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荧)靖妖傩舞.一
(序)
彼时的璃月,不似现世这般,万家灯火。
群魔诸神并起,妖邪层出,于是岩王帝君唤来仙人中的“夜叉”除灭妖邪。五位夜叉向岩王立誓,为护法而杀生,除灭诸多苦厄,如是经年。
千年磨损,夜叉中的四位都已仙去。而如今尚存的,也仅剩降魔大圣夜叉一人而已。偶尔,在月下荻花洲的粼粼中,会有人窥见那带着傩面的身影。最后的夜叉,恪守着与岩王的契约,在璃月的暗影中继续斩杀着妖邪。
然累世杀业,重重罪过,又怎因缘由而了结?
业障缠身,九死一生下,那手握长枪的,孑然一身的少年仙人,是否终有一日,也会如他的几位同僚一般步入绝路?
金发的少女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见月色下一抹凌然,好似针尖般刺痛了她的双眼。
在那一副青铜色傩面下,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或许只是一面之缘寥寥,或许只是雪泥鸿爪一印。
“什么时候,这些璃月的仙人落魄到需要我一届旅者关心的地步了?”
荧自嘲般的扔下一块石子,打碎了湖面上靖妖虚幻的倒影。
而那时的她却没有意识到,需要与业障对抗的,从来不止魈一人而已。
(起)
从很久很久以前起,荧就在与心中那种想要撕碎什么的愿望作斗争。
她很难描述上那种感觉,也很难说清楚那样的心绪从何而起。在与兄长一同度过的孩提时代里,面对无微不至、温和谦逊的兄长,本该幸福的她却被那种可怕欲望所困扰。看着夜色下他熟睡的模样,好几次,她都不自觉的将抵在兄长脖颈上的手缓缓的收紧。
“因为生者如风灵动,在不经意间就会脱离我的掌控,飘向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面对喜爱的事物,荧总会升起这样诡异的不安。
随着年龄增长,她也如大多数人一样,小心翼翼到收藏起了自己背德的欲望。
可这样的想法,却在兄长失踪后,如阴影里的爬山虎一样疯狂蔓延。等到荧察觉到的时候,事态已经失控到她难以抑制的地步。
她恐惧于这样的骇然,甚至于难以预料自己若是真的找到了哥哥,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若是说,魈的业障是杀业累计的因果。那她的业障就是欲望积成的沼泽。
她隐约记得,少年仙人傩面下的眼睛,也是如出一辙的金色。
兄长的音讯遥遥无期。这点似有似无的相同,却让那少年仙人傩面下隐忍的神情,似苍耳般挂在了她旅途的一角。
“如果哪天我真的因为这份不安,做出了什么疯狂的举止……”
“那对象会是谁呢……?”
脑中寒芒闪过,漆黑的影子笼罩了她的心头……
联想到前面四位夜叉的遭遇,那份没来头的不安,如一盆冷水样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该不会……”
联想到最近的璃月的异象,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飞奔去了归离原。
空无一人。
已经失去过一次的少女,无法想象第二次所爱将会如何离去。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
(承.其之一)
天理崩塌,魔神战争再一次打响了。
往生堂的钟离先生无法坐视不理,再次以岩神的身份率领仙众,常年征战在第一线。可战局并不不乐观,以金发少年为首的军团来势汹汹,一连挫伤了不少兵力。
璃月七星带领着千岩军,与摩拉克斯一同走上了前线。
那位归离原的降魔大圣自然也跟着前去,奋战在第一线。
这场动乱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
……
而荧现在身处的就是玉衡星的葬礼。
玉衡星是在璃月港内去世的。作为七星的一员,她不分日夜、事无巨细的操劳着战事的储备。终于在一天阳光和煦的午后,被赶来处理政务的杂役发现倒在了办公桌上。
送走玉衡星的那天,没有出太阳,没有出月亮。
