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的末裔】第一卷·流浪子嗣归乡途:第一章

风渐渐肆虐起来,暴雨也随着漆黑的夜幕降下。几乎要把世界淹没的嘈杂雨声笼罩着整个木阳城。窗外,十年无人照料、再看不出些许生机的蔷薇枯藤也同那斑驳铁栅栏外的漆黑森林一起在雨幕中飘摇。风的呜咽声在牧宅的每一条廊道里回响。牧宅偌大的会客厅中,只有一根摆在一方小桌上的白烛散发着微弱的光。
牧荆与泽对坐在小桌两旁。
一道闪电刺破了窗外黑色的世界,几秒后,巨大的雷声震得牧荆的耳膜微微发痛,他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移开,落到白烛另一面的少女身上。摇曳的烛光将少女苍白的脸染上一丝血色,使得她本就美丽的容颜更显几分动人之色。
“今天那个女孩……是人狼吧?”
“应该没错。没想到竟然可以在这附近看见人狼……他们应该很早以前就淡出了人类的视野,只在被称为‘雾域’的凯尔姆地区活动才是……”
“你还真是博览群书。”
“毕竟在你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候,我只能在书库里看书打发时间……这些事不止古书典籍中有记载,若是你好好学习过血猎的必修课,你也会知道。”
自父亲死后,平日里常常带着牧荆一起训练的林奈便离开了牧宅,母亲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严格地督促他。最重要的是,牧荆自己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激情,猎人训练便自然而然地懈怠下来。此时听到泽的责备,牧荆也无法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轻笑一声,扯开了话题。
“咳咳,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加关心那个叫落日的女人,那种实力……那家伙总不会真的像琉殇告诉我的那样只是一个普通圣徒吧?你以前在教会的时候听说过她吗?”
“……没有什么印象,不过,既然‘阳炎’拥有那种程度的威力,教会又专门为她的异能打造了一柄炼金武器,我觉得她不可能只是一介普通圣徒。”
“我也有同感……持有圣痕的圣徒固然不在少数,但要是他们都是落日那样的水平,教会和异族之间的战争也不至于持续接近千年了……”
泽没有接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景色:
“……话说今天,和十年前还真是像啊……”
她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哀愁,或许是受到她的感染吧,牧荆也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之中。这时,几道沉重的声响从牧宅大门处传来——
“咚咚咚!”
一如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闷雷一般的敲门声在整幢宅子里回响,牧荆的思考几乎为之一滞,泽却已经站起身来。
“走吧,有客人来了。”
沉默数秒后,见牧荆还僵在原地没有动作,泽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有些好笑的表情。
“怎么?难道真能是十年前的重演?”
牧荆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在牧荆身后,毕竟不管怎么说,牧荆才是这幢房子的主人,就算他不在意,自己也不能太过僭越。
伴随着“吱嘎”的声响,牧荆打开厚重的大门,一名穿着漆黑牧师袍的男人站在屋外。在巨大的雨幕中,他的长袍竟然没有被淋湿,还随着狂风猎猎展动。标枪一般笔直的身形隐隐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气质,在漆黑背景的衬托下更添几分压迫。
“琉殇?”
不仅惊讶于对方的身份,牧荆更疑惑琉殇此时的架势。可刚刚念出对方的名字,他便瞥见了来人手上的巨大银色物体——那是一柄纯银打造的十字刃战锤。看到战锤锋利的锤刃,父亲身上狰狞的刀伤又在自己脑海中掠过,牧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放心,牧荆,我并不是又来拉你加入教会。据三天前点灯人诺瓦尔向木阳城十三教会分部传达的启示,牧宅里,躲藏着一名罪人。”
琉殇的话语却十分平静,仿佛真的是来做客一般。可确认了对方的来意,牧荆的心却微微恐慌起来。显然,泽的事情恐怕已经暴露。一面开始思考对策,牧荆一面硬着头皮将对话继续了下去。
“抱歉,这幢宅子里只有我和我的妹妹,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琉殇发出一声嗤笑,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冷峻。
“呵,是么?牧荆,它……真的是你的妹妹?”
牧荆下意识地侧身,想要挡在泽身前,可琉殇猛地伸出手将他推开,同时单手挥动那巨大的十字刃锤,向着牧荆身后的泽冲去——
“人类牧荆,请你配合十三教会的肃清!”
