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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隐伤|donyu

2022-11-11 17:36 作者:donyu  | 我要投稿

隐伤 by donyu

通篇无引号语言描写,裹脚布叙事方式

经典日式翻译风,建议阅读时把对话脑补成日语提高观感

全文3.6k+,一发完

----------正文----------

我说,已经没关系了。

她手里捧着加了牛奶的冰红茶,视线却像剜肉的小刀直勾勾地盯住我,我与她对视几秒就败下阵来,只好任由蛛网般的审视眼神缠住我的脸。我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也默不作声,低头看面前玻璃杯中的冰块渐渐融化稀释柠檬水。终于,在我的大脑开始反复比较这时是说“即使是奈酱用这种看前任的眼神盯着我我也会害羞的哦。”还是“奈酱你现在打量我的样子好像饥饿的猫咪两眼发绿地看着老鼠哦。”更幽默时,她终于缓缓开口。

这样啊。她总算冲我露出笑容,彼时正值午后酷暑,她端起已经化透了的加冰红茶轻啜一口。那太好了呢。

我顿觉恍惚。在她盯着我而我不得不在内心尴尬数秒间我也曾分神预想过她的回答。“我才不信呢只会躲躲藏藏的笨蛋。”“喂我没认错人吧怎么可能就没关系了啊!”诸如此类不讲理不着调的话语才是我那位发小一贯的风格,我甚至有精力思考应对的词汇。可这一切都在她像下了多大决心吐出那几个字之后销声匿迹。我的大脑比头顶只剩蓝灰的天空还干瘪,竟无法运作,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来答复,只能抿抿嘴看向她身后远方的青山团。她似乎也没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答,仅仅是说出这句话就足够让她安心。她冲我点了点头,把始终紧攥在手里的冰红茶喝去大半,然后提醒仍在发愣的我,再不喝就被太阳烤热了哦。

在不堪回首的国中记忆里,那件事之后她似乎就很少这样发自肺腑地笑过,当年的事情毕竟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埋了一颗阴郁的芽,如今时隔多年,有人扯掉根茎,有人把它埋得更深,作为保护自己的外壳。

我呼出口气,把杯中变成常温的柠檬水一饮而尽,她又开口,轻轻扫过那片我极力避免触及的荒原。

小松老师那件事,这么多年你都把责任堆给自己,辛苦了。她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看着我道。你能走出来,真的太好了。

我摇摇头,对她说不必在意。说实话我很清楚那根刺依旧深深地扎进我的骨肉,甚至经年早已与我的身躯融合,变成不可磨灭的残酷坟葬。只是听到那个姓氏,我都会不受控制地战栗,把心肝搅烂和上黄泥去祭奠亡魂,也觉不甘有愧。周遭仿佛骤然变冷,秋风瑟缩着摇晃树桠,我耳畔是火车发出的冗长噪音,老师柔弱的手一把将我推开,呼啸而过的死亡。

悠君,还好吗?她的声音艰难将我从回忆里抽出,我歉意地对她笑笑,几个深呼吸后拉开椅子。

我们去看小松老师吧。

其实天气并不好,顶着这样的烈日出行并不是个聪明的决定,但我们谁都没有指出这一点,最终还是在午后的余韵中挤上了摇摇晃晃的电车。

一切尚未来得及发生与挽回时,我才国中三年级,那年刚从东京毕业的小松纯子老师接手了我们的国文课程。学校有组织集体郊游的习惯,秋季的第一次出游是刚入职的小松老师作为监护人与我们同行。我那时孤僻得要命,自我封闭在狭小的保护层中,在自己和他人之间建立起高高的围墙,生存的意义只是浅薄的认定为无病呻吟的痛痒,我恨强加于我的爱意,不过是虚伪的面皮混成的糖稀。午餐后大家聚在一起游戏,我不屑于那种无聊的消遣,就晃着步子向北走,老师怕我走散,急急忙忙跟过来,我却不爽身后有个黏黏糊糊的影子,忽就起了自以为狡黠的念头,撒开腿朝铁轨跑,年轻的女老师担忧地跟过来,我踏上轨道露出胜利的笑容。然后我看到老师惊恐的眼,她多瘦,却一把扯过我的领子猛地推开,我跌坐在地,看铁皮火车匆匆而至,老师的发丝绞进尘泥,偏偏血液是红色的海,脉冲般的跳动敛声。世界突然寂静,我没由来地想起小松老师的第一堂课。那时她没有让我们翻开课本,而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现在你的面前,有一艘即将沉水的小船,船上有吃肉的僧人,老人,快要临盆的孕妇,小孩子,以偷钱为生的贼,一对偷情的兄妹。你只能救出两个人,你会选择谁呢?我们年纪都小,说不出什么太高尚的话来,大家大多都说应该选择孕妇因为她的体内正孕育着新的生命,又或是选择小孩子因为他今后的人生还很长什么的,至于僧人、贼犯、兄妹,从道德层面上看似乎做了坏事,因此不救诸如此类的轻飘飘的话语。那堂课大家讨论得很热闹,老师却偏偏叫了始终没有出声的我。我就站起来回答,在那种情况下大家应该是平等的,我无法决定他们的生死,我做不到去救两个人。那时也如铁轨道旁一样安静,老师冲我笑了,然后温和地说,悠同学,你好善良,但某些时候,老师怕你的这种善良会变成怯懦,伤害到你和你身边的人啊,学着果敢些吧。

