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的净土
我要为喜乐建起一处乐园，一处只有我和喜乐能踏足，再无人能侵犯的净土。我们会拥有天与地之间的一切，肆意狂奔在无疆的辽阔草原，享用满仓满谷的新鲜肉类，还要给喜乐以数不尽的配偶……
“阿明？”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立刻合上了笔记本。
“今晚把报表交给我。”
“组长，已经下班了。”
“让你做完再走，废话什么？你又不用回家陪老婆。”
他四下张望同时不住地点头，等那人消失在格子间的尽头，他又掏出笔记本，新起一行，快速地写到：
初次发觉生命比花瓣上的露水更为易逝时，发自内心感到欢欣的人仅仅是极少数。
他欣赏自己的笔迹良久，直到最后一笔墨迹变干，他迅速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回脚边书柜的夹层中。
晚上八点公司里买来盒饭，他见迟迟没人送到桌上，停下手里的活上前询问。
“没人说你要加班啊。做完了才能走，你自己做不完怪我？”
他的喉头动了动，转身往自己的工位走。
“明。”
他停下脚步，有只手欲轻拍他的肩头，他丑陋地扭动脊椎，像一条泥鳅一样躲开了。他认清了来人，是他的后辈苏小姐，初到公司时便有了身孕，从此之后便平步青云，职位已攀至他之上。如今连衣裙下的腹部高高隆起，乳房却未见丰满。她落落大方地递给他一份盒饭道：
“请收下吧。我现在要回家，他们买多了。”
“别胡闹了……会上惹麻烦。”
“我没有丈夫。”
“倒不是担心别人说闲话，我怎敢从您孩子的嘴里抢饭吃？”
“我们吃饱了，对不对呀？”她垂手抚摸自己的腹部，随即对他笑道：“你当成是我赏给你的好了。”他受宠若惊，微微躬身道：“实在是感谢，您的孩子一定会成为大慈悲之人。”听到此处，她露出觉得好笑的神情，挺着大肚子离开了。
回到工位吃过饭，他再次从夹层中取出笔记本，翻开一页写到：
多么荒唐，明明是她的前辈，却要靠她施舍才能吃上晚饭，难道神总是庇护她们吗？她每月的薪俸远在我之上，我却还要将收入拿出一大块来供养她腹中的胎儿，如此一来我便不能给喜乐买更多新玩具了，他会不开心吗？净土远了，喜乐，净土不知所踪，我们必须搬走，我看好了一处城郊的房子，你可以更接近自然，我们可以去田间散步，不需要戴项圈，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深夜他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回到家中，从袋子里取出一盒贴有促销标签的鸡胸肉，扔进锅里煮熟，他从客厅的角落拿起一只塑料碗，里面盛有因失去水分而呈褐色的鸡肉，他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呼唤道：“喜乐？你这坏家伙，又剩饭是不是？”他捞出煮好的肉，走到窗边吸烟，等到它们冷却了，再将它们整齐地摆满小碗，将碗放回客厅。
没有时间陪喜乐玩耍，他总是在我回家之前便睡熟了，只是偶尔在我开门时吠叫几声而已。必须加倍努力才能维持我和喜乐现有的生活。下个月税率会再次提高，有时我会想为什么不娶个妻子摆脱现状，可是，别想了，他们永远不会接受喜乐。况且比起为了少交税去和我根本不爱的女人结婚，还不如和喜乐一起饿死。对啊，喜乐，我们不如流浪去吧，睡在桥洞底下。可我又担心你受不了穷日子。贫穷，贫穷，一旦染上便难以摆脱，永远都无法根治的顽疾，现在却不许人们承认此种绝症的存在！许多时候我想不通，为什么连你也要忍受……
你原本是自由的！
次日他醒来后，碗中的鸡肉不见了，他倍感欣慰，大声道：“喜乐，之后要去厕所里大便，我给你铺了纸巾。”说罢匆匆拖了遍地板出门了。
他一早便来到了社区保健中心。今天是BBOOM突击队的宣讲日，要求所有20到45岁的独身男性参加，与他一同进入讲堂的有离异的中年人，刚参加工作的小伙子，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是一位蓄有胡须的老大爷，一身笔挺的军绿色突击队服，胸前的十颗金星代表育有儿女总计十人。
首先他们观看了一支影片。京都街头，一名衣衫褴褛老人正从垃圾箱内翻找塑料瓶，记者上前采访得知老人一生都不曾结婚。
“你现在有收入吗？”
“没有，我只能靠别人施舍，靠有儿女的、衣食无忧的好心人施舍。”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结婚吗？”
“绝对会，没有子女太可怕了。”说到此处，老人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笑容，可是屏幕随即暗了下来，影片结束了。沉默中有人鼓掌，接下来不为任何人而发的掌声持续了半分钟。
主持人示意观众安静，他骄傲的说：“片中的老人生活凄苦，即便老无所养的情况永远不会在我们身边发生，但是没有儿女所带来的不便是巨大的，甚至是无法承受的。”