“轰!”
沉重的银质战锤狠狠地砸到牧宅的花岗岩地板上,将这种坚硬的火山岩砸出了缺口。泽在千钧一发之际向侧后方撤步,勉强躲开了战锤的攻击,只受到一点擦伤。没有意料到琉殇会忽然对泽下死手,反应慢了半拍的牧荆这才拦在了琉殇身前。
“等等,就算她……就算泽背叛了教会,也曾今是你们的同袍啊!况且还是夕夜·瑟斯宅邸一战的唯一生还者,你们也不用这样对她吧?”
听了牧荆的质问,琉殇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一声。
“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牧荆。处理变节者一向是福音教会的工作,和隶属于神罚教会的我可扯不上一点关系,”说着,琉殇又将视线移到了对面的少女身上,“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到现在你都没发现这个家伙有什么不对劲吗?”
牧荆一愣,看向了不远处的少女,伴随着琉殇的声音,她脸上难得的流露出几分不安。
“它确实是十年前夕夜·瑟斯宅邸一战的唯一幸存者,可很遗憾,它的立场,是夕夜·瑟斯那一边。她的真实身份是血族元老的女儿,夕夜家血脉的正统继承者,夕夜·泽。”
一道闪电劈落,电光从敞开的大门射入了大厅内,借着这道光芒,牧荆看见了泽——夕夜·泽身上缓缓复原的擦伤痕迹,
——那是血族的自愈能力。
牧荆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无数回忆在他脑子里闪过,他猛地察觉了以往那些并不起眼的异常——泽的皮肤为什么白的那样诡异,泽为什么总是不愿意离开家里,泽每一次出门为什么总是要顶一把巨大的黑伞,以及,今天黑伞掀飞后,泽又为什么要一头装进她的怀里——那根本不是害怕被落日认出来,只是为了挡住阳光。
牧荆怔怔地看向泽,希望她能像往常一样用她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说出否定的话语。可与他的意愿相违背,平日里一向给人以沉着印象的泽,此时只是显出难以掩饰的慌张。一旁的琉殇则默默地走上前,将愕然中的牧荆护在自己后方。
“本来上面的意思是要你亲自捉住她,来弥补你包庇罪人的过错,但毕竟你们相处了这么久,想必你一时也难以下手……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就由我来代你动手吧!”
没等牧荆回答,琉殇已经挥舞着战锤向泽展开了攻势,他手中的战锤向着泽横劈而去,后者移步以稍显僵硬的侧身躲过了琉殇的攻击。紧接着,琉殇用身体带动战锤,抡着战锤从上方砸下。尽管纯银打造的战锤无比沉重,但琉殇的身体素质与用力技巧却更胜一筹。战锤勉强触及泽的身形,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音,十字刃锤锋利的刀刃划过泽左臂柔嫩的肌肤,如同耕田的犁一般在泽的纤细的左臂上划出了一大条血痕,伤口深可见骨。
泽着咬牙后撤拉开了距离,用手按住了自己的伤口,血液如流水一般从她的指缝间涌出。但没等她站稳脚跟,琉殇再次展开了攻势。泽毫不犹豫的放弃了照顾伤口,不仅不退,反而向着琉殇迎了上去,竟然精准地用受伤的左手抓住了十字锤纯银打造的的刀刃。
“滋——”
在烤肉般的声响中,左手手掌与十字刃锤接触处的肌肤几乎在一瞬间变得焦黑,但泽强忍着疼痛,将战锤向侧后推开,同时迅速欺近琉殇,右拳向琉殇胸口攻去。毕竟,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肌肉强度,吸血鬼的身体机能都要比人类强很多,在近身战中,琉殇的长柄十字刃锤施展不开,泽能够占据绝对的优势。
但是,琉殇的眼睛骤然变得无比鲜红。
他左脚重重地踏向地面,身体向后退去,几乎在一瞬间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同时,琉殇双手发力,沉重的十字战锤从泽手中挣脱,如同木棍一样被琉殇在空中抡动半圈,从右侧砸来。来不及改变前冲态势,战锤就这么生生地砸在了泽的身上——
“轰——”
泽的身体重重地撞上冰冷而坚硬的墙壁,砸出了一片细密的裂纹。此时,她左臂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恢复,手掌也被秘银武器的祝福溃烂,侧腹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在被战锤的刀刃划开的伤口之下,甚至可以模糊的看见她被折断的肋骨。
“你……到底……”泽捂住腰间的伤口,强撑着站起身来,她的声音中夹杂着颤抖,“……为什么?”
