生性健忘,一见倾心,爱不忠诚。
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也没有收到你的一行字,你的一行字,而我却把自己的生命都给了你。
在妇产医院的那间病房里,我就曾经领略过穷困的可怕,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被践踏、被凌辱的,总是牺牲品,我不愿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你的孩子,让你的这个开朗、美丽的孩子在社会深深的底层,在小胡同的垃圾堆里,在霉气熏天、卑鄙下流的环境中,在一间陋室的污浊的空气中长大成人。
你是到底,到底认出我来了呢,还是把我当作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陌生女人,想把我弄到手?
我相信,哪怕我已经死在床上,假如你呼唤我,我就会立即获得一种力量,站起身来,跟着你走。
在那些瞬间,我对一切总是有着双重的感觉,既感觉到流去的岁月,又感觉到现时的光阴,而在这一切之中,只感觉到你。
不过我自己也忘了自己:此时在黑暗中挨着你的我到底是谁?我就是往昔那个感情炽烈的姑娘吗,就是你的孩子的母亲,就是这个陌生女人吗?啊,在这个销魂之夜,这一切是多么亲切,多么熟悉,又是多么新鲜。我祈祷,但愿这一夜永无尽头。
我,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你了,我是你的孩子的母亲,而你却付给我钱,为了这一夜!
所有的人都很娇惯我,大家都对我很好——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掉了,只有你,只有你从来没有认出我!
你,你从来都没有认出我,你从我身边走过像是从一条河边走过,你踩在我身上如同踩着一块石头,你总是走啊,不停地走,却让我在等待中消磨一生。
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收到一个女人的这份遗嘱,这个女人她生前爱你胜过所有的人,而你始终没有认出她,她曾经一直等你的,而你从来没有召唤过她。
他的目光落到了他面前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花瓶是空的,多年来在他过生日的时候第一次是空的。
他感觉到一次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一时间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没有实体,充满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