荧在给玉衡星送行的人群中央,手捧着一束琉璃百合,茫然的顺着街道流动。
她只是觉得,这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好像那场岩神的送仙典仪只在昨天,好像那场熙熙攘攘的海灯节还在眼前。
想必远在前线的凝光北斗等人已经知晓玉衡星的死讯。只是这刀剑无情,面对共事多年挚友的离去,她们甚至不能亲手献上一朵鲜花。
往生堂的少女堂主褪下鲜红的裙装,扎上了她从来胡乱披散着的长发。站在石台上的样子如同一尊石珀的塑像。肃穆到让人忘记了她的本来的样子。举手投足间竟然有几分她家客卿的影子。
长长的悼词结束,胡堂主从玉京台上起身。
她送上一朵霓裳花。
台上人无言,台下人无语。
那天阴云,荧记得出殡的队伍,很长、很长。
有人征战不归,有人寻亲未果,有人积劳成疾,还有人……承担了很多很多她不该承担的东西。
荧看着往生堂主领殡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上次叫她胡桃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并不是很远的记忆,但荧感觉那个满城乱跑,挂着嬉皮笑脸到处推销业务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很久了。
自从钟离先生出征后,她就没见过这个少女有以堂主之外的身份出席的场合了。
因为战争,所以死亡的军士总是很多、很多。
荧记得,胡桃在第一个牺牲者被送回璃月的时候,她就坚持亲自主持这个无名之辈的葬礼。从那开始,每个月从前线被送回的死者,不论贫富贵贱,她都会以最高的礼节亲手主持他的葬礼。
这么长时间,每次见到胡桃,都是在各种葬仪上。
与死者打交道的时间多了,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胡桃,也习惯了将自己主持葬礼的那一套搬到现实里来。时间久了,就连她身边的人也没察觉到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这场战争,让他们每个人都牺牲了很多。
荧望着灰白一片的天空,不知怎地,回想起了那年由她制作霄灯的海灯节。
她想起那个不肯融入人群的除魔夜叉,海灯节的霄灯下,她在城外的山坡上找到了魈。
她记得那夜灯火通明,少年仙人墨绿色的头发也被染的熠熠生辉,恍惚间她真的觉得自己的兄长好像站在面前。
“是你。”
向荧搭话的同时,魈抬眸却是看向满天灯火。
他的眼睛澄澈的好像映着火焰的琥珀与黄金。
寿命千年,杀伐之相的夜叉。此时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只是被满天满夜花火所震撼。
荧不知怎么想的,坐到了他身边,十指缠绕住他的一缕额发。
世界在膨胀。
一道带着清心花气味的流星划过心脏,又几乎淹没在那双黄金色的海洋里。
璃月城内的繁华渐远,留给他们的只剩下一份嘈杂的宁静。以及漫天鲜红色、鲜红色的霄灯。
坚韧的竹条支撑起柔软的灯罩,烛火点亮,饱胀的热气充盈了整个霄灯。很快,他们摇摇晃晃的升上高空,成为繁华中的一角残音。
荧的世界在燃烧,荧的世界在升空,荧的世界在变成魈的模样。
求而不得的爱之后,是刻苦铭心的永恒。
我们将在何时重逢?
那晚海灯节的记忆被这几年磨损了太多太多,最后她对魈的记忆,渐渐就只剩下了他发梢间摇晃着的霄灯之夜。
……身边流动的空气忽然停滞,荧从回忆里猛然睁开眼睛。
——出殡的队伍走到了尽头。
有一人走上前去。荧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间没认出她是谁。
是香菱……?
荧没认出来是自然的。香菱不再是那样清爽的短发,而是留了长长的辫子。
荧记得,在万民堂当班的间隙,香菱看着在店里用餐的姑娘,也曾有点小羡慕的说过也想要那样到腰的漂亮头发。
“那你去留不就好了?”
香菱坚决的摇摇头:“那可不行!”
“我们厨师掌勺为保证菜品的卫生,可是万万不能留长头发的!在灶台上,像那样的头发哪怕编成辫子也很麻烦,一不小心就会烧上火星子!”