“这个吗?”琉殇指了指自己发着红光的眼眸,“这是福音教会从亚特兰蒂斯共和国东岛分部采集到的吸血鬼血样,你以为,一般人会被派来对付血族元老的女儿?”
琉殇说着,举起了战锤。
“比起这个,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刚才那一下,肋骨断了四根吧?”
泽没有回话,只是用不屈的眼神却回答了琉殇的提议。她转身抽出一把挂在墙面上的装饰剑,咬着牙向着琉殇冲来。面对这无谋的冲锋,琉殇只是轻轻扭动十字刃锤的手柄。
“咔哒!”
令人诧异的机械声响起,战锤的前段猛地弹射而出,留下一段银色的锁链与握在琉殇手中的长柄相连。而那沉重的刃锤,正面撞在了袭来的泽身上。
“噗嗤!”
刀刃深深的刺进泽的小腹,战锤巨大的动量将泽死死地钉回了墙面上,腹部和背部受到的撞击与贯穿身体的祝福秘银几乎要撕裂泽的痛觉神经。
“啊……”
泽的呻吟像是将近枯竭。
长剑当啷一声掉到地上,琉殇慢慢走到泽跟前,皮靴把长剑踢到远处。他低头看了看泽,发出一声轻笑。
“执剑的动作很标准,可惜缺乏实战的经验。”
说着,十字刃锤的锁链缓缓收回,刀刃从泽的身体里抽了出来,泽用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的伤口——事实上,此时泽的腹部,几乎已经失去了可以被称之为“腹部”的形状——无力支撑的身体像一块破布一样缓缓从墙面滑落,在身后拖出一长条凄惨的血痕。她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琉殇却已再一次举起了战锤。
“噗嗤!”
战锤重重地钉入泽的胸口,猩红的血液绽开,溅射到周围的墙壁和地面上,勾勒出一幅无比残忍的图景。琉殇不断砸下战锤,一次,两次,三次……从躯干到四肢,血族的自愈能力不断地修补着泽的身体,可琉殇却一次又一次的将其破坏,比起战斗,这更像是一场单纯的虐待。最后,泽的身体已经从原本半靠着墙面的姿态到完全倒在地上,她艰难地抬起沾满自己鲜血与泪水的脸,看向牧荆,眼神中写满期盼——或许还带着些许哀求——
“荆……”
“轰!”
雷鸣伴随着战锤同时落下,淹没了泽的声音。十年前,自己父亲的惨状似乎又浮现在牧荆眼前,那被闪电光芒照亮的狰狞刀伤与弹孔占满了他的视线。
十年的朝夕相处,潜意识里,他无法放任泽就这样死去,哪怕泽真的是一只血族,他也希望给自己一个接受现实的时间,而不是像这样突兀地面对她的死亡。可问题是,自己能做什么?
牧荆的双腿止不住的颤抖,就在这时,琉殇慢慢转过头来,他原本碧蓝的清澈眼眸此时充斥着血红,
“牧荆,你要不要来亲手结果她?”
毫不带情感的话语像一瓢冷水一样浇在牧荆头上,他踉跄后退几步,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
“这样啊,既然你实在无意参与教会的事情,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好了。”
琉殇收起战锤,从口袋里掏出另一瓶圣水,随意地倒在泽身上,而后将小瓶扔到一边。确认到泽的身体几乎停止了再生,他转头看向了牧荆。
“以它现在的状况,这瓶圣水下去,估计到天亮为止都没法行动了。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哦,不对,是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牧荆看着倒在血泊与圣水的积液中抽搐的泽,大口地喘着粗气,血腥的场面让他胃里的食糜一阵翻涌,脑袋几乎一片空白。父亲的死相和面前的泽缓缓在牧荆眼中重合在一起,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让他感到无比寒冷。
“接下来,我还有自己的任务要做,回头我会通知教会来回收它的。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了。”
琉殇提着战锤朝牧宅的大门走去,在它涂满了血浆的刀刃上,属于泽的鲜血还在缓缓滴下。在他与牧荆擦肩而过时,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揪住了牧荆的心——
他忽然想起,泽分明是被父亲带回来的。
刹那间,剧烈的疼痛伴随着一股大力从牧荆的背后传来,牧荆重重地被砸到了还沾着泽的鲜血的墙壁上,他还没回过神来,颤抖着回头看向了后方——
那是琉殇。
“不好意思啊,牧荆,我的任务……就是清剿你。”
牧荆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贯穿伤——那里不断有鲜血涌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面上。由于肺部被穿刺,猩甜的味道不断从他喉头涌出,这时,牧荆才想起,十年前,自己父亲的身上,不但有刀伤,还有弹孔!
