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李白是什么样的?
一个真正的诗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应当是超越时代的,无论其人还是其诗。
也应当是一个纯粹的诗人,就如周汝昌先生在《三李诗鉴赏辞典》序言中所说的“纯诗人型”作手。
同时代的许多诗人汲汲营营,诗歌更像他们的工具,而非目的。
李白写诗,虽然也有以诗为工具手段的时候,但终究是为艺术而艺术的。
他更像一个现代的诗人,或者文艺复兴后的艺术家。
他的诗歌中体现出人本主义精神和充满美感的人类情感体验。
同时,他是一个把乐观留给别人,把悲观留给自己的诗人。
诗歌中有着高贵的传统,以及不死的心灵。
如罗杰斯(Carl Ransom Rogers)所言:“当我看着这个世界时,我是悲观主义者;当我审视这世界的人们时,我是乐观主义者。”
当我们嘲笑李白想做官想疯了的时候,更应该看到他在那个讲究门第出身,家世背景的时代,以商人之后的卑微身份,为实践理想而终身奋斗的不懈努力。
当你嘲笑他纵酒狂欢,更应该看到他在看穿了冰冷黑暗的现实后的那一份无奈与心忧,且尤其要看到李白即使洞察了现实的黑暗和王朝的宿命,也没有放弃对生活的渴望,对理想的追求。
当你嘲笑他被赐金放还的不够隐忍,更应该看到整个朝堂被奸臣把持,沆瀣一气,他没有沉浸在“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的逢迎中,也不迷恋沉溺于长安的繁华,而是激流勇退,不同流俗。
当你嘲笑他没有政治远见,更应该看到他早在第一次长安之行后,就深切感受到了盛世下潜藏的社会矛盾和实现抱负的艰难,且更应该看到,他在诗歌中多次向玄宗政权发出警示:“惟昔鹰将犬,今为侯与王。得水成蛟龙,争池夺凤凰”,又如:“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果然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诗中对“权臣夺权”的提醒可谓昭然若揭、惊心动魄。
当你嘲笑他是个酒蒙子,更应该看到,他抱着“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的牺牲准备,只身前往安禄山的范阳老巢调查其反叛情况,在目睹到安禄山制造的战祸和罪行后,写下了著名的《北风行》,“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表达了他内心极度的愤怒。

当你嘲笑他无所作为,更应该看到,他为了提醒统治者防范安禄山的反叛,曾三次献赋,殚精竭虑。可是我们的李隆基先生,正沉湎于酒池肉林的快乐,追慕长生的幻梦,拒绝了李白的献赋。献赋无门的李白发出“良宝终见弃,徒劳三献君”的哀叹,不得已隐居庐山。随后,安史之乱爆发。
当你嘲笑他入永王幕府的政治幼稚,更应该看到,是永王礼贤下士,三顾茅庐的诚恳打动了李白。他以近甲子之身,乱世逆行,以无比的勇气遂行拯救苍生的志向。且更应该看到,他欲效东晋谢安以江南力抗北虏的壮举,实现“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的雄心抱负,即便失败,也决然不悔地悲歌“感遇明主恩”的忠义。
当你嘲笑他不关注现实,更应该看到,他诗歌中“社稷苍生,常系心怀”的人文关怀,他描写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对纤夫表达了深刻的同情,这首诗非常有画面感,让人想起列宾《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中拖船纤夫的形象。

他痛斥南诏战事的轻启战端,给唐朝士兵带来的巨大伤亡:“云南五月中,频丧渡泸师。毒草杀汉马,张兵夺秦旗。至今西洱河,流血拥僵尸”。
他还描写了强行征兵的野蛮:“借问此何为?答言楚征兵。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怯卒非战士,炎方难远行。长号别严亲,日月惨光晶。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李白此诗与杜甫《兵车行》的场景描写高度相似,未必杜甫不是祖自李白。
他目睹胡地边民饱受战争的戕害,伤心地写下:“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忧愤溢于言表。
安史乱后,他揭露叛军在洛阳的罪行:“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并没有身在南方,就不忧国忧民。
常常有人认为,只有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才是现实主义,才是忧国忧民。可李白不一样,他的现实主义,是继承骚雅之风,将矛头是直指最高统治者的,因为百姓生活惨烈,是谁的过错?最高统治者肯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李白在诗歌中,从一开始《乌栖曲》的借古喻今、隐晦影射,到后面一首比一首骂得更狠、更露骨、更直白,就差直接说,你就是个昏君,不行赶紧让位!
《乌栖曲》诗云:“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当初贺知章读到这首诗,直呼“可以泣鬼神矣”。李白以古喻今,隐晦地讽谏玄宗,要是再沉迷于杨贵妃的温柔乡中,迟早跟吴王夫差一个下场。
《古风》其三写:“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讽谏玄宗求道符,慕长生,最终也不过如秦始皇一样,比普通人多个金棺而已。

《古风》三十一云:“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讽谏玄宗你再执迷不悟,时日必定无多。
《古风》四十三云:“周穆八荒意,汉皇万乘尊。淫乐心不极,雄豪安足论···灵迹成蔓草,徒悲千载魂”,此诗直白地刺明皇荒淫,帝王一旦沉溺于淫乐,则“雄豪”的基业注定将崩毁,纵使生前有天仙般的美色作陪,死后也是一片荒草,亡魂怕也会感到悲哀吧?
《古风》五十一云:“夷羊满中野,菉葹盈高门。比干谏而死,屈原窜湘源”,意思是,现在跟殷纣王和楚怀王时代有何区别呢?杀比干,逐屈原,最终君王的下场是什么呢?
《古风》五十三云:“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果然田成子,一旦杀齐君”,睁开眼看看吧,你的皇位要不保了,乱臣弑君的场景将会出现。
李白这些锋芒毕露的讽谏诗,我不知道唐玄宗看到会怎么想,如果我是他,绝对会心惊肉跳。我认为这种尖锐直接地讽谏、规劝君王的思想、认知以及勇气,是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
可惜,李白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他用诗歌证明了,也预言了:
统治者们为权力、为长生、为美色所作的种种努力,最终都将埋葬自己,埋葬曾经创造的一切,包括那烈火烹油的繁华,那疆域万里的宏图霸业。
当李白在沉香亭耳闻目睹了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纸醉金迷后,他就知道吴王夫差的悲剧将会重演。
是的,他尽管写诗违心歌颂了杨玉环的美貌。但也正如诗中的典故蕴含的深意,昔日的赵飞燕被贬自杀,而历史的循环也终将验证在杨玉环身上。
当马嵬坡上的杨玉环,把皇帝亲赐的白绫套上美丽的脖子上的那一刻,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遥远的那个午后,李白眼含深意的笑容,为她浓墨重彩写下的三首《清平调》?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这不仅是完美的诗歌,也是完美的暗藏宿命的诗歌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