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你』望见先生总是想起青松古柏

我与先生年幼相识,自小便定了娃娃亲,待我及笄,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迎我入门。 日子不说是过得有多甜蜜,但也总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白日里先生在书房读书,我偶尔做些茶点送入,先生便歇下来吃上几块,夸赞我的手艺;晚上先生总是读书到夜深人静,我深知先生生性温和宽厚,便大着胆子进入书房喊他歇息,走到他跟前替他揉揉太阳穴休息一下劳累了一天的眼睛。 我也曾劝过先生要节劳保身,老先生留下偌大的家业将来都是给先生继承的,不必如此拼命读书,先生攥住我给他揉太阳穴的手,轻叹一声说到山河破碎,哀鸿遍野,读书不为富贵乃为民生。 我知道先生是有识之士,胸有千沟万壑,心怀包容万物,我自小便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育,大字不识一个,不懂古代那些之乎者也,更别提外国的那些什么民主科学,什么马克思恩格斯。但我总知道,先生说的便是对的,我只需站在先生身后默默支持,替他侍候好高堂,管理好家庭,要他放心去闯就是了。我这么跟先生说了,却不料先生定定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瞳幽深复杂,我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说错了哪句,良久,先生把我轻拥入怀,硬朗的下巴抵在我的头上,轻叹,卿卿,你是你的,不是我的附属物,你要为自己而活。女子的使命难道不就是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吗?我有些疑惑,但也没问出口,虽不是很能理解先生话里的意思,却恍然之间想起进门第一天先生便禁止我自称奴家或妾。这或许有什么关系? 先生待我极好,也与其他的大人不同。他从不在外面寻花问柳沾花惹草,交游圈子极干净。也从不要求我遵守什么三从四德,有时候婆婆小姑子故意为难我,先生也总是站我这边,给了我莫大的尊重。 他疼我,敬我,我总是羞惭于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先生闻言总是笑得温和,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总是温柔地看着我,伸手轻揉我的发髻以示安慰,说有些人识字无德,而卿卿虽不识字却德行高尚,哪里比任何人差呢? 晚上,红帐垂落,模糊轻晃的灯烛火从帐子外面透进来,先生的脸的黑暗中也好看极了,头发不似白日那般梳的齐整板正,而是随意地搭在清疏俊朗的眉眼上,直挺的鼻尖挂着汗珠,伏在我耳边轻喘,温热的唇一路向下。这种时候的先生总是有些难掩的急切,却还是克制守礼,不会失了体面。我瑟缩一下,屈膝阻止了先生的动作。先生顿住,看向我的眼神带着疑惑与询问,担忧与关心,他问是不是让我不舒服了,我受不住他那灼热的眼神,把头轻轻埋在被子里,喏喏地说道脚,丑。 我是自小缠足,孙先生废除缠足时我已年过十四,即使松了裹脚布也于事无补。裹过的脚骨骼错位,脚型畸变,皮肤青黑,此等丑陋之物怎敢让先生看见。 可谁知先生第一次不顾我的意愿,捉住我藏在被子里小脚,一双凤目溢满了心疼,虔诚又庄重地在我脚背上落下一吻,他说,卿卿,怪我,何不早生二十载。 我被逗笑了,把头靠在先生的腿上,温顺地朝他笑,说,那到时候可就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了,用一双小脚换得与先生共白头,值得。 结婚两年的时候,先生留洋求学,我就站在我俩的小院子里看遍了四季,看那春日满城烟絮几多愁,夏日烈阳苦照乱人心,秋日枯叶萧瑟悲寂寥,冬日重雪断枝冻心扉。 先生,你不在,大概就像你说的,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挨过三载,终于听到了邮轮的汽笛声,那是载着先生的船。 先生回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描眉点唇,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竟好几年不曾添置新装,衣服还是先生走之前的款式。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我站在码头上,满脸期待地望着海岸,邮轮靠岸,一眼就瞥见了那个高挑清瘦的身影,先生的面容好像是比走前清瘦了许多,也硬朗了许多,脸上稍带疲倦,那双眼睛却亮的吓人,锋利狭长的眉眼像一把没有出鞘的利刃,是我看不懂的深沉与热烈。 后来我知道了,这叫信仰。 我举步愈走,先生身边却忽然钻出一个靓丽的身影。我从来都没见过这般女子,她穿着一身粉红色洋装,珍珠丝带帽子,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烫着当下最时髦的卷儿,脸上洋溢着自信又热情的笑,举手投足都是活泼生气的,她叫了先生一声,先生也笑着回她一句,用手指了指我。 我忽然有些局促不安,那位姑娘般的妙人我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欢喜,我虽整日宅在深院,对于现在外面青年崇尚的自由恋爱也不是没有耳闻。 我看了看那位姑娘纤细漂亮的玉足,又看了看自己裹足畸形的小脚,相形见绌。我与先生的结合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余孽,更何况我大字不识一个,肯定不如这位姑娘能知先生之心。 想明白之后,在回去的路上,先生与那位姑娘谈论着我听不懂的什么社会主义,我自觉落后一步,让他俩在前,心里想着先生要是打算与这位姑娘一夫一妻,我便自请下堂,也算是为先生尽最后一份心。 可谁知先生对我的一举一动极其敏感,我一落后就停下来牵住我的手,温柔地拥抱了我,漆黑的眼瞳像夜明珠,慢慢映着的都是我,他说对吾妻思念至极。我羞红了脸,下意识地瞟向那位姑娘,却发现她一脸揶揄地朝着我们挤眉弄眼。 回家后先生小惩大诫似的拿手指点点我的额头,微痛,那声音却是无奈又宠溺的,他说,你呀你,我走了这几年怎么又回去啦,你跟我是平等的,刚才走路落后我一步干嘛? 嘴里数落着我,却又从那身熨烫妥帖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招呼我去吃。 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买的,怪不得总是觉得先生身上有一股暖暖的甜香味儿。 后来先生告诉我,有一种关系叫战友。我嘴里含着未嚼完的栗子有些懵,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先生在与我解释与那姑娘的关系。我低头,忍不住笑了。 回国后的先生好像比走之前还要忙,混迹于学生之间,市井之间,宣扬着社会主义思想,挥动着大家站起来,打到侵略者,建立共和国。 我去听过一次先生的宣讲,他穿着那身灰色的中山装,头发向后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本来清朗俊秀的眉眼不知何时长得硬朗坚韧起来,单薄的身躯却蕴着磅礴的大爱。 先生被捕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替先生缝制冬装,原先的衣服有些旧了,我去新式的服装店偷师了一些新的款式,打算给先生做的,幻想着先生穿上一定英俊非凡。 看来是没机会了。 刑场上的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我拼命地推着围观群众挤进前排,先生深沉晦涩的眼神从我出现起便追随着我。 看我挤到最前面还想靠近,默默地摇头。 我含泪停住。 望见先生总是想起青松古柏,还不能是养在世家林园里的那种,需得是长在嶙峋乱石里的才行,干瘦挺拔的一棵,没有水土的滋养,却偏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努力挺直腰杆,撑起树荫,供路人乘凉,燃烧着生命。 枪杀死了一棵树,杀不死千千万万前赴后继的树。 吾此生不负国家,不负人民,唯负吾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