那是血族从来不会使用的、十三教会的火铳!
琉殇一步步向牧荆走来,牧荆下意识地手脚并用向后退去,却被身后冰冷的墙壁堵住。琉殇低头看向了狼狈的牧荆,红色的眼眸中除了愤怒,还有怜悯。
“可笑,”琉殇伸手,取下展示架上的另一把长剑,扔到牧荆面前。
“拔出来!”
牧荆抓起长剑,一只手握住剑鞘,一只手握住剑柄,可是,他却只是不断的颤抖,始终没有拔剑。
他做不到。
这十年间,哪怕是父亲留给他的、他自己的佩剑,他也从来没能拔出过。每当他握住剑柄,他总是止不住地头痛。
他无法忘记那个雨夜里,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是怎样分崩离析,他无法忘记前辈是怎样噙着泪水与母亲争吵,而后扑入她的怀中哭泣,他无法忘记这些刀剑在父亲身上留下怎样的伤痕,然后将父亲的惨状带入自己,他无法忘记曾经父亲和前辈无数次对自己提起的教诲——
“就算你正式成为了吸血鬼猎人,也一定有许多无法战胜的敌人……到那个时候……”
我以为,只要我拒绝……我以为,我只要我抛弃……
我以为,我能逃走……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逃避吗?!”
琉殇吼叫着,将十字战锤再一次砸下,剑鞘连同长剑被在沉重的刃锤之下弹飞到了一边,战锤穿透牧荆的胸膛,陷进了牧荆身后的墙壁里。
“噗嗤!”
“啊啊啊啊啊————”
疼痛让牧荆嘶声叫了出来,琉殇再次举起刃锤,牧荆只能用双手堵住不断出血的伤口。战锤又一次砸下,惨叫戛然而止,十字刃锤绞碎了牧荆的气管,他失去了叫喊的能力。战锤再一次砸下,牧荆挡在胸口前的双手也被砸断,胸口的剧痛让牧荆几乎无法思考……在已经数不清第多少次后,琉殇慢慢收回战锤,将其立在地面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任由牧荆的身体在墙壁上留下一条血痕,慢慢滑落到地上。
琉殇深吸一口气,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从一旁拉过来一张木椅,坐了上去。低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呼吸的牧荆,叹了一口气,
“呵,我竟然是你这种懦夫的代替品……”
牧荆的身体已经连颤抖都停止了,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景色变得斑驳,感觉变得麻木,就连疼痛也逐渐消失……
接下来等待他的,只有意识的消散吧。
这就是死亡吗?
还真是不想死啊。
这时,牧荆本已失去的听觉,却捕捉到了一丝清冷的女声。
“姆……要是在这里死掉的话,那帮家伙一定会取笑我的吧……”
“轰!”
又一道惊雷落下,琉殇全身的肌肉骤然紧绷起来,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双眼瞬间由蓝转红,看向了原本应该早已失去战斗力的——夕夜·泽。碎裂的骨头归位,破坏的血肉缝合,损伤的脏器复原,在升腾的血蒸汽中,她的身体以数倍于之前的速度再生,最后,竟然完全无视重力,直挺挺地从地上立了起来。
然后,血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乎要割裂空气的红光。
面对迎面而来的威压,没有经过思考,琉殇经过无数次训练的身体已经下意识的做出了反射,他从口袋中掏出几乎自己所剩的三瓶圣水,一次性向夕夜·泽撒去。
“嘶——”
圣水瞬间蒸发。
怎么回事?按常理来说,她此时应该已经无法动弹了才对,我的处理流程不会出错,那么到底是为什么?而且圣水没用——她的力量为什么突然变强了这么多?