接下来是文艺表演环节，一名突击队员身穿病号服，扮演一名老人手摇轮椅缓缓前行，主持人解说道：“看啊，没有子女的老人多么孤独。”老人忽然上身一震，双手颤抖着伸进胸兜里摸索，终于掏出一只药瓶，还没来得及拧开盖子便昏死过去。
“没人在你老去时照顾你，你将因为没有子女丢掉性命。”
一名年轻女子跳到台上，往老人嘴里塞了一颗药，他竟瞬间苏醒了，向女子道谢同时塞给她一沓钞票，女子收下钱推着他走下台。
“如果你的子女帮助没有生育的老人，他们将收获一笔钱，我们也会进行表彰。”
照例是零落的掌声，此般戏码台下观众见过太多。最后由胸前挂满金星的老大爷发表讲话：
“诸位男性同胞，我以一位长辈的身份，向你们传递一些经验。时至今日，许多人仍然受到外部思想的侵蚀，认为不结婚是个人的自由，大错特错，生育是每一位公民应尽的义务。一味推卸责任岂是大丈夫所为，况且逃避婚姻无法缓解你们的压力，你们的生活水准只会降低，你们的生存空间只会被压缩。未来属于年轻人，而生育，正是为了创造未来。”
参加宣讲的人们有序退场，排队进入一间办公室登记近期的各项状况，轮到他的时候，工作人员先是检查了各项税费的上缴情况，接着向他提出建议：“明先生，突击队允许你进行捐献，一经采用可以减免三个月无子税。”
“我已经有配偶了。”他信口说道。
“祝贺您，请填写配偶的相关信息，核实之后会我们将停止您今后独身税的收缴，女方三个月内受孕将获得补助和义工服务。”
他提笔端详着登记表上的各项栏目，鬼使神差地填上了苏小姐的名字，她的电话号码需要掏出手机确认，好在并未引起工作人员的怀疑。接着他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并在后面的附加栏里勾选了“同居”。
“期待您的喜讯，祝您生活愉快。”
喜乐，实在是走投无路，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我计算过了，如今的税率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下个月我将交不起房租，你也吃不上鸡肉了。我暂时需要外人的帮助，但我向你保证苏小姐不会踏入我们的家门一步，等我多攒下些钱，我们便能摆脱她了，请相信我。
手机响了起来，他搁笔查看，是苏小姐。
接起电话，另一头沉默许久，他的身体已然颤抖，低声说道：
“对不起。”
“我早知道你不可能同意。”
“别举报我，求你。”
苏小姐没有接他的话茬，转而说道：“出来和我见面吧。”随后扔下一句地址，没等他答应便挂断了电话。
他顾不上打理仪表，为喜乐的饮水槽里添满清水便出门了。约定好的地方是一处华人聚居区，苏小姐穿了一件鹅黄色连衣裙，佩一枚镀金兰花胸针，他从电视宣讲中得知了它的含义：初次成为母亲。尽管如此，每当看到身穿制服的女高中生胸前佩戴着同样款式的胸针，和情人挽手谈笑间同他擦身而过时，他总会在惊诧之余额外生出难以言喻的情感。
一时间二人相视不语，正当他准备开口道歉，苏小姐上前一步双臂环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
“不许躲开，双手揽住我的腰。”她额头抵住他的胸膛低声道。
“快啊，傻瓜。”苏小姐怒道，以指甲掐了一下他的后颈，他只得照做。
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旁喃喃道：“你看到突击队了吗？一直盯着我们，他鼻梁上的眼镜认识我们每一个人，待会你必须牵起我的手。现在，手从我身上拿开。”
他们走进一家连锁茶餐厅，负责点餐的印度人看到苏小姐傲人的肚子立刻向二位献上折扣。餐桌上他眼看她几乎是吞下一份漏奶华，一连痛饮了两杯炼乳奶茶，终于忍不住发话道：
“所以，你同意了？”
“能吃到家乡的甜品真幸福啊。你刚才说啥？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
“孩子的……父亲呢？”
“我哪知道？我是义务役。”
“你难道没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你呗。”
“但是……”
“你好烦欸。现在我们的关系已经成为既定事实了，别说是情人了，连婚姻本来也仅仅是人为定义的东西，你只能靠一纸文书去证明这张纸本身是正确的，有意义吗？”
“真爱总是存在的吧？”
“行，假设真爱存在，谁说相爱是结婚的必要前提了？”
他端起咖啡，却只是沾了沾嘴唇，以一种较为开朗的语气问道：
“今后怎么办？”
“再说吧，还没想好。”
“我想留你一段时间思考，我们还是择日再见面。”说着他掏出钱包便要起身结账。
“别跑啊，好容易出来约会一次，我还没尽兴呢。服务生，再要一份肠粉。”
苏小姐拽住他的袖口，低头看向腹中的胎儿，再饱含深情地望向他，不无快活地笑道：“享受此刻吧，我们会帮你过上你不敢想的生活。”
