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重—朱以撒
在绿树掩映的弘一法师古塔前,时光的力量已经渗透到旁边巨大的山石上——每一个游客都可以看到深深勒入石上的“悲欣交集”四个字。斜阳照在上边,又是一年深秋了,这四个字在萧瑟的松声里会诉说些什么呢?我想起来了,当时的情景也是在深秋,法师挺着病体,已知未来。
法师要来了纸笔,蘸满墨,墨闲闲澹澹地落下,墨色在干裂的秋风里粘稠了,不是十分滋润。字形依旧清癯修长,像法师此时的一道影子。弟子们在旁屏息敛声,四周死一般岑寂,法师清瘦的面容和深陷的双目,流露出欣慰和平静之光——所有的感觉都简化了浓缩在这四个大字里。当他把笔轻轻搁下时,暮色已然卷进了高墙。我通常把这种寂静肃穆下的场景归于庄重。是的,这种怀揣庄严和深重的场景,让人速长几岁。
人生如果没有经历几次庄重的场景,心就总是悬浮无着。来到省会城市的初期,我租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个老房子里,开始了没有人管束的生活。我忙着读书写字,不知道这个城市的走向,对这个城市的习俗浑然不觉。一个清晨,我从铜管乐的演奏声中醒来。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我伸着懒腰循声走去,婉转的《花儿与少年》在晨风里飘荡。接下来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办丧事——这是我第一次从侧面见到这个城市对远走的人的送别方式。后来,人陆续地到来,花圈慢慢地铺排展开,就有些人开始坐着喝茶抽烟、聊天说笑。这样的人多起来,气氛就有些变了。庄重的场合一旦不庄重了,对其他人来说是一种隐痛,也使场景滑稽起来,模糊了主题。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这是很有道理的。人不像树,一棵树倒下的时候,内部昭示了它生前隐藏的秘密。人的内部没有年轮,他的出生日就成了一种值得重视的记录——满月、周岁、每年的生日,仪式落满了俗世的尘埃,却郑重其事的进行着。一个人辞别这个世界,仪式的庄重是不亚于出生的。凄美的清明,春雨滋润,空气中布满潮湿。我想这就是一种转换,一个人到来了,一个人远去了,他们擦肩而过,都郑重其事。
唯有心真正地投入,庄重的神情才会浮现。对于庄重的感受,最初是一个人给予我的。她就是我的二姨。自幼残疾使她对生活倍加珍惜,在她有生的日子里,她的善良、宽容和博爱让邻里无不称赞。每次用餐时,她都会感谢上天给予的一日三餐,然后徐徐用餐,细嚼慢咽,在庄重的神情下用心品尝。其实,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城市居民生活的低谷,日子贫瘠粗粝。粮店凭票证供给陈年老米,淘米时一片浑浊,入口时一股酸气、霉味;搭配的玉米粉、洗去淀粉后如树皮的地瓜片,令人难以下咽。她常年的胃病加剧了,却依然吃得那么香甜,如甘饴入口,点滴不曾遗漏。吃饭时不要说话,二姨如是说。这里的道理是什么呢?后来,我悟出来了,它不纯是生理意义上的,主要是心灵感应上的——安静,有益于用心地品味上天的赐予,心怀感恩。
在离开家乡之前,我一直被这种庄重的神情熏陶着,远离家乡的日子里,它不断涌出来。我最喜欢的还是独自用餐,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像二姨那样,我品尝到了大地的芳香。布莱克说“从一粒沙里看一个世界”,这“看”里肯定有心的投入,不是任何人用眼一瞥就可以那么容易地感受到的。
庄重是高级形式的敬。引用朱熹的话来展示,即“不要放肆,不要戏慢,整齐严肃,便是主一,便是敬”。敬天地、敬社稷、敬祖宗,都是有道理的。人不是独立不倚的存在,绵延而下的遗传、血缘使人与这个世界的前前后后都充满了联系。庄重的举止,使自己的心得到妥帖的安顿。不过,生活中这样的举止并不多,无任何敬畏、禁忌,轻浮、放荡、粗野把很多时间与空间充塞了。在这个越来越娱乐化的世界里,戏说正在迅速消解着庄重。失去了敬,怀旧、伤春、悲秋、闺怨、别离这些恒久的主题,也会渐渐变得轻浮起来,甚至沦为世俗。
放下书本,在夜幕降临的时刻走到城市高处,在艳丽的灯影里,我看到一个城市在娱乐中漂浮不定。这个城市早年生长过许多慷慨激昂的人物,他们的人生历程伴随着苦难与雄心,每一个人如果被考证或阐释,都可以带出与之相伴的那段沉重的时光。可惜——没有噱头。像他们的故居一般,此时大门紧闭,黯淡无光。
本该让城市铭记的人,在娱乐的声色中,渐渐被遗忘了。戏说搞笑如潮水浸湿了我们的生活,一个时代不庄重了,日子肯定浮华起来。时光如果像一盘不变质的磁带就好了,可以倒卷,让我们看到一些凝重严峻的细节,包括每一个眉眼里那些值得崇敬的东西。
那么,请问:你,在什么时候显得稍稍庄重一些呢?
庄重,它所持有的庄严、深重的气息,令今日的一些生命感到难以承受之重。太多的娱乐色彩,冲淡了我们生命中原有的厚实部分,阻止我们顺利追求一些本质的东西。在初秋的树干上,我看到夏日遗留在上边的三五蝉壳,风吹过来,微微作响。主人扔下它们远去,此时恍若三五空屋。
——转载自金考卷 特快专递第7期第6套(安徽省部分重点院校2020届高三联考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