在这样的异常状况下,应该先重新评判夕夜·泽的现在战斗力。然而,夕夜·泽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就在琉殇犹豫着要不要发出试探性进攻时,玻璃的碎裂声打破了沉默。琉殇用余光向声源处瞟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块碎裂的玻璃旁,是从窗口钻进来的、像爬山虎一样占领了大半个墙面的——蔷薇。
花园里,那一度给人枯死映像的蔷薇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向着牧宅内部涌来,所有蔷薇的藤蔓与叶片都染上一层诡异的红,花更是在不是开花的季节里开地分外鲜艳,浸润着鲜血一样的颜色。
夕夜家族的异能,‘环绕死者的红荆棘’——血蔷薇。
啧……偏偏在这个时候……
琉殇心中一紧:异族的异能觉醒,那是任务中遇见的最危险的情况,作为元老血脉异能的血蔷薇本身已经十分危险,更不用说异能觉醒时还时常伴有持续一段时间、额外强大的“暴涨期”。
如今的他,根本没有胜算。
明白了这一点,他毫不犹豫地掷出腰间悬挂的火油瓶,而后转身向着门口跑去。可没等他踏出几步,几只藤蔓如同子弹一般从琉殇的脚边的地板下蹿出。琉殇一跃而起,后背却立即接触到不妙的触感。
回头看去,天花板上竟然已垂下了无数藤蔓,仿佛一片倒置的森林。
四肢被荆棘死死地缠住,荆棘的尖刺深深嵌进皮肤里,而后根须一样的红色组织从藤蔓与他皮肤的接触处蔓延开来。借着余光,琉殇看到了他方才扔出的火油瓶被一簇藤蔓稳稳地接在了空中。
“嘶……”
强忍着疼痛,琉殇想要挣脱荆棘的束缚,可血蔷薇通过那红色的组织迅速抽取着琉殇的血液,他的肌肉逐渐失去了力气,沉重的战锤脱手砸落,立即被几支藤蔓缠绕起来。感受到自己力量的流逝,在挣扎无果后,他最后放弃了抵抗。
“真不愧是夕夜家的血脉啊,十几岁就觉醒了异能……”
即使是经历了漫长岁月或是生死厮杀的异族,也只有幸运儿中的幸运儿能够觉醒异能。像如今这样的情况,除了血脉带来的天赋,琉殇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我讨厌别人评论我的血统。”
琉殇没有回应夕夜·泽的话,血蔷薇抽取血液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还要快,再加上腹部的贯穿伤,此时的他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随着血液的流失,他感到寒冷开始侵蚀他的身体,这样下去,恐怕不出几分钟,自己就会死去。然而,就在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时,藤蔓缓缓松开,琉殇双腿一软,倒在地面上。
“……是啊……你不能杀我……”
“……确实,我无法反抗血誓……”
夕夜·泽沉默片刻后,叹了一口气。
显然心存不甘,但夕夜·泽还是决定不再理会琉殇,而是转身走到已然失去了意识的牧荆身旁,此时,他的伤势竟也复原了大半。没有人注意到,那扇破开的水晶窗的窗沿上,一只火蝙蝠张开翅膀,趁夕夜·泽转身的瞬间飞离了现场,钻入飘摇的雨幕,盘旋,上升,而后向着位于牧宅北边的一道断崖飞去。
那里,一名少女撑着一把纯黑的伞,狂风吹起她的长发,在漆黑的夜中散出一片银光。

当牧荆恢复意识时,暴雨还未停息。
他有些吃力的从床上支起身子,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夜幕依旧淹没在暴雨之中。
“是……梦?”
胸口的贯穿伤加上严重失血,哪怕是猎人也没有可能活下来。他掀起被子,发现自己的胸口连一道疤痕都没有,根本找不到一点受伤的痕迹。
“这么说的话,果然是梦?”
然而,想起泽的死相与琉殇对自己的攻击,牧荆还是感到一阵心悸。不管从哪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梦都太过真实又太过虚假,一时间,他有些恍惚。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看一下……”
牧荆正要起身,却看见了被胡乱的丢在床头柜上的、属于自己的衣服。
一件破烂不堪的,沾满鲜血的黑衣。
漆黑的绝望涌上心头。
“泽!”
他猛地掀开被子准备起身,这时,穿透包围房间的雨声,一道声音轻轻的从角落里传出。
“干什么?”