事情进展比我想象的顺利，仅需三个钟头，我已经能骄傲地挽着苏小姐的手漫步在华灯初上的金街之上了，路旁的情侣纷纷向我们投来艳羡的目光，一名突击队员甚至为了我们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路。我没有喝醉，但我要向你坦白，喜乐，你仍然是地球上我最喜欢的生物。苏小姐永远不会爱我，我对此十分清楚，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她，她为我们带来了希望，我们只需要攀上这根细细的蛛丝便能去往净土……
我该走了，不能让苏小姐等太久，以免她心生怀疑，你的存在是绝对的秘密，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晚上十一点钟，苏小姐搀扶着烂醉如泥的他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下车殷勤地为苏小姐开门，随后将他塞进了后排的座位上。司机询问他们要去哪，他忽然坐起，像是被突击队检查一般将自己的年龄、手机号以及详细住址喊了出来，而后再度昏睡了，司机向苏小姐确认，她漠然点了点头。
四十分钟后，他侧身倒在沙发上注视着窗边的苏小姐。她从口中轻吐出烟圈，端详着指间忽明忽暗的烟蒂说道：
“一支烟，挨三下鞭子。”说罢从茶几上拿起一听啤酒。
“给我。”他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住。她朝沙发走来，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什么，脚背因而沾上了水。她坐在他身旁，脱下凉鞋抽出纸巾擦拭，问道：
“你是不是养了条狗？”
“是又如何？”
“独身者禁止饲养宠物。”
他只是喝酒，没有搭话。
“他叫什么名字？”
“SEELE，喜乐。”
“你连爱人都懒得找，怎么偏偏中意养一条狗？”
他的神情顿时阴郁了，注视着房间角落里蒙有暗红色绸布的笼子说道：
“我曾经以为一条狗是我能所能够保护的极限了，我要做的再简单不过了，我将尽我所能为喜乐创造一方净土，没有饥饿，没有疾病，没有死亡，我将给他以确定的未来。你可能觉得我疯了，可是如今我们谁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明天。我是个没本事的人，如今孩子是一切，没有孩子，我连升职的机会都没有。”
苏小姐双手交叠搭在他的手上，急忙吐露道：
“我们可以成家啊，我其实喜欢你，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起生儿养女。”
“你压根都无法理解，你甚至连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都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
她于是身体向后挪动，坚定地说道：“明，其实我没有孩子。”说罢她撩起了裙子，露出雪白的腹部，借着微弱的灯光寻找一番，向他指出了腰间的一处疤痕道：
“里面是填充物，一个美国人替我做了手术，我所有的化验单和检查报告都由他的诊所出。是的，我骗了你，我欺骗了所有人，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正如你说的，没有孩子我连到公司实习的机会都没有。”
他没有看苏小姐一眼，起身捱到餐桌旁，摊开笔记本，心乱如麻无处落笔。
苏小姐话音已带了哭腔：“向突击队举报我吧，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可是啊，从今天见到你开始，我一句谎话都没有对你说，我从心底爱着你。”
喜乐？喜乐！我们该离开了。
“每天我都会偷看你的笔记，如果喜乐当真存在的话，进门的时候他怎么会连叫一声都不肯啊？你越是沉浸于喜乐的未来当中，便越发对自己的当下失去把握，不要再写了。”
初次发觉生命比花瓣上的露水更为易逝时，发自内心感到欢欣的人无疑身处净土之中。
苏小姐赤脚扑向了房间角落里的笼子，愤然掀开已然蒙尘的绸布，铁笼中是一具小小的尸骨，她于是惊声尖叫，抓起鞋子夺门而出。他目睹了一切后起身走向笼子，额头抵住铁笼的一角喃喃道：
“喜乐！你在吗？一定又自顾自地出去玩了吧？”
喜乐已经去往净土，没有饥饿，没有疾病，没有死亡。而我会随他而去。
次日的报纸简洁地报导了他的死讯：他的父亲来自日本，他轻生了。警方在他家中发现了数十公斤狗粮，其中大部分早已过期。冰箱里塞满腐败的鸡胸肉，一部分被他反复煮过又自然风干。一名通晓英日双语的警官翻阅了他的笔记，其中以平假名写下了一段庸俗的对白：
“你每月的收入是多少？”
“我不知道，仅仅靠捡垃圾填饱肚子而已。”
“如果你回到三十岁，你还会结婚吗？”
“不会，我想我一个人足以演好这出喜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