伤害,原来是这样吗。我的眼里终于只能看清老师安宁的面容。对不起啊,老师,我真是个没用的孩子。

同学喊来了教员。许多人蜂拥围上来,聚在老师的身边,也聚在我的身边。加奈用力摇晃着我的身体,但是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凌乱的头发包裹着的几近狰狞的口型,大概是“悠君”吧。

我在关切的话语中溺亡。我麻木地看着目力所及之处一张张同情的脸,我好悲伤,生而在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被这种缥缈的情绪填满。但是我不去听,不敢听,我又有什么资格骗取怜悯。

那天回家后我就一病不起,母亲担忧的呼吸也一并拒之门外。我睡了好久,做了太多浑浑噩噩的梦,是四月早春天在眼前生生撕裂,六月雨瓢泼淹死折翅飞鸟,我想起儿时冬季往加奈衣领中丢雪的恶作剧,她尖叫着跑开,叫来愤怒的母亲。我梦到我变成一尾鱼,清冷的潮汐毫不怜惜地把我冲上沙滩,我的鳞紧贴着热辣的白沙,鳃部的空气被挤压变形,心死却无处宣泄的瘤阻碍着血液循环,我想这应该就是死亡,没什么值得恐惧的,不过是体内的活气被抽干了,也就死了。没人在意,只需过一个世纪,世界就会彻底变成你不曾存在过的幻想乡。

可是我没有梦到她,没有。

这是绝对不行的吧,她温柔的面容,柔弱的双手,蕴含生命的力量,那时澎湃的体温,这些,全部,都应该狠狠地刻在心脏内壁上吧。

老师……是因我而死的啊。

她的葬礼在一场秋雨中举行。我盯着墓碑上刻琢的四个汉字,却怎么想也想不起她的长相。什么样的头发,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坚强的灵魂,我什么都记不起来,连那天本该刻骨铭心的场景也藏到了潜意识里。我是个懦夫,我甚至没有勇气承认老师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迹,这样的我,这样差劲的我,怎么值得老师去拯救?

果然我是应该偿命的,我有罪,是被命名为懦弱的罪过亲手把老师杀死了。

我的生命从此背负了老师的诘问,我已经没有了继续活在世上的意义,我想我得下地狱赎罪,可是我太胆小了啊,连面对死亡都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自卑压垮了我的大脑,终于决定在夏日祭归还痛楚,却又因为怕疼这种可笑的理由没能下的去手。我唾弃这样的自己,这样无能的活着,简直是对老师死亡的亵渎。

终于还是得过且过地活了下去,他们都来安慰我的幸存,我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对加奈孩子气地说着“活到老师那么大就去死吧。”这样糟糕的话语,明知道这会深深地刺伤她和自己永远都无法释怀的软肋。

电车猛地停住,巨大的刹车作用力把我的脑浆甩回现世,我和她拥挤着人群向前倾倒,我只得迅速腾出一只手圈住她的肩膀。议论声聒噪地糊在耳朵里喧嚣,她扭过头说,好像是前方修路,不能走了。

我良久没有出声。她有点急切地拉拉我的手。没关系的,我们可以换乘,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通往陵园。她看着我说,拽着我就要下车。

我任由她把我拉下车,却在踩上柏油公路时再不肯走,她疑惑地站定看向我,眨眨眼睛,又突然想起什么,冲我笑笑。不想坐电车也没关系哦,我们去等地铁吧。她盯着我等待答复,她知道小松老师出事之后,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往轻轨电车上迈哪怕一步。

我的心口涌上一阵酸楚。不是因为这个的。我说着帮她理好耳旁鬓发。算了吧,奈酱。

我说,我们回去吧。

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无比震惊地看着我。真的,没关系了。我说,借着下午的三点钟阳光看她,金色的夕辉吹起她的额发,莫名生起岁月静好心境。什么啊,我自嘲地想,明明是个把自己和他人的生活都搅得一团乱的混蛋啊。

走吧。我看着她又一次说。回家吧。

她突然没脾气地哭了,不在意泪水沾湿前襟,却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今后会好好活下去吗?她仰起脸看我。我冲她挤挤眼睛,揩去蹭在眼尾的晶莹。我啊,奈酱。我说。我明事理太晚,长到老师这个年纪,才勉强意识到,“想去死”这种任性无理的话语,是不能当作逃避的理由肆意的啊。我不是孤身一人,世界上谁都不是一座孤岛,我的身上有责任,母亲的,朋友的,以及你的。我如今的年纪,已经没有资格轻率地决定去死来把我因为小松老师而产生的苦痛作为余毒嫁接到你们身上,想必这样做老师也不会原谅我的,所以暂且还是要活下去的。

这样啊,悠君。她擦去眼泪。真是太好了。她冲上前抱紧我,力气大得险些把我撞倒。是呢。我喃喃说。虽然不确定是不是能好好活着。你也知道,我是个烂人、胆小鬼、吝啬狂,活到现在也依旧重复着一踏糊涂的日子。但是啊,能和你一起在酷暑下喝柠檬茶,挤在充斥着烦躁的电车上,莫名其妙地感动、哭泣与和解,这种时候就会觉得,果然,活着真是太好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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