牧荆一愣,转过头,发现泽此时就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坐着,不紧不慢地喝着红茶。
“泽,你……没事?”
“你很希望我有事?”泽轻轻放下红茶,看向了牧荆,她的眼中映射着摄人心魄的暗红。
牧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他低下头:“……对不起。”
一瞬间,暴雨的白噪声充满了空气。泽又拿起红茶抿了一口,神情间充斥着牧荆从未见过的淡漠。
“不,你不必道歉,琉殇说得对,落败于他,是我缺乏实战,无法杀死他,是我还不够成熟,这都与你无关。”
泽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但朝夕相处的牧荆却能感觉出泽语气里的生疏——毕竟,在那种时候,自己只是袖手旁观。
“最后……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关键时刻,我的异能觉醒了,凭借暴涨期,我恢复了伤势,然后打败了他。不过,因为那家伙是半血族,我只能将他暂时囚禁起来。至于你……”
“你把我变成了血族?”
“呵,”泽轻笑一声,“你认为自己有成为血族的资格?”
血族自诩为贵族,所谓贵族,他们要在自己的人民遭到进攻时拔剑保护人民,要在自己的家族受到压迫时用生命维护家族,要在自己的荣耀受到玷污时抛弃一切去捍卫荣耀……
而自己,不过是个懦夫而已。
其实早就明白,自己并不是喜爱安逸平静的生活,自己只是在逃避,在恐惧,在拒绝面对……为了掩饰,还要装出一副虚有其表的贵族气质。这样的自己,根本不配成为血族。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但情况可能恰恰相反,你试试,你是否还能使用‘血统’?”
“这么一说,我确实感应不到了……”
“那就说明我的感觉没错,你身上已经彻底没有了血族的血脉。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正常人了。”
夕夜·泽的话显然是一种讽刺,牧荆深知自己已再也不可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切身体会到教会的强大,也就切身体会到了泽的绝望。原来这么多年以来,她都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之中吗?而自己作为她唯一的家人,竟然在那个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琉殇蹂躏,没有伸出援手。那时候,她该有多痛苦?
牧荆深深低下了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立即回答牧荆的问题,泽从桌上拿起一个木盒,从中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玻璃片,放进自己的右眼中。
“只能到罗索城去吧,连接青木与洛林的洞穴城市,那里是十三教会的势力也无法触及的地方。另外,我不知道教会什么时候会察觉到琉殇的任务失败,再派人来,你最好快点收拾东西,记得多带一些钱财,这一路上恐怕有不少用钱的地方。”
“你愿意带我一起走?”牧荆这才又抬头来,语气中包含着惊讶,以及一丝庆幸和希冀。
没有立即回答牧荆,泽只是取出一块玻片放进自己的左眼,这片刻的等候仿佛长达数个世纪——
“不要误会,我只是一路上缺一个人肉血包而已。”
有色玻璃已经完全掩盖了她的眼眸的红色,但从那对熟悉的漆黑眼瞳中,牧荆依旧只能感觉出陌生。

次日,木阳城,十三教会分部,宗教事务厅。
主教打扮的男人站立在一座三人高的巨大雕塑前,肃穆地低头祷告着。他祷告的对象是教会所信奉的至高之神。区别与统御渥伦的神种,教会所信奉的至高之神是一种更高维度的虚无存在,男人相信他的祷告会被祂听到,而祂亦会为男人的迷茫指出方向。
可是,今天的祷告他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也变得紊乱,男人终于放弃了向神诉说自己的苦闷,转身看向身后的琉殇,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怒意。
“琉殇,你的表现,让教会很失望。”
“主教大人,对不起。”
“亚特兰蒂斯共和国的福音教会同袍千辛万苦地弄来了半血族的血样,奇迹教会的炼金术士为你打造了‘收割者’,复兴教会最好的医生为你进行改造手术,我们费尽心思将你培育成猎人,顶替牧家的位置,你却连一个十几岁的血族都抓不住……唉,琉殇,赝品,终究是赝品啊……”
琉殇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一股怒火在他心底升腾,但他只能咬住牙关,低下了头。
“非常抱歉,主教大人……”
“抱歉改变不了事实……本来,因为你和牧荆是好友,所以我特地推荐你去执行这项任务,好让你能免除这层关系为你带来的非议。结果,你让夕夜·泽逃走了,就连牧荆的尸体也不知所踪……你请不清楚,就是因为忌惮夕夜·瑟斯,巴斯德大人才迟迟没有向沃尔特夫进军。若是抓住了它的女儿,我们就能在接下来对沃尔特夫的战争中遏制住它 ,然后扫清掉至高之神最大的敌人……可是你却让它离开了牧宅,你说,怎么办?”
