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暴 【收藏】

小胖子又开始写文章了,老妈在一旁推着地,没留神间,小胖子房间门口的地已经拖了三次。
有时老爸也这样,小胖子的书房旁边就是厕所。老爸来上厕所时,总是先握着门把手,做着不相关的动作,趁机好向屋内盯上一阵子。
然后挑出写毛病,给苍老的好奇心一点体面。
“杯子往里面放点,摔了怎么办?”
“哦,好。”
小胖子又在写文章了,有时抱着个黑皮本,高考用剩下的铅笔,圆珠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脸上的表情都被肉挡住了,这么看他那张脸,只能看见他在嘟着嘴。
母亲是老师,教美术的。因为当初生下他,在父亲给定的工作和孩子二选一中,她选择了孩子。
胖子小学的时候,她总叮嘱他。
“别和同学说你妈是当老师的。”
“哦,好。”
原因她也从来没说过。但小胖子能猜到大半。
他小时候成绩很差,相比那些聪明的孩子,他就像成天在睡觉一样。
常因为作业考试一类的事,被老师留到傍晚。
那时母亲就在学校门口静静的等待着,看见小胖子出来,转身就走。
夜里的风不论哪个季节都很寒冷。老妈在前面走,小胖子在后面跟着。
两人保持着距离,就算等红灯时,小胖子也不会走近。
那时老爸总在上班,早出晚归,但工资不高,也从来不交给老妈。大部分开支都来自老妈的积蓄。
他回家来,小胖子就躲回房间。静静的发呆,聆听听到客厅发出物件被移动的声音,并非他愿意这样做,而是这样会激发他对接下来父母争吵的构想,万一争吵发生,他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总有人说他很聪明,潜意识里他也肯定了这点,但一直拿不出证据。
成绩几乎是衡量聪明的标准了,但他在这方面总是很让人失望。
有一年,老师布置的假期作业多了一项,读书笔记。
叫孩子们看曹文轩写的《草房子》。
西西弗內有这样的书,以前和妈妈也去过几次西西弗。那里有很多同龄的孩子,他们都蹲坐在窄小的走廊里,捧着封面各异,厚薄不同的书,挡在小小的脸蛋前,看得津津有味。
他不好意思走过去说:“让一让。”
因为自己没拿书看,也不准备拿书看。
每次到书店,母亲就去找,去拿,去买了很多书,都很厚,像字典一样。
但自己总是随意看看目录,就烦躁的放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书籍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哪怕对课本也没有这么感觉。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后来在一次吵架时,他听见妈妈说了一个字:“恨。”
他觉得很恰当,他在心里暗暗的把这道空了很久的填空题填上了:
我()书—我(恨)书。
《草房子》被拿回家了,封面上,是一座听老人说其过的草房,上面坐了一群孩子,面黄肌瘦嘻嘻笑笑的,看起来也像是草编的。
小胖子对书的恨意不是厌恶,何况是作业,这书也就变成了课本,不得不读了。
但一读,却没有那种让他想扔掉或者撕掉的冲动了,他持续的读了下去。
想象着油麻地里一群奔跑的孩子,他一次次的入眠,又醒来。
很快,书读完了。他看到书背上有几本封面画风和这本很像的书,于是叫母亲再给他买下一本。
书来了,叫《红瓦黑瓦》。
他也有事没事就抱着看看,但更多的时候是借看书之名拖延写作业的时间。
孩子大了,父母也开始迷惑了。他整天迷迷瞪瞪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错过上学的车,把雨伞忘在教室,这些粗心的事没少干过。
惹得父母生气又失望的同时,也叫他们迷惑。
“你一天到底在想什么哦!?”