——可现在的荧分明看见香菱留了一头长发,又胡乱的扎成辫子,似乎它的主人根本就没有怎么打理过。
“胡桃之后……连香菱也……”
万民堂已经很久没有灶火了。
战争爆发的时候,香菱的父亲自告奋勇上了前线的炊事班。出发前,香菱还宴请了包括荧在内的诸多好友,亲手做了一大桌子菜给她的父亲践行。在那之后香菱也加入了城里的炊事班,给留在后方的人鼓舞士气。接着,荧就没见过香菱了。
荧也没想到,下一次见到香菱却是她父亲的葬礼。
……葬礼之后,荧陪着痛哭的香菱待到了好晚……然后又是多久没见到香菱了……?好像,前不久见到她去明星斋采购祭奠她父亲的石珀……自己又是多久没吃过香菱做的菜了?………好像,自那天葬礼过后,香菱就留在了望舒当后勤,万民堂再也没开过门了……
滴答。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少女们已经干涸的眼睛划过。
天上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荧开始跟着人群往回走。
城内红墙黄瓦,雨珠弥漫,却成了灰蒙一片。
荧抬头,见水光潋滟,如同荻花洲的一抹月光。
荧向天边望去,她感到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挥舞着长枪,若即若离的跟在她身后。
荧不敢回头,好像她一回头,那些美好都会化为乌有。
她忽然希望这条出殡的道路能变得很远、很远。
远到缥缈她心中的惶恐与不安。
可这条路总归是有尽头的。
她们回城了。
胡桃经过她的身边,拍了拍她的手。
她看向她们来时的方向。
她失去了温和可亲的兄长,失去了勤恳可靠的刻晴、失去了古灵精怪的胡桃、失去了清爽利落的香菱。
她不想再失去了。
她下定决心。
她要去找魈。
(承.其之二)
黑暗,看不到一丝光明。
寂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金鹏的夜叉做过一个难得的美梦。久远到他忘记了梦的内容,只记得一味好像甘甜的碎片。时过境迁,梦变成了梦境。他的美梦也仅仅是做一个美梦而已。
自那夜的归离原为起点,战争再一次打响了。
天理崩塌,群魔纷争。降魔大圣随着岩神出征,在纷乱的战场上,缭乱的刀光间,魈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累世业障终会吞噬他的心智,将他同化为一模一样的怪物。
“摩拉克斯大人……”
在即将被业障吞噬,半梦半醒的呢喃中,魈喊出了面前人的名字。
与岩神共立的契约,这本是他与摩拉克斯的唯一联系。那个人将魈从水火中救出,赐予了他姓名。自那之后,魈就站在了岩神缥缈的背影里,义无反顾的追随着那位大人的脚步。
魈以为,这是自己死亡前走马观花的幻觉。
魈的身边业障浓郁,寻常人哪怕只是接近都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于是在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时,他从杯酒琳琅的庆功宴上不辞而别。
在繁华里,他孑然一身。他以为在生命的尽头,除魔的夜叉也同样迎来无人知晓的死亡。
所以他没想过,摩拉克斯大人会来看他。
魈踉跄的站起身。
他知道摩拉克斯此次前来的目的。
前线战时吃紧,自己作为一员大将,若是就这么死了,对璃月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魈这才后知后觉的认为自己失算了。
是啊……自己是大人的武具,即使用的快坏掉了,也要为岌岌可危的主人创造最后一点价值。
所以,没等摩拉克斯开口。他就强撑着戴上傩面、拿起长枪。
“大人,前线战事吃紧,与敌方的最后一战,请让我同去。”
隔着青铜色的傩面,他没有看清那双黄金色的眼睛那时明显的动摇。
他从没想过,那人此次的慰问有没有可能是出于某种人道主义的情感。
因为在那双黄金的眼睛里、在荻花洲神像的阴影里、在望舒客栈楼顶的夜色里、在万民堂升起的炉火中,在璃月港海灯节的生灵喧闹里——他从没想过留下自己的身影。
他的摩拉克斯大人是一心为苍生,神性高洁的人,又怎会因为几千年的效力,就出于纯粹的个人情感来慰问自己?一个工具?