琉殇没有反驳。
纵使他严格按照教会的规定进行任务流程,纵使异能觉醒在教会任务执行中被归为突发事件,纵使他可以有千万种理由来摆脱责任,但他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向来只认结果。而且,在接受了血样后,他彻彻底底成为了教会中的“异类”,比从前地位更低,自己的驳斥,不会被任何人接受。
于是,他只好深吸一口气,摆出无比谦卑的姿态:“请教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够成功!”
“……你先和落日一起行动吧。亚特兰蒂斯,卡琳,凯尔姆……流亡的异族,去处没有几个。其他地方都离这里太远,夕夜·泽和那只人狼要么去罗索城,要么去墙外的艾蒙,而不管选哪一个,它们势必要先去依诺城,你们沿着这个方向走,十字军方面,我会为你们做好调动的。”
“是,谢谢主教大人。”
琉殇说完,恭敬地退出了房间。看着琉殇离开,男人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要是点灯人没有颁布福音,我就让落日去了……无信圣徒果然难当大任。”
男人说着,自觉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他转身想要继续今天的祷告,修女的声音却从门外传来。
“主教大人。”
“牧宅的调查有结果了?找到斩风了吗?”
“并不是……是夕夜庄园的调查。”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男人有些失望,好在他很快平复心情,道了一声“请进”。修女推门进入,她的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之中垫放着高档的天鹅绒,而在天鹅绒之上,赫然摆放着数枚被拼凑在一起的十字架残片。注视着那些残片,男人的情绪又一次陷入震动之中。
“……这次是……血十字?用品质如此之高的十字架制作血十字,我大概猜到这是谁的血十字了……不过,这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木阳城教会分部外,街道。
琉殇推门走出教会,迎面而来的混杂着雨的清香的冰凉。他深吸一口气,才觉得自己的怒意消退了几分,却剩下满腹的压抑。放眼望去,街道上的石砖在被作业的暴雨打湿,显现出深灰的颜色,其被岁月打磨的无比光滑的表面更如镜子一般倒映着世界。在一片静默中,琉殇感到一些失落。
正当他转身离开时,一道呼喊从街边传出。
“琉殇!”
琉殇下意识的转头看去,一身便装的落日不顾满街的积水径直朝自己走来,长靴踩着镜中的世界,一瞬间让人误以为她的脚下是一片天空。
“落日前辈?你怎么……”
“当然是来关心一下我的后辈啊,怎么,看你的表情,挨骂了?”
落日浅浅一笑,而面对她的疑问,琉殇只好点头——在落日面前,他是藏不住谎言的。落日朝楼上宗教事务厅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飘扬着十三教会的旗帜。
“别管主教大人,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夕夜家血脉异能觉醒的暴涨期被你遇上,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琉殇没有说话,他知道,是因为作为血族的一半血脉,自己才得以侥幸存活。而看到琉殇的表情变化,落日也猜出了一些东西。
“不管怎么说,你活着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琉殇心头一颤:“……谢谢。”
“……”落日也沉默了一会儿,看琉殇苍白的脸色,不禁有些痛心,她叹了口气。
“琉殇,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累。”
琉殇一怔。
安静的城市似乎忽然间变得更安静,让人不觉有些寂寞。时隔数年,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曾跟这么一位前辈倾诉过自己的全部。
加入十三教会这么多年,落日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彻底打开他内心的人。
无关乎爱情,琉殇对落日的感情只是纯粹的、后辈对前辈的仰慕。平时的落日美丽,开朗,大方,让人如同沐浴在黎明的晨光中一般舒适,执行任务时,她又无比干练,可靠,强大,成为同伴最坚实的倚靠。她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善意与关怀,只是琉殇清楚,自己不能让这份关怀成为阻碍自己前进的理由。
他全身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露出一个苦笑,“落日前辈,谢谢你的关心,以及,主教大人命令我接下来和前辈一起行动,还请您关照。”
落日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琉殇坚定的表情,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唉……你还是跟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