开完家长会,母亲坐在课堂里哭起来。母亲一年总得哭个三四次,有时是因为爸爸,有时是因为父亲,还有时是因为她的丈夫。
这一次,却是因为小胖子。
因为小胖子不写作业,老师点名批评了母亲,在全家长面前,她中了头等奖。老师的指名道姓让这个女人十来年的付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看着母亲哭,小胖子没有说话,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听母亲时不时的叨叨,这个节奏他很熟悉,大概1-2分钟就会有一句让人痛心疾首的肺腑之言从这位女人的嘴里说出来。
但小胖子给母亲的回应,却是僵硬的,他就这么看着,这个15岁的孩子让她觉得陌生,好像之前的15年陪伴她的都是另一个小胖子。
《红瓦黑瓦》今天负伤了,父亲用剪刀愤怒的捅穿了书的前100来页。
小胖子脸上红肿得厉害,但依旧只是盯着书的封面看,他不敢看爸爸,因为爸爸讨厌他的眼神。
“你那双*眼睛!”
他是这么骂的,那就别看吧。
初中时,他的成绩依旧很不好,但已经没有小学那么差了。可能是因为这所初中也都是和他一类的货色,那些聪明的孩子都飞走了,到成熟的,相知的,聪慧的地方去了。
他想象着,那些优秀的人友好的交流。大家都在标准的普通话后藏着互相夸赞和自夸的玄外音。这么想想,还是现在好些。
他继续若有所思,过着迷迷瞪瞪的生活。书,也没再看了。每次看那些让同学们痴狂的小说时,他也借来翻一翻但都看不进去。他看到的不是故事,情节或是一个个魅力满满的人物。
而是一个浓妆艳抹的人坐在台前,演着胡言乱语的独角戏。
这天,小胖子的母亲又开始哭了。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小胖子躺在病房里,看着来探望他的人,脸上都是一种谴责和教育。
在一个阳光刺眼的正午,他从三楼一跃而下,摔晕了过去。
他们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们。
“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
小胖子摇了摇头,哼一下笑了起来。没再说多的话。
住院时,他看见妈妈很憔悴,看见父亲很虚弱。又哼一下笑了起来。
他出院那天,父亲罕见的开了车。
父亲从来不愿开车接送他或者母亲,有时被母亲硬逼着开车送他上学,在车上也是咬牙切齿,有一次临要到学校都要发一场火。后来他也没再要求父亲开过车。
走到车前,母亲率先坐到了后坐。把副驾驶让给他,他只能挪动身子坐到父亲旁边。
路上,父亲像对邻居小孩一样对他很客气,问他最近好点没,想回学校不。
他一一回答,然后痴痴的看向窗外。
可能是上了岁数,也可能是真的长大了。之后父母很少吵架,平时家里也和气了不少。用句过分点的话说,叫相敬如宾。
小胖子初三了,父母都怀疑他能否考上高中。但就算考不上,也不会送他去职校的,他们准备直接送他去打工。
他们把计划告诉了小胖子,可能有威胁的成分,但小胖子也只是顺嘴答应。
也不算意外,小胖子考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穿上不合身的校服,去上课了。
在这里他的成绩不算最差的,甚至能评进重点班。同样也是因为这里都是和他一类的孩子。
他们安安静静的上课,平平淡淡的相处,嘻嘻哈哈的打闹,但成绩一直都上不去。
“你好高冷哦。”
总有人这么调侃他,因为他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已经成了他的外皮,和那层厚厚的脂肪一样。
这个周末,他回到家里,走近了书房。
父母都在客厅,还在那么安静。
但这次,他没有拿起手机。他从旁边的柜子里找了一个本子,黑皮的厚本子。
圆珠笔在他的手指上压出了很深的一道痕,他一直写,写到笔尖的墨迹只剩下纸面上深深的压痕。
自那天以后,他就不断的写,但从不让人看。当他写完一本,那个本子就消失了。谁也找不到。
有时,课上也写,宿舍里也写。有中二经历的同学们都用自己的曾经调侃他,说他在写小说。但长久以来,异常变成日常,也没了调侃的兴致。
本子一个个的消失了,黑皮的,粉皮的,绿皮的,进了小胖哥的柜子,然后再也没出来过。
这天,是高三上结束的最后一天。
课也一直上到了晚上,等到母亲的脸出现的黑夜里时,已经是10点往后了。小胖哥拎着和自己体型相当的行李,一步一摇的走向母亲。
和同学告别后,他们走到校门旁边。
昏黄的路灯照着母亲昏黄的脸。
“你看看我这脸,都是你爸打的啊。”
母亲柴瘦的脸上有几块淤青,嘴唇也是乌黑的。她把自己藏在兜帽里,就像近几年的日子。
“今天啊,他偏要回你奶奶家,我说不准,他就把我的头按在桌上……………”
母亲形容得很仔细,这对调查案件的警察来说,是很合适的。
小胖哥继续那样看着母亲的表演,就像曾经母亲对他的每一次训斥一样。
回到车里,父亲显然已经冷静过了,对他嘘寒问暖,试图补救什么。
车上,他也只是一直看着窗外。
到中途时,母亲突然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我不活了!我要是得癌症都是你爸害的!”