“只是,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魈拱手做拳。
“在下自知大限将至,而一旦身死,我身上的业障必将荼毒一方危害人间。此次出征若我还能活着回来……”
魈舞起长枪,泠然而立。
“请大人您、用您的神力、亲手主持我的死刑,将我和业障一并消灭。”
……
岩神放下了那双本想搀扶少年夜叉的手。
好似过了一百年的沉默,他才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时至今日,摩拉克斯真实的想法已经无从知晓。
可叹战争中,数慈悲最是无用。
(承.其之三)
黑云压城城欲摧——
敌人已然兵临城下。
魈持长枪而立,站在金甲麟麟的将士前方。
他们退无可退,他们的身后就是归离原。
这将是……殊死的一战。
金翅大鹏的夜叉望着黑云下的一片金光,思绪缥缈,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年璃月的海灯节。万千宵灯从朱红起,又于寂灭中落。
他想起一年一度的请仙典仪,帝君以龙形降临璃月,黄金色的眼眸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沉淀。而后便是璃月七星接管了神灵,怪力乱神、仙凡无常后,人治的时代又会到来。
他想起来那位同样有着金色眼睛的旅者。那年的海灯节,万千流火的辉映下,看着旅者少女的面容、他将其幻视成了摩拉克斯。在一场清醒的荒唐中与她度过了一夜。
在雪白色欲望与刺痛的黄金色眼眸中,他们感受着彼此。目光却越过对方的肩头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他们心照不宣,自己把彼此当成了别人,在陌生的躯体上宣泄着自己压抑的情感。
一如二人共同拥有的、对虚无缥缈之人的、不可相见的、绝望的爱。
——号角吹响。
全身散发着业障的魈,纵身一跃,跳入了一片泥泞的战场。
如同千百年前摩拉克斯大人将他救出的那片深渊,那人救魈于水火、赐予魈姓名。而如今的魈却也是因为摩拉克斯,从金色的天光中重堕深渊。
和璞鸢挥舞,靖妖面具闪烁着阴森的蓝光。
——靖妖傩舞!!
长枪千钧劲刺,金鹏嘶鸣着战吼。
起舞吧、起舞吧、起舞吧!!
超越泥泞的深渊、超越时间的磨损、超越灯火阑珊下日日夜夜的坚守、超越海灯节的虚幻中情感汇聚的湍流!
起舞吧!起舞吧!起舞吧!
超越荻花洲吟游诗人的笛声,超越瑶光滩天权星白手起家的叫卖,超越望舒客栈上每逢入夜归来的身影!
一曲战歌,一首悲词。
“我到底是在为谁而战?”
魈的武艺是夜叉血脉天生的,魈的名字是摩拉克斯给的,魈的信念是从帝君大人那借的——
从始至终,他只是工具,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自己的。
与金发的旅者之间荒唐的故事,竟成了他唯一一件完全出于自我的选择。
他想起荧颤抖的指尖,想起她慌乱的心跳,想起她清心样甘甜的香——
汹涌而出的情感随着业障侵袭、血肉崩坏的剧烈的疼痛,化为靖妖一次又一次的起舞。
这是生命的战舞、这是他唯一一次酣畅淋漓的战斗。
折戟沉沙,壮志未酬——
靖妖,起舞吧!!
感官因疼痛麻木,魈的眼睛爆开了血丝,那一刻,他才真正的感觉到自己不再是降魔大圣、善战的夜叉、也不再是被叫做魈的别的什么。他回想起了隔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这副傩面不会阻挡飞鸟的羽翼,他能轻盈的在林中飞跃,因为他曾无数次那么做过。这场傩舞也终于成了夜叉为自己而跳的终幕礼——
号角声落——
摩拉克斯率领的援军到了。
耳边的风声,嘶吼声,刀剑声,那持续了千百年的絮语声,
也终于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