她在车里叫喊着,虽然只有这两人能听见。父亲沉默的开车,等待红绿灯。
小胖哥继续看窗外,看灯在玻璃后散开的光晕。他坐副驾驶时就经常这么看,他感觉灯光延伸出的光线像秋千的绳,是它在拉着车往前一步步的走。
“啊啊啊啊啊!我活不下去了!!”
母亲继续哭喊,好像在求救似的。时不时用手去扣门把手,发出葛啦葛啦的声音。
“我要是得了癌症,都是你害的!!”
曾经小胖哥也幻想过自己得癌症,躺在病床里,再无负担的度过自己的最后时刻,无暇顾及的对人们说自己的嘱托,想想,其实也没那么坏。
逐渐的,他也把“得了癌症”,变成了一种浪漫的宣泄苦难的方式。
他知道,此时母亲也在这么做。他当时这么做的时候是14岁,而母亲今年38岁。
他没有回头去看母亲,也没有安慰或者叫停她,只是继续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像对曾经的每一次困难一般。
回到家里,他组织父亲像母亲道了歉,不论母亲接受与否,他都把母亲逗笑了。
“你永远是最漂亮的老太太哈………”
回到房间,他又拿起一支笔。笔痕在纸面上刻下重重的一笔,随后变得轻柔,舒缓。
高考前,同学们反而谈起了八卦的事。小胖哥在旁边笑眯眯的听着,时不时补上两句,逗得大家一笑。
说着说着,就聊到了小胖哥的本子。在近一年中,他的变化很大,从成绩到为人的方式,大家也很好奇,他平时写写画画都在写些什么?
小胖哥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日记而已,日记而已。”
高考前的最后一天,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现在,只有一位数上的最后一位。
同学们绷劲的神经也变得麻木,不比之前的任何一次考试,那些考得再差,再不要脸都没关系了。
千言万语,都不及一句,考上了。
每场考试过后,他没进行下一科的复习,而是看起了评书里的定场诗,意在定心神,安考场。
背着背着,四科转眼就考完了。临到查成绩的那天前,班上组织了一场同学会,相约等到查成绩的那一刻。
小胖哥也去了,但没有久留,他拿上了6,7个记录本,都厚厚的,看上去有被经常翻动,放下本子,就匆匆离开了。
此刻的凯旋和洒脱是令人愉悦的,曾经的压抑和低迷都留在了啸响的本子里。
当醉意微醺,也开始有人好奇本子里到底写了啥,三五成群同学们开始看。
看着看着,同学们的酒开始醒了。
“妈的………这是真的?”
“他说是日记……这……”
确实是日记,记录着他每天看到的事。要是只有这些那便还好,但问题在于这日记的细节,巨细无遗到让人冒冷汗。
谁和谁说了什么样的话,记得像卷宗一样,有的甚至连本人都不太记得的事,却在本子上一一记着。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还是他对每个行动加上的目的分析,直接了当的文字和他平时婉转的语气大相径庭。
翻到最后一页,却留下了两首打油诗,又像是定场诗。
假戏做真真亦假,真戏做假假亦真。
真言定信修心神,假语避祸暂逢春。
真过招来杀生祸,假逾善语枉为人。
劝君但谏随心话,莫惧负伤或留痕。
猫蛰深巷虎难为,
蛇伏深山龙莫追。
凡夫本就难得渡,
何故自欺惹哀随。
哭笑不得的看了大半,却到了可以查分的时刻,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在输入准考证号的那一刻,曾经的每一次放纵和付出都在眼前闪过,掂量掂量,分数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